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升那拉氏为妃一事,皇上早有计划。
首先那拉氏为上天选中之人。这半年多来,他每每宿在延禧宫,常有收获。而经过梦中得来的秘方调理,眼见得皇玛嬷的身子日益康健,冬日里生病的次数大大减少。皇上心中松出一口气的同时,对那拉氏愈发满意。
其次考虑到她为皇长子的生母,又有协理之功,他自是不愿看到她受委屈的——
譬如那拉氏去承乾宫那日,院中宫人故意口称那拉氏为“庶妃”,无视她手中的宫权,也无视他给她的位分,表面尊崇,实则贬低看不起。
承乾宫如此行事,自然触碰到了皇上的底线。
他对佟家是有亲近之意,也乐意于抬举方入宫不久的表妹,却并不代表着她们就能在后宫中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连皇长子的生母都敢看不起,待日后抬了贵妃之位,岂不是更加目中无人?
故而皇上便觉得,只一个妃位待遇怕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那拉氏的性子说好听些是良善,说难听点就是软绵可欺,被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告状,手里捏着宫权也不知道物尽其用。
偏偏他最喜欢的,恰好就是她这份如月光流水般温柔的脾性。
思虑再三,终是不忍多加苛责,也不希望她就此改了脾性。
最后决定,既如此,便由他来做她的底气。
他决定给那拉氏晋位,赐封号。
然而却没有合适的借口,是以也只能继续委屈着她。
没成想她前两日无心献上来的方子,居然这般有效。便干脆顺水推舟,把提前准备好的圣旨稍加修改,颁发了下去。
梁九功走后,他才慢半拍想起,下旨之前没有跟老祖宗商量过,回头还得同老祖宗好好解释才行。
总之,晋位之事已成定局,任谁也无法更改!
……
翊坤宫。
骤然得知延禧宫那拉庶妃晋位的消息,钮祜禄妃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站在她身后的宫女敛眸屏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也不知多久,才听见自家娘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宫女好奇抬头,压着嗓子问:“娘娘?”
钮祜禄妃回过神来,“没什么,我是在笑承乾宫那个蠢货。”她的声音温润,语气和婉,口中吐露出来的词句却十分不客气,算得上刻薄。
与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宫女却见怪不怪,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下来,“那位如何能同娘娘相比呢?”
“呵,我又何须跟她相比。”钮祜禄妃又笑了一声,指节轻轻在桌子上叩击着,一下一下,十分规律,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不知怎地竟显出几分诡谲。
宫女自觉闭了嘴,眼神黯淡的再次低下头去了。
另一边,承乾宫。
内外宫人都被远远屏退,屋中一片狼藉。
佟妃鬓发缭乱,颊边微红,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盏白瓷杯盖,少顷,杯盖也逃不过被摔出的命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个身着墨绿色宫装的老嬷嬷正站在佟妃身后苦口婆心地劝导,“……您又何必跟她置气?皇长子生母又如何,自是比不得娘娘与皇上之间的情谊的……一个妃位顶了天了……而且老爷不是同娘娘说过吗?最迟明年便是封后大典,您该防备的,是,是翊坤宫里的那位呀。”
一边说着,老嬷嬷眼疾手快把佟妃手里的东西夺下,“这个可不能摔!这是娘娘入宫时,圣上御赐的。”
许是提及“圣上”二字,佟妃的注意力稍稍回归。
但是很快又被怒火冲散,气急败坏地在屋中到处寻找着可以摔打的东西。
老嬷嬷亦步亦趋,嘴里念叨着“娘娘您可别气坏了身子,消消气,消消气。”
“消气,我拿什么消气?”佟妃停下了脚步,气得双颊愈发红润。
她瞪了老嬷嬷一眼,“我还没怪罪嬷嬷呢,你是如何给我管的承乾宫?竟让宫人说出那种话,是生怕别人抓不到我的把柄吗?”
