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熙攘攘的街头游至街尾,总算寻到了放花灯的地方。
她两手捧住花灯,小心掖起裙裾蹲在河岸旁。
“延华……”她讨好地把两盏灯递到顾润跟前,后者弯腰,抬掌挡住路人视线,呵气如兰。
灯芯噗噗燃起。
水宴拿起莲花河灯,上面写着两行娟秀小字。
穷道仙灵,归贻苍生。
她表情虔诚,默念还碧名讳,将花灯轻轻置于河中。
两岸满是放河灯的人,一盏盏造型迥异漂泊,静谧绚烂地流淌,宛如银蛇蜿蜒东行。
天地两星河。
顾润负手而立,看着水宴又鬼鬼祟祟往里放了一盏桃花灯。
上面也写了字,只是水宴似乎唯恐她望见,纤纤玉手快速拨动水流,催促桃花汇入灯河。
顾润:“那又是给谁放的?”
水宴支支吾吾。
顾润没听清:“谁?”
水宴:“你。”
顾润缓缓睁大了眼。
这样错愕的神色,水宴还是第一次见,顿时有些慌:“怎、怎么?”
顾润张了张嘴,许久才艰难道:“中元节的河灯,是放给亡灵的。祈福的话,要放天灯。”
水宴脸色刷白,猛地看向已经顺流而下的桃花灯。
“罢了,无心便无过——水宴!”顾润音量骤然拔高。
她急忙伸手欲拉,只触到半片衣袖,水宴已经跳进了河里。
岸上一片哗然:“有人落水了!”
水宴身灵如鱼,刚捞起桃花灯,身边就有人踏水而来,拦腰将她抱起,落到了一处僻静小巷。
“哇,会飞,救人那位是仙子吧!”
耳畔依稀能听见凡人议论纷纷,顾润放下水宴,表情严肃:“你这是何必,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她握住水宴湿漉漉的袖袍,灌入灵力,顷刻水汽弥散。
水宴笑了笑:“寓意不好,还是不放了。”
顾润还是皱着眉,不太高兴。
水宴为她弄干刚才抱自己打湿的裙裾,讨好地挽着她的手臂:“我们去放天灯吧!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巷外因为她们二人刚刚闹出的动静,人数比之刚才倍增,水宴攥着顾润胳膊,被人流挤得一点点脱手。
她看着顾润的背影有些焦急,顾润回头,一把拉住她手掌,往前一拽,水宴就又跟她贴在了一起。
“抓紧。”顾润道。
她的手掌不如臂弯柔软,指节处尽是粗粝茧子,那是常年握剑拿枪的人才会有的手。
莫说天界,就是放眼六界,怕也难找这样出生尊贵、却历尽维艰的女子。
看着那瘦削挺拔的肩背,水宴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异常的情绪,似疼惜,又似忌恨。
……明明还有其他孩子,偏偏选她来继承,偏偏要她来受苦。
水宴的手无意识磨蹭,指节根根挤进对方指缝,再缓缓收紧。
顾润脚步微顿,偏头看去。水宴秀眉微敛,咬着下唇,似乎在思量什么,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注意到顾润看她。
顾润收回目光,没多做犹豫,轻轻回握。
大街上多得是像她们这般结伴出来游玩的女儿家,两两携手地也不在少数……只是似乎没有十指相握的罢了。
“两位小姐,看一下我这里的天灯,整条辉廊数我这最齐全了!”一旁小贩卖力吆喝,见水宴顾盼,献宝般将天灯一盏盏推到其面前,“小姐,看看吧!能写字,这种画了天官的,还可以祈福。”
水宴来了兴致:“都有些什么天官?”
“小姐能叫出名的,都有!”小贩拍着胸脯大言不惭。
水宴促狭地看了眼顾润:“可有延华仙尊?”
出乎她意料的是,小贩竟真的从最显眼的位置拽了一沓过来:“这不就是!”
