进入戍海城后,城内的情况比城外好上许多。

  隔着一道城门,犹如两个世界。

  车道两边没有出现三三两两吹篪乞食的流民,更没有面目全非的尸体。街上行人虽很少,却都穿戴整洁,面容体态健康。

  整座城显得意外宁静。

  仿佛这场滔天的雪灾对这里没有造成一点影响。

  然而正因为太干净太安逸了,路时心头的异样感越发明显。

  这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在现世时,有时候学校宿舍为了迎接管理员的突击检查,要求学生们清空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书桌上不能放书,晾衣架上不能挂衣服,把宿舍变成一个无人使用的虚假状态。

  路时越过车窗眺望出去,发现远处的小巷中有些露出的屋檐,一样被积雪压垮压塌,更加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戍海的官员知道有上级要来,所以提前派人“清理垃圾”,将不适合被领导看见的人和事,都一并划出了对方的视线范围。

  只是他们忽略了沿途那些不起眼的村落和小镇。

  或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前来剿匪的七王爷,高贵的眼中是看不到这些不重要的民间疾苦的。

  路时转头刚想说话,就见栾宸对他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

  路时心中忽地一定。

  马车没有前往知府衙署,而是停在了知府大人的府邸前。

  下了车,曹昌明殷勤地迎上来,对栾宸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王爷了。戍海城条件艰苦,城中客栈和驿站都十分简陋,实难落脚。下官斗胆,委屈您先歇在下官府中,往后再作打算。”

  “府中早已为您备好了接风宴,这边请!”

  栾宸不置可否,冷眼看了看似乎还算朴素的知府府邸大门,徐步往里走去。

  曹昌明在前面引路,路时韩扬等人紧跟其后,知府大人身边那些随行的官员和几名亲兵则落在最后。

  路时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巷拐角处,突然窜出一个瘦小的孩子。

  他飞奔着一头扎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队伍末尾一名官员的小腿,有气无力地开口号哭:“这位好心的伯伯,求您给点吃的吧!我妹妹快饿死了!”

  那名官员勃然色变,身边的亲兵长反应更快,猛地抬起一脚,要发狠将那孩子踹出去。

  “住手!”

  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怒喝,亲兵长的动作稍迟疑了一霎,下一秒便看见一名少年奔过来,劈手将小孩拉到了自己身后。

  亲兵长的一脚去势未消,踹了个空,险些没把自己踹劈叉,摔出去。

  他站稳后,见对方只是跟在七王爷身边的一个普通家仆,忍不住大怒:“你这黄口小儿!竟敢妨碍公务……”

  “曹昌明。”

  七王爷不知何时站到了路时身边,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般剜在那亲兵长身上,口中吐出冷森森的三个字。

  亲兵长暴怒的呼喝骤然消失在紧缩的咽喉中,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威压掐住了下颚,言语不得。

  而被点名的曹知府后背已然渗出一片冷汗,疾步走到栾宸身后,垂首道:“王爷。”

  栾宸淡淡地说:“手下如此没规没矩,肆意妄为,你这知府,就是这样当的?”

  曹昌明衣衫被汗打湿,战战兢兢道:“下官岂敢!还请王爷恕罪!”

  说罢他上前一脚将自己的亲兵长踹到地上滚了两圈,嘴里咬牙切齿骂道:“混帐东西!还不快给王爷赔罪?!”

  亲兵长爬起来一个劲磕头,扣得青石板咚咚作响:“王爷饶命!小的知错了!王爷饶命!”

  “滚蛋!!不要再出现在本官面前!”曹昌明又是一脚,踢得亲兵长连滚带爬跑了。

  栾宸讽刺地牵了下嘴角,转而低头问路时:“没事?”

  路时点头,去看手中牵的孩子:“你没事吧?”

  眼前的小乞丐头发凌乱,面黄肌瘦,冻得嘴唇发乌,看上去比圆圆年纪还要小,一双眼睛亮堂堂的,透着一股子伶俐。

  小乞丐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对路时鞠躬:“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

  路时看那小孩的一双小手上全是破溃的冻疮,脚趾从破洞的鞋子里露出来,心里堵得难受,当即把身上穿的夹袄脱下来递给他,又把随身荷包里的碎银子全都倒出来,一股脑儿塞给他。

  “阿平,麻烦你替我把车上的干粮拿下来。”路时喊道。

  阿平立刻应了,小跑着搬下来一袋馒头和肉干,塞到这小乞丐手中。

  “你拿着,带你妹妹藏好,”路时叮嘱那孩子,“如果不够,或是不小心被人抢了,就到这里来寻我。”

