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寒露,韩扬办完手头的事,难得空闲了一日。

  他从后厨出来,揣了一包东西,踩着府中的梧桐两步飞身上了屋顶,打了个呼哨。

  几息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倏然落在他的身前。

  白影一身白衣,揭下脸上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张和韩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小锋快来,我给你带了吃的。”韩扬招呼他。

  韩锋是韩扬的双胞胎弟弟,七王爷的影卫。平时除非韩扬不在,否则几乎不在人前露脸。

  上一回路时被孙二找茬,在街上突然出手的就是他。

  韩锋看起来比韩扬更木讷些,眼神里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清澈,傻乎乎地接过韩扬手里的桂花糕。

  韩扬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弟弟的头,感叹道:“主子最近好像心情不好。弟兄们哪怕绷紧了皮,还是免不了挨训。”

  韩锋不答,认真观察手里的桂花糕,露出疑惑神色。

  好像跟平时的不一样。

  韩扬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觉得主子好像在为去北疆的事烦心。”

  “可你说奇不奇怪,这事儿明明就在主子的谋划中,有什么可烦的?而且,以前再难的时候,我也没见主子动过什么气。”

  韩锋唔了一声,把桂花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口。

  “不过,主子笑的时候倒也比以前多了,”韩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面的韩锋脸色蓦地一变,哇一声把桂花糕吐了出来。

  韩扬愣了下,憋着笑:“哦,忘了跟你说,这是路时做的。”

  韩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唰地抽出盘在腰上的剑,韩扬却像是早有预料,一个鹞子翻身退到远处。

  “喂,也没有那么夸张吧!我也吃了,顶多就是甜了点……这可是王爷特供,我瞧着稀罕才去讨了来给你的。”韩扬喊道。

  “那你自己吃,”韩锋气哼哼地蹬了一脚瓦片,消失在视野中。

  韩扬挠挠头,自言自语道:“难不成主子也是吃路时的饭吃多了,才吃得气性这么大?”

  “——韩扬。”

  韩扬一个激灵,还以为栾宸听见他说路时坏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屋里栾宸在唤他。

  他翻身从房顶下来,推开议事厅的门:“主子。”

  栾宸递给他一只信匣,吩咐他送去老地方。

  韩扬刚要走,撞见婢女提着食盒进来,给栾宸摆餐。

  栾宸皱眉:“路时呢?他怎么没来?”

  婢女福身:“回王爷的话,小路师傅告了假,方才已经出门了。”

  韩扬嘴快道:“这就出门了?可我刚刚才去问他要了桂花糕……”

  王爷的脸不知为什么,变得更黑了一点。

  韩扬本能地闭上嘴,拿着信匣跑了。

  婢女替栾宸请来了钱管家,听了栾宸问话,钱管家点点头:“小路的确是来跟老奴说过。他说最近是菌子成熟的季节,何来带着他一起进山采菌子去了。”

  “进山?哪座山?就他们俩?”栾宸眉头紧锁。

  钱管家笑呵呵地说:“老奴问过了,就是城东小南村旁边那座石岗山,附近村民们常常进山打猎,没有什么危险。何来还找了一个当地的熟识山民,给他们做向导。”

  栾宸想说的话全被堵了回去,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那本王的晚膳怎么办?”

  钱管家说:“小路说他晚膳前就会回来,王爷不必担忧。”

  栾宸闻言面色稍霁,却仍旧不言不语。

  自从那日登高回来,路时似乎就跟他有了某种莫名的隔阂。

  也没有躲着他,就是见面的时候话明显少了,还有……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奇怪的语气,好像跟他别着什么劲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可无论栾宸怎么问,路时都说没什么。

  叫人恨不得把他……

  “王爷?”钱管家观察他的表情,试探着问:“王爷若是急的话,老奴要不这就派人去把小路叫回来?”

  栾宸沉默片晌,用力闭了闭眼,沉声道:“算了,让他玩吧,不要催他。”

  钱管家应了声,带着婢女退出门去。

  那婢女是在王府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出门没走几步,忍不住对钱管家感慨:“王爷如今脾气越来越好了。”

  虽然七王爷一向善待府中下人,但绝没有人敢于违逆他的意思,更不用说擅离职守,反倒叫他候着。

  钱管家面上浮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是吗?”

  若是换一个人试试呢?

  -

  与此同时。

  石岗山上的路时正撒着欢儿沉浸在菌子的世界中。

  好!多!野!生!菌!子!啊!

