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无意中在电台里听到自己之前弹奏过的乐曲,他的心中就萌生起要重新练习钢琴的冲动。和薇薇的交流,算是帮他确认了这个方向。

  只是随便弹弹,当作业余爱好,应该……应该不会像以前那么难受吧。

  但他错了,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难。

  每当双手触摸到琴键,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起那种窒息般的恐惧,好像有一把尖细的刻刀,在他脑海里横空直撞,把一根根纤细的神经挑成两半。

  “为什么不弹了?”

  “是不是觉得别人给钱少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那么眼高手低干什么?”

  “白费我们那么多努力,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培养你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

  “今天你想弹也要弹,不想弹也要弹!”

  弹——不出来。

  悠扬的音乐好像变成尖叫和哭嚎,那些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争先恐后地从地底伸出,拽住他的脚踝,把他拖下深渊。

  他两只手重重砸下,呆愣愣地坐着。

  “怎么了?”林北辰听到异样的声音,从隔壁走进来,奶油也开始警觉地低吼。

  白晚风着魔一样,直挺挺地坐着。

  林北辰看看面前刚被摧残过的钢琴,再看看眼中蓄满泪水的白晚风,俯身,从后面抱住他,耐心地问: “是没手感?”

  白晚风轻微地摇了摇头。

  “找不到喜欢的曲子?”林北辰继续问。

  白晚风还是摇头,牙齿咬着下嘴唇。

  “刚刚和薇薇说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白晚风终于有一点反应。

  他摸索到林北辰的位置,把失温的双手放在他手心,卸去支撑脊背的力气,软绵绵地靠到他怀里。

  林北辰把他抱到床上坐着,垫好枕头,盖好薄被。最后,还把奶油抱到他旁边,让他可以抱着暖融融的大狗。

  奶油也很听话,任由他把冰冷的双手塞到自己腹部下方,贴着自己以为缺少毛发而尤为敏感的皮肤,只是哼哼两声,发出几声叹息。

  林北辰的声音从有点远的地方传来: “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琴吗?”

  当然可以。

  白晚风低下头,温热的泪珠从颤动的睫毛尖滴落,无声无息地掉到金毛厚实的毛发上。

  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琴。一个不可能弹奏的人,怎么可能拥有琴。

  不多时,斜前方传来座椅移动,调试电子钢琴的声音,接下来,幽谧而舒缓的音乐流淌在病房内。

  是李斯特的《爱之梦》。

  白晚风恍惚地听着,神思飘荡到一个幽静的夜晚。

  算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是林北辰私人聘请的钢琴师。那一天,他按照惯例,结束当天的工作。

  林北辰请求他最后弹奏一曲《爱之梦》。

  在快要演奏到高潮的时候,林北辰忽然从身后抱住他,手掌覆上他的手,引导着他弹完接下来的乐章。

  老实说,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连钢琴是怎么弹完的都不知道,只记得林北辰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带着新鲜采摘的玫瑰馥郁的香气。

  不知是哪种鸟在窗外慷慨激昂地鸣叫,撕心裂肺得仿佛胸口插着玫瑰的刺。

  琴音落幕的时候,林北辰亲吻了他。

  那是,他们感情的开始。

  他忽然想起,在遇到林北辰之前,正好是他状态的低谷。那个时候他和现在一样,无论怎么弹,都觉得没有灵魂。

  只是那时候他还是在坚持练习,希冀通过努力,度过难关。

  “你再哭下去,奶油就不用洗澡了。”一只大手抬起他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水。

  白晚风这才发现,林北辰早就弹完了。

  他仓皇地摸着奶油的毛,想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却被林北辰抓住手腕。

  “骗你的。”林北辰轻笑出声, “他身上的皮毛,这点防水能力还是有。”

  白晚风讷讷地收回手,迟钝地反驳: “我没想哭。”

  林北辰把打湿的纸巾放在他手心,问: “那这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主观想哭。”白晚风没有底气地争辩。

  “你是听我弹钢琴听哭了?”林北辰尾音上扬。

  好像不太对劲,但应该只能这么回答?

  白晚风勉强点头。

  “看起来不是真心的。”林北辰处理掉废纸,坐到床边,和他肩抵着肩,问, “可以给我弹一首吗?”

  白晚风应激一样弹开,身体比大脑更先反应。

  “不可以吗?”林北辰身体向他的方向倾斜,嗓音低沉柔缓,带着股引导的意味, “我都给你弹了,你不能给我弹吗?”

