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
梁九功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掀开帷幔一角,蹲在床前,头也不敢抬,压低声音喊了几声,“皇上,该起了。”
睡在床外侧的皇上很快睁开了眼睛,眸底一片清明,根本不似一个刚从梦中醒来之人。
睁眼后,他掀开被子,径直坐了起来,表情若有所思。
梁九功蹲在地上给他穿着靴。
背后忽然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皇上转过头,发现那拉氏也醒了,正坐在他的身后,纤瘦的手腕抬起,揉着雾气朦胧的桃花眼。
温婉的女声带着初醒时的沙哑,听起来格外撩人,一边拢着衣襟,一边喊他:“皇上?”
皇上一颗心霎时间柔软下来,也顾不得回忆梦境,他抬手把叶芳愉又按回了床上,语气温柔地说:“朕不需你伺候,你继续睡着吧。”
叶芳愉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兀自又爬了起来,“臣妾也睡不着了,还是起来伺候皇上吧。”送走皇帝,她还想要去暖阁看看小娃娃。
皇上见状,也不拦她,亲自扶着她坐到了床沿,侧身摸了摸床头小桌子上放着的水壶,入手一片冰凉。
他顿了顿,似喃喃自语一般说:“隔夜水伤身体……”
梁九功顿时领悟,提着水壶便出了寝殿,少顷,提进来一壶温热的水,给两位主子各倒了一杯。
递给惠妃主子时,不期然被皇上的手拦下。
叶芳愉的表情也带着几分微诧,“皇上?”
皇上拿过她的那杯浅饮了一口,重新递回给梁九功,吩咐说:“拿去加点蜂蜜。”
似察觉到叶芳愉的不解,他扭过头又耐心地解释,“朕听说,每日清晨喝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既能清肺止咳,对皮肤也好,你不是一向最爱美了么。”
叶芳愉的手缩在袖子里,不声不响捏成了拳状,她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臣妾爱美?”
皇上放杯的动作顿了顿:“……”
他似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你就是最美的。”
“朕的惠妃娘娘,天生丽质难自弃……”
叶芳愉不等他说完,就翻了个隐晦的白眼,不想理他。
紫鹃给她穿好鞋后,她径直走到角落里的盥洗盆旁洗漱,把要伺候皇上的事忘到了一边。
皇上看她生气了,怔愣一瞬后,隐隐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沉默地跟在叶芳愉身后完成了洗漱。
喝完梁九功端来的蜜水,叶芳愉就被紫鹃扶着进了放置衣柜的隔间,在里头细细挑选了十来分钟,方才重新回到寝殿。
又有几个宫女捧着木盘走了进去,出来时,木盘上盛满了琳琅的衣物。
反观皇上这头却简单许多,毕竟他的朝服皆有规制,叶芳愉却可随心所欲地挑选喜欢的配饰。
穿起来时便格外累赘,那头皇上都穿好了,她这边还在对着全身铜镜做着细微的调整。
不知不觉便到了皇上该起驾的时间。
叶芳愉似乎心有所感,忽地扭头朝皇上的方向望了过去,就见皇上背着手,神情柔和,眼底含笑,静静看她时,似在观看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精美瓷器。
恍然间,屋内的气氛十分和谐。
叶芳愉顿了顿,只觉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气了。
她素着一张秋月梨花般美丽的脸,随手指了几件配饰,穿戴好以后,款款朝皇上所在位置走去。
眼神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转了几圈,见梁九功处处都穿得十分妥贴,没有自己能动手的地方,眸色不自觉沉了沉。
只能屈膝行了个礼,“臣妾送皇上出去吧。”
“嗯。”皇上应了一声,朝她伸出手。
叶芳愉便把手搭了上去,微微落后他一个肩头,两人慢慢地朝外走去。
走到延禧宫正门,叶芳愉收回手,搭在腰际,正想再行个礼,眼尾就敏锐地瞥见了皇上的衣襟处散了一颗扣子。
于是行礼的动作就此停下,叶芳愉抬手指了指,表情认真地提醒他,“皇上,您的扣子……”
皇上“嗯”了一声,表情似乎带着不解。
一旁梁九功飞快抬头看了一眼,背后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就要上前。
谁知皇上却牵住了惠妃娘娘的手,引着她摸向自己的衣襟,清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要勾人一般,低沉而又蛊惑,他笑吟吟地说:“那就请惠妃娘娘给朕系上吧。”
“嘶”,梁九功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牙酸。
看着皇上那股黏人的劲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就说呢,系好的扣子怎么可能只是走了几步就散开……
皇上只怕是故意的吧?
梁九功暗暗腹诽了几句,却也不敢打扰,静悄悄往御辇的方向挪了几步。
叶芳愉也直觉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可时辰已经晚了,她不敢再耽搁,只得快走两步凑了上前,随手给他把扣子系好,然后退了两步,双手搭在腰间屈膝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上轿,只留下一句,“你回吧。”
……
叶芳愉根本没有多思,送走皇上以后,径直去了暖阁,把睡得双颊通红的小娃娃从香甜的梦乡里直接挖了出来。
小娃娃头发上的呆毛还翘着,迎风晃了晃。
他抬手揉了几下乌黑的圆眼睛,开口就是能萌死人的小奶音,“额娘,出什么事了吗?”