  小乞丐呆呆地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栾宸望着路时的侧脸,眼中涌动着难以察觉的温柔情意。

  他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披到路时肩上,又扬了扬手。

  韩扬心领神会,也上前摸出一锭银子,放到小乞丐手中。

  曹昌明陡然醒转,嘴里假惺惺念叨着“哎呀哪来的孩子真可怜”,一边掏出几两碎银,往小乞丐怀里塞。

  他身边的一众官员也反应过来,马上有样学样,挨个排着队开始掏银子,生怕掏少了被七王爷盯上。

  小乞丐捧着满满一衣兜的银子:“……”

  路时也看傻了:“……”

  栾宸笑了,笑容里透着凛冽寒气:“这时候想起来捐银子,你们戍海的慈幼院是摆设?“

  曹昌明尴尬地擦额头:“王爷有所不知,实在是这两年戍海库中空虚,这……”

  “空虚?本王看着,你们兜里的银钱倒是充足,”栾宸食指轻轻点了点小乞丐怀中的银两。

  众人脸色煞白,一声也不敢吭。

  路时这时开口道:“g……额王爷,这么多钱,让他们两个小孩子拿着也不安全啊。”

  栾宸唔了一声,看向曹昌明。

  曹昌明立刻道:“下官明天……不!这就安排人去安置他们!”

  曹昌明叫来一名下属,领走了小乞丐。

  路时自以为小声地问栾宸:“王爷,要不要数数银子……不会少吧?”

  曹昌明听见这话,额角的青筋剧烈地抽了一下。

  但七王爷护短的意图昭然若揭,这小厮显然是动不得的,只能忍气吞声道:“这位……小哥说笑了,安置所需的费用自然不会比小乞儿手上的银子少。”

  路时:“……哦,那我就放心了。”

  栾宸点头:“嗯。”

  曹昌明深呼吸两下,强忍着被气炸肺腹的危险,勉强对栾宸笑道:“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

  知府府邸,膳厅。

  路时站在栾宸身边,看着一桌极尽奢华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陷入了沉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席间弥漫着死一般的气息,所有人屏住呼吸,无人敢出声。

  曹昌明手心里全是汗,偷偷在衣摆上擦了擦,顶着七王爷阴沉晦暗的视线开口:“王……王爷,下官……这个……平日里其实并不这样铺张,只是……只是因为王爷……”

  该死!

  袁相为何没有告诉他,这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王,竟然会如此在意民生疾苦?!

  这合理吗???

  而且宴席是提前就准备好的,管家根本来不及取消!

  曹昌明看到七王爷眉峰轻轻一挑,顿时寒毛倒竖。

  “你这话,莫不是在怨本王铺张?”

  曹昌明慌了神:“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只是……只是一时口误!王爷您爱民恤物,我这就让他们把多余的菜撤走!撤走!”

  “送去布施给外面的灾民,”栾宸冷冷道。

  “外面哪有……”曹昌明狡辩的话刚一出口,对上七王爷的视线,当即改口:“是!是!来人!带几个人把这些菜送出去!送给那些挨饿的人!”

  栾宸轻轻吐出一口郁气,待要发话,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身边人的手,忽然觉得温度有些不对。

  他转头去看立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路时的脸颊和眼皮上散着一些不正常的红晕,人看着也似乎精神不振。

  栾宸忽地站起身,低声对路时道:“跟本王过来。”

  然后留下众人面面相觑,把路时领到了外间的屏风后。

  见四下无人,栾宸这才以手背探了探路时的额头,入手果然烫得有些灼人。

  “什么时候发热的?怎么什么也不说?”栾宸的语气染上了急躁。

  路时昏昏沉沉,自己摸了摸额头,恍然道:“我也不知道发烧了,只是一直觉得有点困,没什么力气,还以为是赶路累的。”

  栾宸拧着眉头,沉声说:“我这就送你回房,叫郎中来看看。”

  路时一把抓住他:“不行!王爷,你不是还要跟他们谈事么?就这么走了像什么话?那别人……别人肯定会觉得奇怪,在背后嚼舌头!我没事,我这会儿自己回房去躺一会儿,喝点热水就好了。”

  栾宸面露不虞,还想说什么,被路时一径往膳厅里推,“我真没事,你快点去,你办完事早点回来就行,乖!”

  栾宸:“……”

  他叹了口气,反手捏了捏少年手腕:“不要逞强,有事叫阿平来唤我。”

  路时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