一想到皇上表哥居然因为宫人对那拉氏的一句不敬之语,就偏心地站出来为她出气,责罚完承乾宫的宫人不算,居然还给那拉氏晋了位分,赐了封号。
她,她简直都要气死了!
想着,佟妃的眼眶因为憋气而迅速泛红,水汽盈盈,拼命眨了好几下,才堪堪逼退眼里的热意,没叫泪水滑落下来。
她抽抽鼻子,继续气恼地瞪着嬷嬷。
嬷嬷霎时语塞,“老奴,老奴也没想到,那几个碎嘴子居然这般大胆。”
“嬷嬷的言下之意,是早就知道有人对那拉氏不满了?”佟妃继续瞪她。
嬷嬷踟躇了片刻,终是点点头,“是有听见过宫人拿此说笑,老奴也曾明里暗里地敲打了好几次,却没想到她们居然敢当着那拉妃,不,惠妃的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佟妃踢了一脚。
疼倒是不怎么疼,就是臊得慌。
嬷嬷自知是自己不够谨慎,也不敢再辩驳,膝盖一曲,就给佟妃跪了下来,跪之前还特意找好了角度,避免跪在瓷片上划伤膝盖。
她低着头,表情羞愧地请罪,“请娘娘责罚。”
“罚,我现在罚你有用吗?能让表哥收回旨意吗?能改变我从此以后低延禧宫那位一头的事实吗?”
佟妃当即又没好气地踢了嬷嬷好几脚。
嬷嬷顿时不吭声了。
佟妃累得往身后椅子上一瘫,胸脯剧烈起伏,许久才重新回归平静。
她倏地坐直了身子,水润的眼里眸色深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嬷嬷,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去查清楚,那几个被皇上贬回内务府的宫人,如今都在何处伺候。还有之前那事儿,又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指使。”
嬷嬷跪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颤,飞快抬起头来,布满沟壑条纹的老脸上很是吃惊,“娘娘,您是怀疑……?”
佟妃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如果能查出跟翊坤宫有关联,那自是最好。嬷嬷明白我的意思么?”
嬷嬷顿了顿,深深俯下身去,“老奴明白。”
*
与此同时,其他几所宫殿也是震惊不断。
其中反应比较平淡的是启祥宫王佳庶妃,她早前犯了错,能有个贵人之位就已经很满足了,左右明年大选,皇上应该还会晋一晋她的位分。
而贵人之上就是嫔,嫔可是主位娘娘呢,反正差不到哪里去的!
钟粹宫,马佳庶妃虽然早已把自己看做是延禧宫一派的人,听到圣旨以后,第一反应还是忍不住的心酸,而后才是喜悦。
她急急招人开了库房,挑拣起合适的贺礼。
正犹豫时,后殿兆佳庶妃过来了,便拉着她一道讨论了起来。
景仁宫,李庶妃难得失神,把自己关在寝殿之内,消化了足足一下午,才处理好那些不可避免乍然升起的诸如嫉妒、哀怨等情绪。
张庶妃也少见的沉默。
只有延禧宫中一片欢天喜地。
颁旨的梁公公走后,所有宫人带着满脸狂喜跪在院中,排列得整整齐齐,异口同声喊道:“奴婢/奴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说罢,把头深深垂下去,额头停留在了微凉的青石板砖上。
叶芳愉立于台阶之上,姣好的面孔在阳光照耀下,竟显现出几分高洁圣雅的气质,她唇边还挂着笑,笑容清浅,而桃花眼里满是潋滟的柔光。
旋即,红唇轻启,声音如醴泉般动听,“都起来吧。”
说罢,又对多兰嬷嬷叮嘱道:“嬷嬷,这个月底,给她们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俸吧。”
闻言,宫人愈加欣喜,只觉得自己当初何其幸运,才能被分配到延禧宫来。
旁的宫里,是逢年过节才会有赏,而延禧宫却是隔三差五就有喜事。
当值一年,能拿两年多的月俸。
比紫禁城里绝大多数宫人都过得滋润呢!
