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叶芳愉此刻没空理会宫人都听见了什么。
她好言好语地哄了几句,不想小娃娃却无动于衷,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白皙脸蛋上铺落一层阴影,鼻翼之间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道浅浅的奶鼾呼噜声。
叶芳愉不死心地又伸手推了两下,奶鼾声被无情打断,小娃娃嘟着嘴巴,很是不满地往床的里侧拱了拱,试图把自己埋进温暖的被窝中,叫额娘找不到也摸不到自己。
叶芳愉没了法子,只能直接上手把兀自睡得香甜的小娃娃从被子里挖出,捏着他两边脸颊,让他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身子坐在自己的怀里。
捉起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就开始脱他衣服。
小娃娃睡得迷迷糊糊间,只感觉自己肩膀一凉,而后背背一凉,再往下,屁屁也……
吓得他连忙睁开了眼睛。
“咦,是额娘呀!”
他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四下转了转,看清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光光后,很是不好意思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额,额娘……”小奶音里满是羞涩,白嫩的包子脸蛋上飞速染上两团殷红。
他眨巴眨巴眼睛,“额娘这是在做什么呢?”
叶芳愉一边手脚飞快给他换上新衣裳,一边低声同他解释:“你汗阿玛在乾清宫等你呢,说是要带你出宫小住一段时间。”
“出宫?”小娃娃歪了歪圆脑袋,问她:“那额娘也去吗?”
叶芳愉摇头:“额娘不去,只有你和伊尔哈、雅利奇去。”
想着不能叫小娃娃全然无知地出宫,叶芳愉飞快把种痘之事,用小儿能够理解的话语同他解释了一遍。
小娃娃听得半懂半不懂,张口想问她什么,可是嘴巴张开了,又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于是沉默了半天,才揪着叶芳愉的衣领,小声问道:“那……会不会痛痛啊?”
叶芳愉也不知道,她便又摇了摇头,“额娘其实也不清楚,因着是第一次试痘,若是顺利的话,应该没什么感觉才是,而若是不顺利,估计你就要发几天高热,身上也会痒痒……”
她皱着眉,努力在脑海里搜刮着种痘后可能出现的症状,将之一一讲与小娃娃听,末了鼓励他要勇敢,“宝宝还要记得,若是身上实在痒痛难耐,一定要及时告诉给院正大人和徐太医,而不可自己上手去抓,去挠,知道了吗?”
小娃娃乖乖巧巧地窝在她的怀里,先点了点头,之后才问:“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痘痘很厉害,若是你抓破了,身上就会留下痘痕,一辈子都消退不了,到时候就会变得很难看很难看的了,宝宝难道想要当个不好看的宝宝么?”
“不,不想的!”小娃娃几乎要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完以后,又问叶芳愉:“不,不抓,就不会变难看了吗?”
叶芳愉点点头:“对的,不抓就不会难看,而且你及时告知给院正和其他的太医伯伯了,他们就能够想法子为你缓解身上的痒意,这样你也就不会觉得辛苦了。”
说话之间,叶芳愉已经给小娃娃换好了衣服,扶着他在踏板上站好。
一旁的张顺安很有眼力见,立时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帮小娃娃穿好鞋子。
小娃娃垂眸朝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扭过脑袋又问叶芳愉:“那小安子呢?他跟不跟我一起去呀?”
叶芳愉闻言便瞥了张顺安一眼,点头道:“自然是要同你一起去的,而且除了张顺安以外,你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都要一起去种痘。”
小娃娃身边的几个小太监,也都是七八九岁的小孩儿,贫苦人家出身,平时哪里能有种痘的途径?
像他们这样的宫人,若是不幸感染了天花,宫里一般也不会给治,多是一卷草席裹了往乱葬岗一烧了事。
也就是这次试痘人少,太医院那边又急需第一批试痘的样本以待日后的研究,故而太皇太后才下了懿旨,命小娃娃和两个小格格身边适龄的宫人一同去种痘。
叶芳愉清楚知晓牛痘的安全性,故而也并未制止。
她牵着小娃娃走出翊坤宫的大门,又亲自带着他上了轿辇。
往乾清宫走时,小娃娃的脑袋瓜里不知是想到什么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忽然眼眸亮晶晶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叶芳愉低下头。
就看见他神秘兮兮地贴近过来,好像是想同她说什么悄悄话?
