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自小长在宫外,常听人说,他的汗阿玛和额娘住在全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宫殿里。
但是具体有多大,他却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的。
等回了宫,他又多是在东西十二宫、乾清宫、慈宁宫和御花园之间行走玩耍。于是慢慢得出了一个结论:汗阿玛的宫殿虽大,可是要住好多好多的人啊,这样一比较,好像也就显得不是很大了。
然而去到武英殿的第一天,他就被深深震撼了。
——那日,他的小轿辇从延禧宫出来,一路经过御花园、西六宫,又从乾清门的侧门而出,经隆宗门,过内务府,最后到达武英殿。
足足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都快要睡着了才到!
到的时候,武英殿里头只有一些个宫人,太子弟弟和启蒙先生都还没有来。无所事事的小娃娃,便在周围逛了逛,不小心从熙和门往外看见了一个巨大巨大的广场!
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能够容纳好多好多个他这样子的小娃娃,一万个他也站不满的那种!
杜嬷嬷说那是太和门外广场,过了太和门,里头还有一个规模更大的太和殿广场。而太和殿一般是举行盛大仪典时专用的宫殿,好比皇上的登基仪式,帝后大婚,亦或者进士殿试等等。【1】
末了,杜嬷嬷笑眯眯地又介绍说,等将来大阿哥成了婚,出宫建府,每日上朝也会由此经过。
成功将小娃娃本就圆滚滚的眼珠子吓得更大更圆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嘴唇霎时一瘪,表情哀切地问:“嬷,嬷嬷说的都是真的?”
杜嬷嬷不解:“老奴怎敢欺瞒阿哥?”
小娃娃伸出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小短腿,“每,每日都要走,那不得把腿都走断了呀?”
想了想,又问:“嬷嬷,不能骑马么?我再大一些就能够学会骑马了。”
杜嬷嬷表情怪异,“宫中御马,那可是重罪。”
小娃娃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没事的,我是汗阿玛的儿子,他不会治我罪的,大不了就让他打打屁股好了。”
杜嬷嬷:“……”
成了婚的阿哥,还被皇上打屁股,那……那成什么样了?
她下意识住了嘴,不敢再同小娃娃多说什么,免得引发更大的误会,旋即飞快将他带回武英殿内。
没多时,又来了几个宗室里的小阿哥,因着是来陪伴小娃娃读书的,皇上在挑人时特意筛除了五岁以下的阿哥。
于是小娃娃便跟随着杜嬷嬷的介绍叫人,一口一个堂兄,很快就把自己给叫迷糊了,特别是他发现这几个堂兄长得还都有些相像……
好在很快太子弟弟就来救他了。
他与太子弟弟相处习惯了,在弟弟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展颜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一边喊着“弟弟来了”,一边快速扑过去,把奶香奶香的弟弟抱在了怀里。
转过身,就看见之前还在跟自己热情打招呼的堂兄们已经跪了一地。
热情的对象也从他转变成了太子弟弟。
眼睛里像是发散着绿油油的光芒,看他时是客气礼貌的微笑,对着太子弟弟则是笑到脸都红了,汗水哗哗哗地往下流。
那种感觉很奇怪,没有读过书的小娃娃也不知要如何形容。
想了足足半天,才后知后觉,几位堂兄当时看着太子弟弟的眼神,与他结束清粥小食后,看着肉肉和零嘴的眼神一模一样!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把太子弟弟看成好吃的呢!
气鼓鼓的小娃娃为尽好兄长的职责,一整日都亦步亦趋跟在他太子弟弟的身后。
……
武英殿内的风云暗涌,杜嬷嬷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第一日回宫,小娃娃报喜不报忧,没说几位宗室小阿哥的区别对待,只说了读书习武的好玩之处。
她当时听着,心都要疼化了。
于是等到晚上,把小娃娃哄睡以后,她便迫不及待来了叶芳愉的寝殿,用尽量客观的角度,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了一遍。
叶芳愉听完之后没多说什么,只吩咐她继续留心观察。
但也许是因为关心则乱,杜嬷嬷少见的没有在第一时间屈膝应是,反而拧着眉头,伫立原地踟躇了片刻,低声说道:“娘娘,不将此事告诉给万岁爷?”