宫人开心地又行了好几个礼,才被多兰嬷嬷挥退。
多兰嬷嬷缓步走到叶芳愉身边,小声问她:“可要遣人去演武场告诉大阿哥?”
叶芳愉先是看了看天色,随后摇摇头,胸有成竹道:“不用了,保清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说着,又问多兰嬷嬷,“食材都准备好了?”
眼下寒冬已过,春意渐浓,正午时分比较热,唯有清晨和夜间还保留着些微凉的寒气。
也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吃火锅了,不是清朝的锅子,而是现代那种。
为此特意花钱找内务府打了两个铜炉火锅,两个鸳鸯锅,两个四宫格和两个九宫格的锅子。
又一点一点教会小厨房的宫人如何片出极薄的牛肉和羊肉。各类荤类素类的食材准备了足足三十多种。
酱料七八碗,葱姜蒜香菜管够。
她本是想请其他妃嫔一同过来热闹的。
眼下却只能庆幸,没有提前把请柬发出去。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皇上今儿突然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其他人得了消息之后指不定如何心酸不忿呢。
若此时邀请她们过来同乐,大概率会被以为是在炫耀。
只有天知晓,她为此准备了足足有半个多月。而具体时间却是三日前才跟小娃娃定下的,彼时小娃娃腹痛才刚好,为了哄他多吃两日清淡的粥点,她特意拿出了火锅作为终极奖励。
这也是她笃定小娃娃会提前回来的原因。
回到寝殿,她随手把圣旨放到一旁。
下一秒,就被多兰嬷嬷飞快拿到了手里,双手恭恭敬敬地托举着。
叶芳愉露出个迷惑眼神:“……?”
多兰嬷嬷板着脸,“这可是圣旨,娘娘怎能如此不敬?”
叶芳愉顿了顿,“那……要不我给它磕一个?”
桃花眼中分明带着狭促的笑意。
被她这么一提醒,多兰嬷嬷也察觉到自己好像是过于大惊小怪了。
明明以前也不是没有接过圣旨。
她板着脸,转身走到衣柜间,如杜嬷嬷之前那般,庄严肃穆地把明黄色圣旨收纳好,再整整齐齐放入箱笼中,仔细地锁上。
*
外面梢间,叶芳愉耐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娃娃回来,反倒是把后殿的纳喇庶妃给等来了。
许是生育过后没多久的缘故,纳喇庶妃的身材不复从前苗条,显得略有几分丰腴。
她的怀里还抱着个同样奶乎乎肉嘟嘟的粉色小团子。
一进来,纳喇庶妃就笑意盈盈地给叶芳愉行了个礼,被叶芳愉叫起之后,坐到榻上,又迫不及待地把小团子的两只小手举起来,朝叶芳愉滑稽地拱了拱,“万黼也来给那拉额娘请安啦。”
万黼是去年十月份生的,眼下即将满五个月。
他被纳喇庶妃养得极好,小脸蛋儿格外清秀,大眼睛乌黑有神,逢人就爱笑,笑得口水滴滴答答地流,身上还有股浓郁的奶香气。
萌得小娃娃有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他的太子弟弟,满脑子都是万黼,睡前想着和万黼一起睡,醒来想着跟万黼一起玩。
偏偏万黼格外好静,躺在小床里头,连翻身都懒。
像是要致力打破小孩子“三翻六坐八爬”的规律一般,一直到现在,叶芳愉都没见过他翻身。
上一次,大约是七日前,叶芳愉去后殿看望万黼时,因着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把万黼小脸冲下放在了床榻上,想看看他的小脖子有没有力气,会不会抬头,又能坚持抬头多久。
可谁知万黼比她还会咸鱼,被叶芳愉放下之后,直接软趴趴地把脸蛋子都贴在了被褥之上,肉肉都压扁了,也一点抬头的迹象都没有。
最后还是被小娃娃一连串声音清脆的“弟弟弟弟弟弟弟弟”给惊动,倏地一下,就把小手、小脚和小脑袋都抬起来了,像只真正的小乌龟一样,眼神迷离地在屋中寻找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对准小娃娃,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口水的微笑来。
当时叶芳愉很是震惊,也就没能精确记时,只后来粗粗算了个二十多秒。
那之后,叶芳愉就对万黼的“懒”有了更深层次的体会。
总觉得未来会是同道中人。
叶芳愉笑眯眯地倾身凑过去,拉住万黼的小肉手晃了晃,“万黼今天有没有想念那拉额娘呀?”
