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晏浮生,联想起那壶掺了药的茶,似乎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还是晏浮生一贯的行径,引她前来,将她耍得团团转,而晏浮生每次所利用的,恰恰都是林鹤最信任的人。

  隔着那层素银面具,林鹤的剑逼指晏浮生脖颈,怒火令她失去理智,她浑身血液翻腾,气息凌乱,身躯僵挺着,每往前一小步,剑尖微微打颤,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眯着,眼眶泛红,鼻尖翕动,唇角抽了抽,露出几欲咬碎的虎牙,在她开口之前,晏浮生哀婉地唤她: “阿鹤……”

  仿佛有一群小人拿着针在她心口用力捅,林鹤暗暗地抽了口气,身躯仿佛被定住,她眼睑颤了下,目光从晏浮生那张天人之姿的脸庞上滑落下来,她看到晏浮生一袭霜白的衣裳,腰间环佩鹤羽,裙摆轻盈摇曳,步生莲花,仿佛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改变过……甚至比从前更漂亮了。

  越是漂亮的人,越是凶险万分。

  林鹤在她身上栽了无数次,早已认清楚了她,如今山河破碎,那孩子下落不明,她怎么还有脸找上门来

  晏浮生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眸中泪光莹莹,期期艾艾地说: “阿鹤,原谅我吧。”

  林鹤看着剑尖,余光里晏浮生的模样并不真切,如雾中花,水中月,仿佛只是一个陡然出现的幻象,可光凭她站在这里,凭她呼吸间的气息,林鹤便能辨认出她,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林鹤始终无法摆脱她的存在,她双唇动了动,冷声道: “你敢往前一步,我杀了你。”

  泪水成河从晏浮生脸颊上淌下来,她呆站在原地,双眼沉默无声地看着林鹤,朱唇被泪珠打湿,万般心碎,千般惆怅,晏浮生朝她荡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开口乞求道: “别赶我走,阿鹤。”

  林鹤缓缓闭上眼,平息怒气,再次睁开时剑尖指向地面,她保持着克制,字字清晰地说: “你连江山都守不住,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护住,怎么有脸来见我”

  晏浮生瘦削的肩轻轻颤了下,她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半步,眼前忽然剑风掠过,林鹤横剑一扫,刀锋吻过发梢,一缕乌发自晏浮生左肩摇晃着坠落,断发横亘在两人之间,晏浮生难以置信地抬起脸,见林鹤说: “你再往前一步,我定杀你。”

  ……她应该会说到做到吧晏浮生僵在原地,失神地想。

  断发本是耻辱,何况晏浮生是九州的女帝君,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敢这样对她。但这是林鹤,是她魂牵梦想的林鹤,即便死在她手上,晏浮生也甘之如霖。

  “你应该在龙城的时候把我杀了,”晏浮生定定地望着她,双眸含光,柔声道, “林鹤,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不恨我”

  她柔弱无辜的样子简直让林鹤发疯,忍着怒气,林鹤看着她,满脸嘲讽, “山河破碎,骨肉分离,你应该已经够痛苦了,我恨你与否,与之相比,有那么重要吗”

  字字珠玑,如利刃剜在晏浮生心头,于她而言,山河破碎也没那么重要了,她只在乎林鹤。

  可林鹤在乎她吗不,林鹤不在乎她。

  林鹤更在乎这万里江山,万千众生,或者……还有晏霖。

  晏浮生眸光黯淡,唇分,她说: “晏霖被秦玟保护着,眼下应该是安全的。”

  林鹤悬着的心总算松落,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情,回过神来,她诧异地看了晏浮生一眼道: “……晏霖”

  晏浮生抿了抿唇,尝到着泪珠的涩味,她看林鹤的神情蹊跷,眼中闪过一抹愕然,忽然悲从中来,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林鹤失笑,一侧脸颊旋出好看的酒窝,她说: “我怎么知道我去哪里打听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曾见过,女帝陛下,这不是你所期望的让我彻底与她断绝联系,毫无关系”

  “阿鹤,”晏浮生怔怔地望着她,哀求道, “是我负你,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失去你,我生不如死……阿鹤,对不起,是我负你,我乞求你原谅,你……别再这样对我了,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林鹤将手里的剑挽了个花,插入剑鞘,她满脸不在乎地转过身去,拨了下茶壶的茶盖,百无聊赖道,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阿鹤”晏浮生声音凄婉。

  林鹤摇头, “从一开始,你就用这一招来骗我,你在太后面前演戏,在所有人面前演戏,骗我以为你对我情深义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招还没玩腻吗”

  提起往事,林鹤心烦意乱,失手打翻了茶盖。她觉得晏浮生算计了她,可她何尝不是……因为柳亦岚一席话,她主动爬上晏浮生的床榻,将她们之间的关系推向不可控的地步。

  她以为晏浮生爱她,到头来才想清楚,晏浮生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算计她,目的是想让她死心塌地为她所用。