  白晚风的思绪不由地跟着他的话走。

  他挣扎地说: “我弹不好。”

  “但我想听你弹。”林北辰不容拒绝地说, “我不管你弹得怎么样,我要听你弹。”

  简直是强盗理论。

  但白晚风又没办法拒绝他,只能在他的催促下,慢吞吞地挪到电子钢琴前的座椅上。

  “就弹我刚刚弹的那首。”林北辰坐在他后面,开始点曲。

  白晚风抿抿唇,百般抗拒地把手放到琴键上,敲下第一个音节。

  只要开了头,身体就依据肌肉记忆,自己行动起来。白晚风根本不需要回忆曲谱,乐音就流畅地从他指尖流出。

  和缓的音乐令他紧绷的神经跟着放松,乐曲的节奏也跟着明快起来。

  可那个尖利的声音很快再次出现在他脑海。

  “你学了多少年,现在怎么弹成这个样子?你看看路边培训班里下课的小学生,哪个不比你弹得好?”

  “你是不是想用这个要挟我们?非要我们求着贡着才肯好好弹?你真是翅膀硬了,还想骑到我们头上。”

  “早知道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当初就不该浪费那么多钱和时间。”

  “不舒服?我看你确实是有病,懒病。”

  咚。

  悠长的音乐以一个极不和谐的音戛然中止。

  白晚风惊惶地从回忆里脱出,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离开这个地方,找奶油的毛捂捂手,一双手臂却从后方环过来,坚实可靠的胸膛支住他摇摇晃晃的身体。

  “怎么了?”林北辰的声音格外舒徐,像是温润的水流将他包裹住, “是忘了怎么弹吗?”

  他握住白晚风想要躲避的双手,温柔而有力地将他的手牵引到琴键上,说: “那我来教你。”

  笨重,黏腻,浑浊的声音连绵响起,因为拖着白晚风的手,林北辰弹的节奏很慢,每个音之间,都像有许多细软黏糊的丝连着,格外优柔寡断。因为白晚风根本没用力,手掌有的时候,会按出多余的音,使得整个乐章繁冗而毫无条理。

  而林北辰还在继续。他专注,认真,而投入。

  一曲弹毕,他只是休息了半分钟,就开始了下一段。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曲调。

  白晚风的大脑起初像这段难以分辨原型的乐曲一样混乱。

  但渐渐地,他的神思从混沌中抽离,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和浓烈的情绪,似乎都被这些怪异沉闷的音乐吸走了。

  他觉得自己从一碗粘稠的藕粉,变回细碎干燥的粉末,变成有坚定的外形但沾着污泥的藕,再变成亭亭玉立,纤尘不染的荷花。

  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明,身体也越来越轻盈。

  他开始脱离林北辰的引领,自己主导这场演奏。

  林北辰看他找回状态,安静退场。

  白晚风按向最后一个乐音,微微昂起头,对着自己眼前无边的夜空,呼出一口气。

  林北辰在他身后鼓掌: “弹得很好。”

  白晚风转过身,双颊发热。

  他羞愧地说: “只是一般的水平。”

  “你弹给我,我说好就是好。”林北辰递给他水,捏捏他的手臂,问, “酸吗?”

  “有一点。”

  毕竟很久没练过了,身体一时间适应不了。

  林北辰马上拿走他手里的水杯,直接把水送到他嘴边。

  白晚风的脸更烫了: “也没有这么酸。”

  晚饭又是林北辰喂的。

  据他说,是觉得白晚风手臂运动过量,需要休息。

  白晚风怀疑他是故意的。因为对于他这种从小练琴的人来说,这真的没什么。

  不过他现在看不见,根本不可能跟林北辰抢,只能顺服他的决定。

  白晚风觉得,今天的菜似乎格外可口,连白米饭都比往常甜。

  林北辰似是不经意地问: “你以后,还给我弹吗?”

  白晚风默然。

  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能不能弹下去。

  今天他确实克服了那种心理障碍,但他不知道,明天,后天,或者更远的未来,他能不能像今天那样自如地弹奏。

  又或者,他每次都需要林北辰花这么长时间帮他做心理建设。

  他有个莫名的念头。林北辰上辈子可以帮他走出瓶颈,也许这次也是呢?

  他抓住林北辰的袖口,祈求地问: “如果我不会弹钢琴,或者我弹得不好,你还会爱……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