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芳愉应声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两个女子。
左边那位身穿白青色旗装,打扮中规中矩,然容貌清雅秀丽,气质温和如水,见她回头,抿唇朝她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右边那位则穿了一身桃夭色的旗装,装扮隆重,发髻上插着一根镶金嵌玉的镂空蝴蝶步摇,而面容瑰姿艳逸,眼神中隐隐流转着一股睥睨之势,许是听见了王佳庶妃的话,本就傲然的神情更平添几分冷漠和不满。
她浅瞪了王佳庶妃一眼,顺势将目光投向叶芳愉。
等看清叶芳愉的五官及打扮后,明显一怔,随后嘴角往下撇了撇,看起来有些不服,但到底没有开口说出什么挑衅的话语。
叶芳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双手放在腰侧,朝她们屈膝行了个礼,“臣妾见过两位娘娘。”
身后王佳庶妃也跟着行礼。
叶芳愉行礼之时,两人便不约而同往两边避了避,然后又飞快与叶芳愉回了个屈膝礼,想来应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行完礼,叶芳愉往旁边走了走,让出中间的路,好让钮祜禄妃和佟妃过去。
二人便从叶芳愉身上收回目光,并肩朝最前边的两张空椅子走去,待走到跟前,佟氏想都不想,转身坐到了右边的椅子上去。
钮祜禄氏身形顿了顿,好脾气地坐到了左边,也就是上首位置的右手边,次尊位。
单从这一举动,便可见她们二人的脾气和秉性如何。
——钮祜禄氏端庄文静,恭谨谦让;佟氏则有股天然的傲气,这大概也与她自恃是皇上的表妹有关。
叶芳愉悄悄同马佳庶妃对视了一眼,安静地走到第二排右边的椅子,也就是佟氏旁边坐下。而马佳庶妃的位置在她的下首,李氏在她对面。
等候了没多久,太皇太后便携着皇太后出来了。
众妃又是一顿请安行礼。
等重新落座时,叶芳愉担忧的眼神朝上看了看,见太皇太后面色红润如常,不见半点虚弱,就知她前段时间那场染疾果然是借口。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打算等回延禧宫了再同胖儿子说一下,他乌库玛嬷没事,省得他整日担心,还总是盯着她库房里的珍贵药材不放。
太皇太后坐在上面,手中搅弄着佛珠,将底下妃子们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原以为会是如出一辙的心酸加不忿,谁知竟还有人在这个新人入宫的特殊时候,真心实意地在担心她的身体病况和安危……
这叫她捻动佛珠的速度不由滞了一滞,心底里流过一阵暖意融融。
先前拟好的训戒说辞也说不下去了,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叫叶芳愉带人与两位新晋的妃子行礼。
叶芳愉享妃位待遇,行屈膝礼即可,且两位妃子还需得起身回礼。
几位享嫔位待遇的庶妃则行半蹲礼,而贵人及之下,通通要行跪拜大礼。
礼过之后,当着两位老祖宗的面,众妃也不敢说什么拈酸吃醋的话,多是客套虚词,又是一炷香过去,等到几人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便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安静喝茶的叶芳愉,期待着她能说几句。
叶芳愉木着脸,把手中把玩的青花瓷茶盏放下,没看她们,转而看向太皇太后,问道:“不知老祖宗身子如何了?”
太皇太后听她到现在还惦记着自己,心中更加熨帖。
她笑着回答:“不过是夜间偶染风寒,咳嗽了两日,早就好了。”
叶芳愉笑笑点头,“那就好,前些时儿,听说老祖宗生了病,保清可着急了,书都看不下去,每日要问臣妾八百遍,乌库玛嬷生的什么病呀?有没有喝药?要何时才能好?”