叶芳愉敲了敲桌子,面色沉稳如水,“一来还不到告状的程度,二来没有必要。”
见杜嬷嬷还是不解,她只能无奈解释,“这是保清启蒙的第一日,万岁爷和老祖宗只会比本宫更加关心。”
“还有,嬷嬷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是储君。”她点到即止。
杜嬷嬷浑浊的双眼倏地颤了颤,很快反应过来,羞愧道:“是老奴逾矩了。”
叶芳愉轻描淡写“嗯”了一声,没再开口,目光专注地看向手中账册。
杜嬷嬷又站了一会儿,沉默离去。
那日之后,杜嬷嬷的每日汇报就变得更加客观。
而几位宗室的小阿哥,也许是回府后被家中长辈敲打过,很快就不敢再行踩低捧高之事,面对小娃娃和小太子时,态度也是如出一辙的恭敬。
这叫杜嬷嬷心里好受了许多,叶芳愉也没有最开始时那般焦虑了。
时间很快转瞬即逝。过完万寿节,四月也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一半。
慈宁宫,太皇太后很快处理完宫人换岗之事,重新将后宫大权又握在了手里。
另一头,钮祜禄妃几人学得飞快,叶芳愉成功减负,再不像从前那样忙得脚不沾地,几过宫门而无法入。
——主要是宫里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忙了。
叶芳愉终于短暂地实现了自己躺平的梦想,连着好几日没有跨出过延禧宫一步,每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同后殿的万黼玩耍,互相比懒。
看得纳喇庶妃很是无奈,有时候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生得是双胎。
这日,送走纳喇庶妃与万黼,叶芳愉又躺了一会儿,想起院中被封存起来的几件大型玩具,兴致勃勃地带着紫鹃走到外面,指挥着宫人把滑梯上盖着的防尘布掀开,仔细涮洗了几遍,等着小娃娃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小娃娃回来以后,却是看也没看,径直走到她跟前,白嫩的包子脸上五官耷拉,处处都写满了“我不高兴”几个字。
他把脑袋埋入叶芳愉颈窝,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哭腔,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狗一般,“额娘,我不想去武英殿,不想读书了……”
这是怎么了?!
叶芳愉大惊失色,连忙把他抱回了寝殿。
她用手捏着小娃娃的脸蛋,试图把他从怀里拔出来,谁知小娃娃却死死地将她搂住,不肯放松,不肯抬头。
脖子皮肤处很快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
这是……哭了?
叶芳愉有些心慌意乱,沉默地辨认了一会儿,发现小娃娃这回不似从前那样大哭大闹。
整个人蔫哒哒的,泪水滑得很快,可声音却被压得极低极低,若不是近在跟前,估计还发现不了他哭了呢。
叶芳愉心里闷闷的,有些刺痛。
她就这么抱着小娃娃,安静听他哭了一会儿,右手不停在他背上温柔轻拍。
须臾,小娃娃吸了吸鼻子,泪水渐渐止住,喉间没了隐约的哭泣声,打了两个嗝,然后手指悄悄捏住她后脖颈处的衣领。
叶芳愉就知道是时候开口了。
她尽量平稳着声音,“今儿有些晚了,你汗阿玛可能不在乾清宫。”
皇上今天翻的是钟粹宫的牌子,按着这个时辰,估计正在跟马佳庶妃一起呢,她也不好前去打扰。
叶芳愉继续道:“等明天好不好?明天你可睡到晚些再起,最好是等你汗阿玛下了早朝,或者下午也行。”
“……还是下午吧,估计你汗阿玛要下午才能有空。到时候额娘带你去乾清宫,同你汗阿玛说你不去读书了。”
“反正你现在也才四岁,还不到去上书房的年纪呢,早启蒙晚启蒙都是一样的。”
“到时候,你就在延禧宫里读书。要是想学布库,就跟从前一样,去演武场跟着侍卫哥哥们学,好不好?”
她温声细语地劝了一会儿。
小娃娃缓缓从她怀里退出来,红着一双圆眼睛,委屈巴巴地问她:“那……要是汗阿玛不许怎么办?”
叶芳愉看着他,神色十分坚定,“额娘说可以就可以。”
小娃娃又默了默,忐忑地问她:“额,额娘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不想说,额娘就不问,你若是想说,额娘就仔细听着。”叶芳愉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声音压得愈发温柔。
小娃娃又不开口了。
红着眼睛又钻进了她怀里。
半晌,声音哑哑地道:“我、我就是觉得太累了。”
累?
叶芳愉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又温柔抚摸了几下小娃娃的后脑勺,“是如何个累法?”
小娃娃倏地从她怀里退出来,苦着一张小脸,“每、每日都要背好多好多的书,启蒙先生说一天至少要背下来一本,要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
“而且是原文一百二十遍,释义一百二十遍,加起来,加起来就是好多百遍了,我写得手都软了,也写不完,每日下午的骑射布库也没法去,只能在小书房里抄书。”
“呜呜呜,我这几天做梦都是抄书抄书……”
“怎么都抄不完……呜呜,但是额娘,好奇怪的是,堂兄他们就能抄完,他们……他们是怎么抄完的啊?长了八只手吗?”
小娃娃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哭了半天,抬手一抹眼泪,说出最后一句,“我,我抄不出来就算了,弟弟,弟弟他还好过分,呜呜呜,他戳我心窝子,说,说我写得字好难看,像,土里的蚯蚓和爬爬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