但无奈身量不够,无论他如何挺直腰板,嘴巴也够不到她的耳畔,急得小娃娃差点就爬到椅子上去了,连同叶芳愉那丝绸缎材质的袖子也差些被他扯到变形。
叶芳愉连忙弯下腰,把耳朵贴了过去,同时另一只手奋力拼搏,终于把自己另一只手的袖子从小娃娃那几根胖乎乎的手指中“拯救”了出来。
然后就听见,坐在她身侧的小娃娃压低了小奶音,用虚虚的气音在她耳畔边问道:“额娘,您说,汗阿玛脸上的那几道痘痘,是不是就是他小的时候不乖,不听话,用手在痒痒的地方挠啊挠,挠出来的痕迹呀?”
叶芳愉:“……”
她深深看了自家小娃娃一眼。
不愧是她家胖宝宝,这么快就真相了!
……
不过为保住皇上在她家胖宝宝面前的尊严,叶芳愉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想也不想,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私下妄议你汗阿玛,屁股痒痒想挨打了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小娃娃就飞速扭过了脑袋,坐直身子,悬空的脚丫晃了两圈,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诶,额娘在说什么呢?宝宝怎么听不懂呀……”
他嘟着红润的小嘴巴嘀咕了几句,旋即不等叶芳愉回应,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圆脑袋,小奶音清脆地唱起了叶芳愉之前教过他的儿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是一个可爱小宝宝……”【1】
——还是经过叶芳愉改编后的版本。
稚嫩的童音在轿辇上空萦绕。
叶芳愉唇边含笑,垂下眼眸往他光溜溜的脑门上看了一眼又一眼,有些不舍,更多的却还是无奈。
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
清晨天还未亮,皇上就命人将小娃娃和两个小格格宣了过去,不多时,几顶素色小轿从乾清宫出,一路经过乾清门、隆宗门、熙和门,最后由西华门正式出了宫,送到不知哪儿的庄园里去了。
小娃娃出宫的事宜安排得既稳妥又隐秘。
直到当日午时,才陆陆续续有人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猜测大约是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安排,即便有人心中不甚舒服,到底也不敢置喙什么,更不敢到叶芳愉面前说三道四。
小娃娃走的第一天,因着是叶芳愉亲自送去乾清宫的缘故,一时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只晚上入睡的时候,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翊坤宫里的宫人也如同秋后霜打的茄子,个个精神萎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来劲儿一般。
翌日,叶芳愉照常起床梳洗,坐到餐桌前时,下意识等了等。
见她迟迟没有动筷的意思,杜嬷嬷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几分了然,于是走过来,低声同叶芳愉说道:“娘娘,皇上的人定会精心伺候好大阿哥的,您不用担心,还是先用膳吧,再晚一些,只怕粥就要凉了。”
叶芳愉闻言便怔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等什么。
她主要是习惯了跟小娃娃一起用膳。
忽然少了个人……
敛下眼眸,叶芳愉把不舍等情绪都收回心里,拿起筷子,没滋没味地用完了一顿早膳。
就这样一日,两日。
小娃娃不在宫中,时间仿佛都走得极慢极慢。
翊坤宫里所有人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分分秒秒渡日。
很快,叶芳愉这头还没出现什么问题,反倒是乾清宫的小太子受不了了。
某日午后,叶芳愉刚午睡醒,依稀就听得一道响亮凄厉的哭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啪哒啪哒连绵不断的脚步声,直直朝向她的正殿而来。
叶芳愉迅速拧紧了眉头,问面前正在给她系扣子的紫鹃:“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紫鹃一边加快系扣子的动作,一边语速飞快地回答:“好像是太子殿下的哭声。”
每每小太子来翊坤宫玩耍,叶芳愉多是派紫鹃或杜嬷嬷过去照看,故而她对自家大阿哥和太子殿下的哭声最为敏感。
即便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清晰辨认出来。
最后一枚扣子系好,叶芳愉连花盆底都来不及穿,汲着一双寝殿内专用的平地软靴,步伐急切地走到了正殿门口,恰好与哭得一脸涕泪横流,还不断打嗝的小太子照了个面对面。
“呜呜呜……嗝,呜呜哇哇靖,靖额娘……呜呜呜……”小太子一边哭,一边喊人。
他大约是从乾清宫一路跑过来的,前胸后背的衣裳都被水渍浸润湿透了。
叶芳愉把他抱起来时,只感觉自己像是从水底捞了一个人上来。
不等她伸手去检查小太子后背处的温度,小太子忽的抬起胳膊勾住她的脖颈,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地继续哭。
叶芳愉:“……”
她不禁有些好奇,便柔声问道:“这是什么了?”