“甚至还把前些年皇上赏下来,填充他私库的药材都翻找出来了,说是要送给乌库玛嬷养身子呢。”
她学着小娃娃的音调口吻说话,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人逗得呵呵直乐,嘴里着急问着小娃娃近日来的状况。
叶芳愉一一作了回应。
其他几位妃嫔见状,也赶忙跟着开口,或关心两位老祖宗的身体,或讲讲膝下皇嗣这段时日的趣事。
先前尴尬冷凝的氛围顿时瓦解得一干二净,变得和乐融融起来。
叶芳愉在一旁浅笑看着,就看见右手边的佟妃忽然朝她看了一眼,眸中情绪复杂不明。
反倒是斜对面的钮祜禄妃,看向她时,眼神充满了钦佩和几分淡淡的亲近。
须臾,等到太皇太后笑够,话题重新回到正轨。
她冷不丁抛下一枚重弹。
道是钮祜禄妃与佟妃才刚入宫不久,对宫中环境需得适应一段时间,让其他庶妃们平时要多加照应。
最后特别点了叶芳愉的名字,口气十分郑重,叫钮祜禄妃和佟妃平时若有什么需要,都尽可往延禧宫去,叶芳愉自会帮她们照料周全。
她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立时惊讶地朝叶芳愉看了过来。
然后就看见,叶芳愉的表情也很是迷茫无措,像是完全没有想到太皇太后会这么说一般。
众妃打量的视线很快收了回去,转而变成审视和思量。
若说之前,皇上下令叫叶芳愉主持小选只是小打小闹的话,今儿太皇太后的这番话就是要正式放权了。
不是协理,也不是单一的主持某项事务,而是总理后宫之权。
哪怕眼下的位分还比不得那二位,但……有权和无权的妃子,差别还是很大的。
更遑论,皇上对叶芳愉的宠爱也不浅呢。
……而且,她膝下还抚养着皇上的长子和幼子,就连乾清宫的太子殿下也很乐意与她交好!
有人悄悄细数了一遍叶芳愉手中掌握的筹码,霎时间倒吸一口冷气。
再看向叶芳愉时,眼神不敢再似从前那般无畏与大胆。
此时的叶芳愉,还不知这些人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她坐在原位上,因为太皇太后的话而久久回不过神来。
须臾,如梦中惊醒一般,从椅子上飞快站起,走到大殿中央,深深朝太皇太后屈膝蹲了下去,表情郑重回道:“臣妾接旨。”
*
回延禧宫的路上,叶芳愉还没如何欢喜,反倒是紫鹃亦步亦趋地跟在轿辇旁边,表情雀跃,脚下生风。
等回到寝殿,伺候着叶芳愉换上常服,卸下首饰,紫鹃终于没能继续忍耐,握着拳头在原地垫脚连跳了好几下。
看得青缇有些不明所以,“紫鹃姐姐这是怎么了?”
紫鹃忙把她拉到一边,把慈宁宫老祖宗的那番话讲给她听。
听完以后,青缇捂着唇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太皇太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哪还能有假?”杜嬷嬷浅斥了她一句,继而笑吟吟对叶芳愉说道,“娘娘,方才内务府来人了,说是已经接到太皇太后的懿旨,晚些时候会把这两年的账册清点完毕送过来。”
叶芳愉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刚忙完小选,就要开始管内务府了?
而且……还是从账册开始看起?
杜嬷嬷见她神色有些不愿,顿时就有着急,“娘娘可别嫌累,这……谁人管家不都是从看账册开始的?”
叶芳愉默了默,说:“我知道……”
“还有娘娘的这个自称也得改改了,从今以后该称呼‘本宫’才是。”杜嬷嬷打断她的话,继续纠正。
叶芳愉叹气:“嬷嬷也得给我,给本宫一些时间习惯才是。”
杜嬷嬷:“圣旨已经下了好几个月,娘娘怎的还没习惯?”
叶芳愉:“……好吧,本宫知晓了。”
她实在是说不赢杜嬷嬷,只得随她去。
看紫鹃和青缇还手拉手在角落里说着悄悄话,而身边杜嬷嬷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看着好像要继续说教,叶芳愉连忙开口,“保清呢?”