水宴看着画上慈眉善目的执枪武神,难以置信地抬头看顾润。
“太子延华”四字,怕不是重名。
顾润美目半敛,端详天灯上充满想象与创造的画像,并未流露太多情绪。
想不通,顾润如此绝色美人,竟然会被画成这般模样。
她委婉道:“听闻,延华太子是女仙。”
这画上宽头大脸,跟“女”或者“仙”都不沾边。
小贩嗨呀一声:“是有好看的,早让其他小姐买光了,剩下的就这些了——都是给将士备的,他们就喜欢威猛些的——小姐要是诚心要,我现画一张!保证貌美如花!”
水宴奇道:“向她祈福的人很多?”
问东问西又不掏钱,像这样耽搁生意的往常早被他撵走了。但眼前人实在貌美,小贩便也耐心道:“小姐有所不知,在我大易,香火最旺的除了财神,便是这延华太子了。都说拜了她便可所向披靡,若赶上战时,她的庙内可是一香难求。当然,就算平时也是门槛踏破,消灾求子求姻缘的也不少。”
水宴惊叹之情溢于言表,扭头看向顾润:“这如何忙得过来?”
顾润:“……一般无所应。”
这话小贩就不爱听了:“小姐,举头三尺有神明。”
顾润阖眼,叹了口气。
见状,水宴笑得花枝乱颤。
聊了许久,最后水宴也没买那画有“延华太子”的天灯,倒是把所有空白的收入囊中。
顾润抛去几粒碎银,小贩顿时眉开眼笑,还送了一支毫笔。
点燃天灯,热烟缓缓撑开油纸。
“只放一盏?”顾润问,“你买那么多。”
水宴道:“留着以后放。”
顾润不再追问,她提笔,在灯身写下秀美几字。
六界安定,四海升平。
水宴道:“还有两面空着。”
顾润把笔递给她:“留给你写。”
水宴不接:“不如请殿下为我祈福?”
顾润也不推拒:“有何愿景?”
水宴坦诚道:“多到写不下。”
闻言,顾润稍作思量,挥毫落笔。
得偿所愿,岁岁安康。
“就这样吧。”顾润道。
天灯完全鼓胀,水宴还看着那八个字发呆。
顾润:“松手。”
她本能照做,看着天灯摇摇晃晃飞上天空,融入漫天灯海。
顾润道:“该回去了。”
城内人多眼杂,她们并肩往郊外走。
身后熙攘烟火气渐淡,水宴有些留恋,频频回首。
顾润:“别看了,万般繁华,过眼弥散。想得太多会乱你道心。”
水宴哦了一声。
离出城还有一段路,她想起刚刚天灯画像。
世人遇难求神佛。顾润说一般无所应,也就是说特殊有所应。
“忠孝仁义信勇诚,兼具者,有求必应。”顾润道。
水宴喃喃:“可是,这样的人怎么都是人中龙凤,他们也会求神拜佛?”
顾润言简意赅:“所以,救的多是穷途末路人。”
水宴歪头,又想起那画像:“凡人把你画得太丑了。”
顾润神色淡淡:“我真灵下降时,不显法身。也只有从声音辨出我是女子。”
也因为不显真身,凡人给她塑的金身相貌也是千奇百怪,大概都凭借雕像师喜好来的。
水宴不知她所思所想,问:“怎会有人找你求姻缘?”