小太子摇了摇头,拒绝答话,同时手上十分用力,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叶芳愉的身体里一般,哭声猛地更加响亮了。
叶芳愉的耳畔传来一阵阵呜呜咽咽的铮鸣之音,听得她刚苏醒过来的大脑也有些晕乎乎的。
于是只能先把人抱回了梢间,刚想俯身把他放到榻上,小团子就跟意识到了一般,不仅手手勾得死紧,就连肉肉的大腿也纠缠了上来,夹在叶芳愉的腰间两侧。
……彷佛就像是一只甩不脱的树袋熊。
叶芳愉脑子里忽然无厘头的浮现了这个比喻。
她轻轻摇头,把脑海中不切实际的联想甩掉,抱着小太子转过身,自己坐了下来。
跟着小太子一路狂奔而来的,除了何柱儿外,还有几个腿脚麻利的宫人;而李嬷嬷则是气喘吁吁地落在了队伍最后面,一直到这边的小太子哭得只剩打嗝声了,她才双腿颤颤地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进了翊坤宫正殿。
一进来,先理理衣裳,屈膝同叶芳愉行了个礼,“老奴见过靖贵妃。”
叶芳愉怀抱小太子,轻声道:“嬷嬷免礼。”
又吩咐紫鹃去搬个凳子过来给李嬷嬷坐下,李嬷嬷胸中的气还未喘匀呢,两脚颤抖得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见状也不推脱,道了声谢后,很是干脆利落地就坐下了。
叶芳愉安静等她平复了一会儿喘气声才开口:“保成这是怎么了?”
小太子待她一向亲近,故而她称呼一声“保成”也没什么问题。
李嬷嬷和底下宫人都习惯了,对此,基本也毫无异议。
唯有崔嬷嬷不太愉快,但平日里也没多少人去顾及她的想法。
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至今了。
李嬷嬷拍着胸口:“大约,大约是想念大阿哥了吧。”
她把这几日里小太子的行程说了一遍:
卯时起床,用些点心;
辰时往武英殿跑,但是因为武英殿里只有三格格四格格和万黼小阿哥的缘故,小太子玩得也不怎么尽兴,反而还要充作兄长,面面俱到地照顾底下几位弟弟妹妹,故而去了两日后,小太子便不爱往武英殿去了。
或往御花园跑,或往慈宁宫去。
到午时回乾清宫,用过晚膳,睡个午觉,下午起来以后便蔫哒哒的在暖阁里自己玩耍,或看看彩色故事书,或玩玩之前翊坤宫送去的玩具。
这几日,皇上对太子殿下也甚为关心,每日处理完政事,便会招小太子去御书房说说话,或者陪同玩耍一会儿。
酉时才回暖阁,洗澡,用顿加餐,再玩耍半个多时辰,就乖乖爬上床榻自己把自己哄睡着。
看上去好像特别自理,都不需要旁人照顾一般。
可谁知,今儿清晨醒来,太子殿下的情绪便极为不对,不仅没了精气神,就连眼眶也时不时泛红。
“太子殿下连今儿的早膳都没用几口……”
李嬷嬷说到这儿,叶芳愉出言打断,“没用几口,那到底是用了多少?”
李嬷嬷思索了片刻,“吃了三口汤面,用了两筷子白菜,咬了半块奶饽饽,咬了一口卤鸡腿,之后便再没张口了,愁眉苦脸地趴了一会儿,说是自己不饿,就让人将膳食撤了下去,自个儿回屋午睡去了。”
那可真是太严重了!
叶芳愉皱着眉想道。
别人或许不知,但她却最是知晓,小太子自小爱吃,即便是喜欢黏着哥哥,但在吃这一事上却向来分毫不让。
两个小崽子,平日里和和气气,亲亲密密,好似什么都不能斩断他们的兄弟情一般,唯独为着好吃的,私下里不知吵过多少次。
回回都是小娃娃先退让一步,才能叫小太子重新绽开笑颜。
久而久之,小娃娃就不爱在这一事上同弟弟计较了,故而之后也很少因为这一事而吵架。
叶芳愉便一直觉得,估计在小太子看来,吃才是世上第一要紧事,别的都没法比,哪怕是他最喜欢的哥哥也不行。
却不成想,小太子竟会有一日因为思念她家小娃娃而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
这真的不可谓不严重!