“我我我我,我本宫在这里呢。”稚嫩的童音在屋内响起。
紫鹃和青缇的悄悄话霎时停止,杜嬷嬷张了一半的嘴顿住,叶芳愉左看右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然后青缇急匆匆转身朝她过来了,愧疚说道:“娘娘回来时,奴婢正在跟大阿哥玩躲猫猫的游戏……”
结果玩到一半,看见娘娘回来,她就把大阿哥给忘了,只忙着帮娘娘换衣收拾。
若不是大阿哥自己出声,估计她还……
想到这里,青缇愈发愧疚。
叶芳愉也是哭笑不得,她拍了拍手,“宝宝躲在哪里了呀?”
宝宝回答:“我本宫在这里,额娘找我呀。”
他这一次出声,叫叶芳愉迅速确认了方位。
而其他几人,听着大阿哥口中的自称,表情十分怪异,我本宫?又是个什么叫法?大阿哥自创的?
叶芳愉没顾得上理会她们,下了榻,往屏风之后走去。
在寝殿和梢间中间的隔断角落里,某个铺着厚厚毛毯的柜子之下,把因为躲猫猫而躲得浑身乱糟糟的小娃娃揪了出来。
起身时不动声色朝寝殿里瞄了一眼,确认从小娃娃这个角度,看不见寝殿内的景象之后,方才偷偷松出一口气。
——她回来之后是在寝殿换衣的,虽然身上还有一层中衣,但……
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把小娃娃拉回到梢间。
梢间的光线要比角落明亮许多,就看见从前总是整齐干净的小娃娃,此刻就如同一个穿着华贵衣裳的小乞儿一般。
梳好的辫子胡乱散了一半,身上穿的小褂子背后被蹭出好大一片黑灰,裤子基本看不出是个什么颜色,而白嫩细滑的小脸蛋上还有几道明显的灰尘痕迹,许是被他用手背或者手指擦出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试图用肉手捧着圆脸做开花模样,冲叶芳愉笑。
可两只肉手掌一张开,叶芳愉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手心黢黑一片,连着几根手指尖也是。
母爱,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叶芳愉果断松开手,然后就看见自己的手指和袖口,因为与这只“小花猫”接触过,也沾染了斑斑点点的灰尘。
她:“……”
她深深皱起了眉,洁癖让她想打孩子。
杜嬷嬷见情况不对,也顾不得其他,火速把大阿哥抱起来,“老奴这就带大阿哥下去收拾干净。”
她说完就跑。
紫鹃和青缇也连忙过来拉她,先用清水净了手,看袖子上的灰渍擦拭不掉,只能重新换过一身衣裳。
一边帮叶芳愉系着扣子,青缇还一边道歉,“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叶芳愉吸了口气,对她说:“不怪你。”
她的小娃娃向来主意很正,若是坚持要玩躲猫猫,青缇是无论如何也劝说不住的。
不过……
叶芳愉还是指了指先前那个角落,“晚些叫宫人把那个柜子搬开,好好清理一下吧。”
青缇:“是,娘娘。”
叶芳愉换好衣裳没多久,小娃娃也被杜嬷嬷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换了一身衣裳送过来。
一进门,小娃娃毫无自觉,径直扑到叶芳愉脚边,坐在脚踏上抱着她的小腿,仰头就笑,“额娘今天是不是升官进爵了呀?”
叶芳愉闻言迷茫:“什么?”
小娃娃却振振有词,“不然额娘为什么要改自称?”
叶芳愉:“……”
她有些好奇小娃娃之前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
遂弯下腰,看着小娃娃澄澈的眼底,微笑说道:“宝宝这几日还在读书吗?”
小娃娃点了点头,表情依然十分天真,仿若不知危险即将到来一般,“还在读的。”
叶芳愉莞尔:“《孟子》和《论语》都读完了?”
小娃娃摇头:“还没有哦,太多了,还背不下来呢。”
叶芳愉更开心了,摸着他的小脑袋,恶魔低语:“再给宝宝十天时间,必须全都背下来,背完以后,宝宝还要背《诗经》和《楚辞》呢。”
小娃娃不解:“为什么呀?”
叶芳愉:“宝宝要做个聪明的宝宝呀,所以就要多读书。除了这些,还有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可多可多了。”
她笑眯眯地道:“不然等你六岁去了上书房,就会很辛苦的。”
“额娘现在也是为了你将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