  树干上,灌木丛中,草甸子底下,奇形怪状五彩缤纷,简直像一个童话世界。

  路时在现世时,就常常看着网上菌子地区的人们流口水,总梦想着要亲自走进山林,摘上一筐各式各样的菌子,感受亲手得来的鲜美。

  如今总算梦想成真。

  何来请的向导是个名叫阿元的年轻人,脸庞长得方方正正,嘴角还生了颗好吃痣,看上去颇为憨厚。

  他是小南村里有名的寻菌好手,最了解这些菌子生长的地方,也知道哪些菌子能吃好吃,哪些菌子有毒不能碰。

  这会儿他正举着一朵白色长杆带伞的菌子对路时说:“这个叫雪裙仙子,特别容易凋零,我们一般采得了就会拿回去晒干,吃的时候再用冷水泡发。”

  路时眼睛一亮:“我知道这个,竹荪!”炖鸡那叫一个鲜掉眉毛!

  他接过来,向阿元恳求:“元哥,你今天找到的竹荪能都卖给我吗?我想带回去做菜。”

  阿元大手一挥:“小来已经付过向导费了,菌子怎么能收你们的钱?我带你找,找到多少都是你的!”

  路时高兴极了,屁颠屁颠跟在阿元身后,又捡了不少其他菌子。

  小朵黄色的是鸡油菌、脏兮兮浑身泥巴的是松茸、伞盖和杆一样胖乎乎的是牛肝菌、米白色毛茸茸的是猴头菇……(1)

  还有一种外红里黄的,阿元说叫红葱,听说是个特别好吃的品种。

  三人带着满当当的菌篓子回到山脚休息。

  阿元从家里翻出一块光滑的薄石块,捡柴生火,说是要请他们尝尝村里人常吃的菌汤和油焖菌子。

  “这个红葱我就不另给你了,你在这里吃过就行,”阿元一边翻动石板上变成青色的菌子,一边说,“这要是不做熟很容易中毒的。”

  路时闻着空中飘起来的鲜香,口中唾液疯狂分泌,只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石板,嗯嗯一顿胡乱点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菌子终于全熟了。

  阿元给他们拿来洗净的厚芭蕉叶作碗,又蒸了几个玉米馍馍作配。

  路时与何来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哪怕烫了舌头也舍不得停下,直撑得两人都摸着肚子歪倒在地,方肯罢休。

  歇了一会儿,何来擦擦额头上撑出来的汗珠,问路时:“路哥,我们差不多该回府了吧?你不是说晚上还要回去给王爷做晚膳?”

  路时正倚在墙角昏昏欲睡,闻言撑着胳膊坐起来,点点头:“好啊,佩奇。”

  何来:“……?”

  何来见路时一脸正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收拾东西。

  路时也跟着爬起来,鞠了一躬:“阿元向导,今天谢谢你了,菌子我们就带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何来转头刚想搭话,定睛一看:

  路时在对着柴火上黑不溜秋的铁锅鞠躬。

  而他顺手提起的装菌子的“竹篓”正咯咯哒地扑腾翅膀——

  分明是刚刚散步到他身边的阿元家的老母鸡!

  何来和阿元面面相觑了短暂的一刹那,齐齐色变。

  何来惨叫一声,冲过去扶住东倒西歪的路时:“阿元哥!他不会是菌子中中中毒了吧!”

  可他和阿元分明就没事啊!!

  阿元跑到路时面前,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瞧了瞧舌苔,神情严肃。

  “怎么样,严不严重?!”何来看着正对空气说话的路时急道。

  阿元摇头,“看不出来。”

  说完又补了一句:“但我觉得挺像村里那些吃菌子中毒的人。”

  何来崩溃:“那你还看什么!快,快去请大夫!”

  说完何来才想起来,村里哪有什么高明大夫,顶多有两个赤脚郎中。

  他当机立断,把路时往身上一背,对阿元喊道:“有牛车吗?快替我借一辆来,送我回王府!”

  此时此刻,路时身体里的系统2583也急得要命。

  路时的大脑就跟中了病毒似得,一会儿雪花一会儿彩条,晃得它的核心区都快乱码了。

  可路时不清醒,它没有办法越过宿主的意愿自行兑换治疗中毒的神经药物,只能让他这样疯着,并祈祷他不会就此一疯不醒。

  唯有路时全无知觉,乐呵呵地摸了摸前方的牛屁股,牛哞哞叫了两声。

  “这个喇叭声音真响……变速杆去哪儿了?”

  他嘟嘟囔囔想去拽牛的尾巴,被何来眼疾手快抓住。

  “完了完了,”何来脸色惨白,嘴里念叨着,“这下王爷肯定会把我撵出王府的……”

  “御剑!起飞!”

  路时猛地站起身,仰头长啸。

  何来嗷一声哭出来:“哥啊,你要飞把我也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