万黼朝她笑,她就当作是肯定的回答了。
继而自言自语又道,“有呀?真棒,那拉额娘今日也很想念万黼呢。”
“我还给万黼准备了水果泥,想不想吃呀?”
万黼还在继续笑,叶芳愉就自觉点了点头,挥手招呼紫鹃去小厨房拿水果泥过来了。
纳喇庶妃起初还有些担心,“万黼这么小,就能吃水果了?”
叶芳愉摇摇头,同她解释,“不是水果,是把果肉压成泥,再经过几次过筛,跟米糊差不多的水果泥。小孩子四五个月的时候就能吃些水果泥了,但是不能太多,要适量。”
她从去而复返的紫鹃手里接过一个小碗,用手背贴了贴碗的外壁,觉得温度正好,又拿小银勺从里头挖出一小块,示意纳喇庶妃伸过手来,直接把挖出来的水果泥放在她的手心里,“烫不烫?”
纳喇庶妃满脸复杂,看着自己手中呈褐色的水果泥,感情她就是个测温的工具?
她摇摇头,“不烫,温度正好。”
一旁紫鹃偷偷地笑了笑,旋即飞快拧了块棉布过来给她擦手。
而叶芳愉就着这个姿势,把水果泥递到纳喇庶妃怀里的小团子嘴边。
小团子刚开始还不明白,只用嘴唇贴了贴银勺,好像是闻到什么香香的东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
小孩子的味觉比较迟钝,他舔完以后,又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开心地张开小嘴,就把银勺子嗷的一口含住了。
小舌头在嘴里舔啊舔,叶芳愉也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松手。
等感觉勺子上的果泥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才把勺子收回,不等万黼出声抗议,飞快地又挖了一勺果泥送到他嘴里。
小万黼吃得心满意足,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下两条细细的缝。
纳喇庶妃就知道他是极喜欢的。
松了口气,转而找紫鹃问起了水果泥的制作方子。
紫鹃说完,叶芳愉补充:“也不是所有水果都能用来做水果泥的,晚些我给你写个单子吧。”
纳喇庶妃连忙感激地朝她笑笑,“那臣妾就先谢谢惠妃姐姐了。”
叶芳愉睨她一眼,“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客气了?”
纳喇庶妃敛了敛眼睫,语气低沉,“姐姐如今可不一样了。”
叶芳愉直接无奈,“你这样子,我还怪不自在的。”
纳喇庶妃默了默,好半晌终于自己想通,态度逐渐变得自然放松起来,“我这不是,好几个月没来,担心姐姐同我生疏了么?”
叶芳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行,那就生疏吧,你现在就回你的后殿去,把万黼留下。以后我只要万黼来请安,你就不必了。”
纳喇庶妃听完就着急了,“我,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恰好这时,小娃娃回来了。
动静还闹得挺大,脚步声蹬蹬蹬蹬的,像是好多人一起。
叶芳愉讶然扭头一看,就见小娃娃左手牵着小太子,右手拉着大格格,身后还跟着二格格、三格格、四格格,就连三阿哥长生都被奶娘抱过来了。
他一进屋,看见正在吃果泥的万黼,圆眼睛登时一亮,“额娘额娘,我把他们都叫过来吃好吃的啦!”
“弟弟妹妹,还有姐姐,紫禁城里所有的小娃娃都到齐啦!这是第一次,我们一起,团团圆圆地给你请安啦!”
叶芳愉听得逐渐迷茫。
啊?团团圆圆是这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