顾润道:“月老每三月也要到集仪殿述职。”
换句话讲,也归她管。
水宴回忆起集仪殿乌泱泱的天官:“那你要管的未免太多,如何忙得过来。”
顾润轻轻抿唇,片刻后道:“如今六界人才凋敝,是以身兼数职。忙不忙的,习惯就好。”
水宴还要发问,忽闻清幽女子唱戏声:“……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奈何情深留不住……”
她循声望去,街角搭着一处简陋戏台,青衣女水袖逶迤,抱碑而泣。
“……二十一载高堂客,转眼红尘亡命身。遍寻人间无容处,奈何桥头勤回顾。红尘陌路,黄泉同归,定教深痴心不错付……”
水宴不由自主停了脚步,青衣女咿咿呀呀唱着,声声“玉娘”肝肠寸断,不多时拔出匕首,刎颈自尽。
哀乐声声不绝,水宴虽然不明起始缘由,仍看得胸中难受。
又有一女子颈系白绫,被牛头马面押解着来到台前,款款扶起青衣女,二人执手相拥。
曲终谢幕。
这个戏台地处偏僻,台下零星几张长凳,空无一人。
“没有看客,她们为何还唱。”水宴不解。
顾润解释道:“凡间戏曲有个规矩——台下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所以戏开场就要唱到结束,哪怕半途无人。”
很常见的现象,那些游走江湖的戏班子开场前,常有班主来拜她,祈祷听众多作停留,也好讨些打采钱。
这个戏班子成员稀零,连讨赏的都没有。
青衣女哭得妆面泛花,卸也不卸,换了身粗布衣服就来收拾道具,与她搭戏的白绫女腕上缠着绷带,似乎受了伤,几次试图帮忙都被青衣女阻拦,最后端了碗水过来喂对方喝。
她们凑在一起,举止十分亲昵。其余三人各自忙碌,似乎不觉异常,只是叹气说着偏偏唱这出,明天又没钱吃饭了。
钱袋里还剩几粒金锭碎银,顾润悉数递给水宴:“拿去给他们,就说是赏钱。”
水宴抓着钱袋子过去,戏班子几双眼睛齐刷刷看来,水宴一下子就被盯得很是局促。
她先是把钱袋放在台上,顿了顿,又把金银倒出来,将空钱袋揣进怀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说:“殿——延——我家小姐说,这是给你们的赏钱。”
青衣女率先回神,朝她拜了一拜:“多谢姑娘,也多谢你家小姐。”
水宴回了一礼,转身前又问:“我方才路过,只略听到几句,你们这出戏是讲什么的呀?”
她的表情天真懵懂,青衣女正斟酌,白绫女就递了一本戏折子来,笑眯眯道:“小仙女若好奇,可以看看这个。”
折上写着“自舒行”。
水宴还没翻开,顾润就唤她:“过来,回去了。”
远远瞅见隐在云山雾海里的巍峨南天门,顾润便把身上的衣裳化为了男装。
明明穿裙子那么好看。
水宴抿唇,耷拉着脑袋。
顾润只当她玩心重,没太在意,在平三十一天叮嘱几句,便先离开了。
回到天界,她又是那个冷淡疏离、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
水宴兴致缺缺继续往上,回到碧虚御府。
天色渐阴,仙娥秉烛燃上盏盏灯火。四下无人,水宴倚坐榻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换下来的人界俗衣发呆。
虽然材质比不得天衣司,但样式是真好看。
她拈起裙摆处的流苏,有什么东西啪地掉了下来。
自舒行。
翻开一看,密密麻麻都是字,水宴读惯了人间的话本,以为这也是,支着下巴翻阅。
一个时辰后,水宴惊疑不定地合上戏本。
这是什么话本,怎么讲的是两个女子相恋的故事?
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一遍水宴唯恐自己误读,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女子怎么会相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心却没由来得怦怦直跳。熄了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恍惚间还在人界。
又那个偏僻戏台,台上青衣水袖泣诉衷肠,水宴坐在台下听得泪眼朦胧。
一只手伸过来,顾润拢着月白裙袖,温柔地替她拭泪:“哭什么。”
水宴抓着她的手腕:“我一片痴情,真心倾慕,经年煎熬,不敢相诉。”
竟与台上戏文别无二致。
青衣又婉转唱道——“玉娘,你可明我心迹”。
水宴哽咽道:“顾润,你可明我心意?”
话音未落,周遭一切皆被虚空湮没。
水宴蓦然睁眼,呼吸剧烈,脸上湿润无比,颤抖着手去摸,竟淌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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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道仙灵,归贻苍生”是自创,大概算整个修仙体系的中心思想(什么阅读理解发言)
没有自舒行这折戏,戏文多是我根据聊斋封三娘以及薛素素顺秀玉的故事编的。
哎,看来大家真的不喜欢纯粹脱离主线的副本(尤其还是百合),冷得我五月飞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