  柳亦岚进宫那次,根据卞三娘透露——

  柳亦岚去见张太后时, “碰巧”撞见了来给张太后请安的晏浮生。期间晏浮生暗示柳亦岚,她与林鹤两情相悦,林鹤在乎她,甚至偷偷传授她沈家的剑法。

  林鹤从未教过他人沈家的剑法,她甚至很少用沈家的剑法,但晏浮生随手挽了个剑花,使了一招并不完美的剑招,成功取信了柳亦岚。

  晏浮生那拙劣的剑招连张太后看了都嗤之以鼻,她却解释说: “阿鹤怕我遇险,教我防身用的,可惜我资质太差,怎么也学不好,令夫人见笑了。

  柳亦岚早就听闻女帝宠爱林鹤,亲眼所见后才信以为真,那次她本应该接林鹤回沈家的,可晏浮生的话令她产生了动摇。

  等她跟林鹤说起太后把柄的事,见林鹤百般犹豫,屡屡维护晏浮生,柳亦岚才改变了主意。

  柳亦岚以为林鹤愿意留下来,林鹤也以为留下来对双方都有利,所以她愿意做出牺牲。

  然而事实上,关于太后的把柄——也就是晏浮生身世存疑的事,其实是假的,那是晏浮生自编自导,她故意透露消息给沈家,让沈家产生了扳倒张太后的想法,从而进一步诱导他们做出错误的决定。

  柳亦岚疼爱林鹤,想带她回沈家,那也是林鹤心之所向,可权衡利弊之后,两人不得已做出当时以为的最正确的选择。

  林鹤最终留在宫中,而她等来的消息竟是沈将军夫妇在秋石子沟遇到埋伏,那之后的事更是百般磋磨,万般艰辛。

  回过头去想沈夫人进宫那日的事,当真是后悔莫及。

  她恨晏浮生欺骗她,算计她,可这并不是她全部的感情。

  茶盖打翻的声音清脆,林鹤无意暴露了内心的烦躁,她以为卞三娘可信,没想到卞母知道她身份后转身给她下药,还把晏浮生引过来了。

  沉默,令屋里两个人坐不得安宁,立不得安宁。

  林鹤背对着晏浮生,思绪凌乱,回过神又想着那孩子……晏霖晏临这是个好名字吗

  她侧身,拿余光看了晏浮生一眼,只浅浅一瞥,晏浮生像个被点名的孩童,脊背僵直,眸光星亮,双唇微动,朝她期许着什么。

  林鹤心潮平静下来,问晏浮生: “她……喜欢那个名字吗”

  “……霖儿”晏浮生笑道, “她喜欢。”

  林鹤脑海里浮出模糊的画面,唇角勾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她曾许许多多次想象着那孩子的模样,光是想象她的美好,林鹤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是哪个霖”林鹤想知道更多的关于那孩子的细节。

  “烟雨霖铃,”晏浮生说着,低头看了眼脚下,复又期许地望向林鹤,哀求道, “阿鹤,我能不能靠近一些,我想……我想抱着你。”

  她分明可以办到的,以她的修为,完全可以挟制住林鹤。

  可为什么装模作样,故作情深

  林鹤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只不言语,笑着笑着,眸光渐渐地暗下去,像她来时的夜那般漆黑。

  她坐在凳上,手放在桌上按着茶盏,黑剑则躺在旁边,冷漠看着面前这个曾经权倾天下如今却一无所有的九州女帝。

  晏浮生微闭双眼,睫毛被泪水浸湿,水光闪烁,格外动人,她眼眶泛红,脸颊,鼻尖也像是被冻红了一样,像一尊漂亮的,极易破碎的陶瓷娃娃,色彩绮丽,无可挑剔。

  这要是放在从前,林鹤绝对见不得这个场面,她会跪在女帝陛下面前,亲吻她的手指,亲吻她鞋尖,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会为她舍弃性命,舍弃属于林鹤的一切。

  她的名字,尊严,她的剑,她所珍视的一切。

  不可否认的是,林鹤至今仍会被她的容貌吸引,若非她这般艳绝天下,林鹤当初又怎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是这样吗

  晏浮生除了漂亮,真的一无是处吗

  林鹤像审讯犯人一样盯着晏浮生看,她手掌将茶盏按碎了,若无其事地弹开陶瓷渣子,指尖扶着额,望着晏浮生说: “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杀花期他们”

  “阿鹤……”晏浮生将将开口,林鹤气血上涌,顺手将桌上的茶壶,茶杯一并推下去——

  哐啷一阵脆响,晏浮生静静地望着她,心疼地说: “你出血了。”

  “告诉我,”林鹤起身抽剑, “你有没有放他们回去”

  晏浮生反问: “他们欺我,向我隐瞒你的存在,难道我应该让他们毫发无损回到他们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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