想到这里,叶芳愉捏了捏怀中小太子的藕节手腕。
听见怀中的哭声小了一些,她双手从小太子腰间环过,抱着他颠了两下,同时柔声询问:“保成不哭了好不好?”
小太子的哭声只停滞了一瞬,很快便重新响起。
叶芳愉无法,只得拿出了杀手锏——
一向清丽柔和的嗓音蓦地夹杂上几分痛苦,叶芳愉蹙了蹙柳眉,一手托着小太子的后背,一手抚向自己的胸口:“唉……保成再哭下去,靖额娘的这颗心都要碎了……”
坐在圆凳上的李嬷嬷见她开始了“表演”,眼眸一转,火速起身,挥着手帕指挥屋子里的宫人退出去殿外恭候。
青缇转身就出去找人准备温水了。
紫鹃想着李嬷嬷之前说过的话,太子殿下过来之前没用几口早膳,她猜想娘娘哄好太子殿下后,太子殿下应会腹中辘辘才是,于是很有眼力见地直奔小厨房而去,打算亲手做几道太子殿下往日爱吃的点心和吃食送过来。
梢间里很快就只剩了杜嬷嬷和李嬷嬷两人。
杜嬷嬷是留下来帮忙的,而李嬷嬷则是打算留下来看看娘娘平日里都是怎么哄逗太子殿下开心的,也好学上两招……
此时的叶芳愉还不知李嬷嬷心中所想。
她说完那句话后,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唇齿间传出一声清晰的闷哼,脸色也迅速苍白了起来。
小太子不知她“演技”娴熟到了如此地步,竟还真的以为是自己把靖额娘哭得心碎了呢。
一时之间有些慌张,哥哥还没回来,靖额娘就要碎掉了……
那哥哥回来的时候,知道了靖额娘碎掉的事,岂不是也会跟着哭到整个人碎掉?
呜呜,那还不如他自己碎掉呢。
小太子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动了两下脚脚,艰难地在叶芳愉怀中变换了个姿势,从面对着叶芳愉转换成侧坐。
而后抬起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眼神滴溜溜探寻地朝叶芳愉看了过来。
见她面色苍白不似作伪,还伸出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连同两条好看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仿若疼痛难忍一般。
小太子瘪着嘴巴,把哭声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看抹不干净,又抬起另一边胳膊抹脸,两只手交替,把自己的胖脸蛋揉得跟猴子屁股一般以后,哑着小奶音开口:“靖,靖额娘不哭……”
他这话一出,叶芳愉险些绷不住演技,差点就笑了出来。
她急忙敛下眼眸,不叫自己眸底的笑意被小太子看出来。
傻崽子,她才没哭呢,她要表演的是“心碎”好吗?
大约是小太子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对劲,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开口。
白皙的包子脸上还隐隐残留几道泪痕,一双褐色眸仁也哭得红通通的。
他拧着眉毛思索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哪里不对。
而后抬手在叶芳愉的手背上轻轻扶了扶,凑过来,嘟起小嘴巴吹了两下,“靖额娘不碎,心心不要痛了好不好。”
“我,我不哭了就是……”
“反正,反正我不要靖额娘碎掉……呜呜……”虽然嘴里说着不哭了,但到最后还是难以忍受地呜咽了出来。
他呜呜了两声以后,似乎是害怕面前的靖额娘会当场给他表演一个“碎掉”,小太子急忙又收起嘴里呜咽,抬手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一把同样湿漉漉的脸颊,努力作出一副坚强的小表情。
“我,我刚刚才没有哭,就是,就是嗓子自己坏掉了,靖额娘要好好的,不要心痛,也不要碎掉好不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可怜兮兮,叫叶芳愉都不知道怎么继续演下去了……
之前的心痛都是演出来的。
可是此刻,看着怀中小崽子那担忧无比的眼神,还有故作坚强的脸蛋,即便心中十分想哭,却还是咬着自己的嘴巴,不叫哭声肆意流泻的小动作。
叶芳愉忽然就觉得:“……”
良心好像有点痛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