叶芳愉正在给他整理乱发,闻言露出一个笑容,“额娘是想问,你检讨写得如何了?”
小娃娃顿时僵直了身子,撅起小嘴巴,说话时不情不愿的,“还,还没写完呢。”
而后又伸出两只肉肉的小指头,朝叶芳愉晃了晃,“只写了两个字,妹妹说还差四百多。”
“四百多少?”
小娃娃艰难回忆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四,四百九,九十六……不对,是四百九十八!”他晃动着小脑袋,甩得脸上的肉肉也跟着一起晃。
叶芳愉心里蠢蠢欲动想要作怪的小人几乎快要给他萌翻。
她故意严肃着一张脸,“写了哪两个字?”
小娃娃诚实回答:“检讨,只写了检讨这两个字。”
但他还不知自己好不容易写出来的两个字中,还有一个是错的,说着就手脚并用往床下爬,自己麻利地穿上小鞋子,噔噔噔跑到对面书房,从抽屉里拿来了两页宣纸。
“额娘看,这就是宝宝写好的那两个字。”
叶芳愉顺手接过来,瞥了一眼,发现小娃娃虽然习字的时间尚短,但字迹已能做到清秀规整,且笔端透着隐约的风骨。
他并没有因为“剪”字的比划繁多而有所不耐,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是真的严格奔着大字的标准去写的。
是以叶芳愉也不忍直接点破他写错了字。
思量了一会儿,决心把惩罚内容小小变更一下。
——不拘于检讨二字本身代表的内容,就如二格格所建议的,写够五百个不同的大字就可以了。
谁知还未张口,袖子就被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望向她的乌黑大眼里带了几分若隐若现的狡黠。
叶芳愉下意识抿起唇瓣,知道小娃娃这是起了什么奇怪的想法。
她按捺着好奇问他:“怎么了?”
小娃娃眨眨眼睛,“额娘,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叶芳愉猜测他是想借机询问“检讨”这两个字的意思,遂大方开口:“你问就是,额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自诩对小娃娃还算了解。
谁知小娃娃的问题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软着小奶音朝她开口,第一句就问:“额娘,您小时候也写过检讨吗?”
叶芳愉被他突如其来的八卦心噎了噎,打好的腹稿无处可说。
缄默了好一阵子,方才恍恍惚惚地蹙紧了眉,询问:“你说什么?”
小娃娃扯着她的袖口爬起来,搂住她的脖颈坐进她的怀里,温热的小身子浸着奶香,闻起来格外舒适,可嘴里说的话却格外气人。
“我听以前的先生说过一句话,叫什么‘龙生龙,凤生凤’……”后面那句他却是隐去没说。【1】
小肉手挑起叶芳愉的一缕秀发,放在指尖缠缠绕绕地玩弄,“所以宝宝有些好奇,额娘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宝宝一样可爱?一样调皮,一样会捣蛋?”
“是不是也写过检讨?额娘小时候写字一定比宝宝好看很多吧?要是能看一看额娘写过的检讨就好了……”
话到最后,才透露出自己的意图。
叶芳愉扶住额角,气得想笑。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长发从小娃娃的手指抢救回来,凝视着小娃娃乌黑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额娘小时候,没有写过检讨。”
小娃娃“啊”了一声,表情逐渐茫然。
他有些不肯相信,“可是宝宝是额娘的宝宝,宝宝是什么样子的,额娘小时候一定也是什么样子的!”
他拉着叶芳愉的手不住晃,试图通过撒娇让叶芳愉认下“小时候因调皮捣蛋而写过检讨”的罪名。
叶芳愉却是十分冷酷无情,她直接把手从小娃娃的掌心里抽回,指尖在小娃娃脑门上没好气地点了点,冷哼说道:“额娘小时候就是最乖的,比你二妹妹还要乖巧那种。”
“所以额娘自然也没有写过什么检讨。”
小娃娃瞬间急眼了,“我不信!”
叶芳愉按住他欲要跳起来的小身子,问他:“你为何不信?”
小娃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少顷,鼓着腮帮子很是不服气地说:“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
叶芳愉直接气极而笑,“你确实是有自知之明。”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说:“可你也不想想,你并非额娘一个人就能生下来的宝宝呀。”
小娃娃的圆眼睛已经不会转了,表情陷入了长久的呆滞,足足怔愣了好几分钟,眼眶迅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叶芳愉以为他是听懂了自己的话,正想松手放开他。
谁知他却软软地瘫倒在床上,眼眶和脸颊都是红红的,像是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打击一般。
叶芳愉不免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了?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小娃娃却是半分想要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地留着泪。
叶芳愉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耐心告罄,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没好奇问:“这又是怎么了?
小娃娃倏地抬起头,“额娘,难道……你不是我的额娘吗?”
叶芳愉:……
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