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底下的事情,那他们是没有未来的。
——黑格尔
郑云龙这回见龚子棋,感觉他的状态好了不少,胡子也清理干净了,眼神看着也没这么凶,看上去整个人好接触多了。
“最近过得不错?”郑云龙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四周扫视了一下,“不对,这破地方怎么可能不错。”
龚子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郑云龙看他露出这样的神态不免惊讶:“你……”
“里头的狱警劝我来着,说我还有救。”龚子棋抬眼看他,满眼真诚,“他跟我说他见过两次书剑,书剑越过越好了,我不能让他失望。”
郑云龙讶异地扭头看了看,平常总找他事儿的老狱警干咳两声,把头扭开。
郑云龙感慨地点点头,叹息一声:“这样最好。”
“现在我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线索,你需要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件事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龚子棋点点头。
“西区的人胁迫你杀人的时候,是否提到过杀蔡局长的目的?”
龚子棋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皱了眉头:“就只说他挡了他们的路,其他的他们也没必要跟我说。”
郑云龙继续追问:“那你听他们说过广厦集团吗?”
龚子棋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这几个字的记忆,郑云龙耐心地等待他回忆,紧张到双手都绞到了一起。
“有。当时我去见他们的头子,刚好撞见他在和一个年轻人交代什么。好像是说,广厦的账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
郑云龙心头一震,所有一团乱麻的案子仿佛都清晰了起来。
“你确保你说的是真的吗?”郑云龙甚至压不住语气的颤抖。
“确定。”龚子棋肯定道,“那个年轻人似乎很抗拒,被他们的老板吼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貌似还在哭,所以我印象很深。”
“你记得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吗?”
龚子棋点点头:“记得。”
……
公安正忙得脚不沾地,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就那么十几个警员关在小房子里忙得团团转。王晰带着检察院的人连夜去找检察长办理审查手续了,要查一个公安局长,势必要往上级汇报,拿到追查的权限。检察院和公安还剩一点人手,全部被南枫带出去搜集证据和监控嫌疑人了。以至于阿云嘎拿起手机要发信息的时候,才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显示全是郑云龙。
阿云嘎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打回去,一个“喂”还没说出口,阿云嘎却瞬间听见了郑云龙这辈子语速最快的一次,堪比在法庭上。
“听好,我刚刚去问了龚子棋,他说他在西区的君仕公司听到过他们谈论广厦公司做假账的事,他还见到过一个年轻人,我估计就是那个代玮。”
“你干什么?你没有侦查权,你律师执照不想要了吗?”阿云嘎急道。
“你别管,他们到时候调查我我就说这是我的调查权,你听好我说的话,”郑云龙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我也问过蔡程昱,他家那两个叔叔的官司,最后广厦集团失去了竞标权还被罚了一大笔钱。刚刚我登上官网看了一下,最后中标的就是君仕,如果广厦不出这个岔子,君仕是输定了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君仕买凶杀人的目的是栽赃广厦行贿?那没必要啊,一个代玮做假账就够了啊。”
“不,不够,”郑云龙斩钉截铁地否定,“广厦完全有能力自我证明,可是如果蔡局长死了,身上还背了受贿的罪名,那广厦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辩不清的。”
郑云龙听到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自己也有点大喘气:“嘎子?阿云嘎你听清楚没有?”
“大龙,这个案子现在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了,”阿云嘎咬牙道,“不是我们不想办,我们可能……真的做不到了。”
郑云龙愣了愣,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调查警察局局长已经给了公安和检察院莫大的压力,而君仕作为整个林城乃至全省举足轻重的大企业,没有省级以上的批准和支持,谁撼动得了。
甚至还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培养了多少行政体制和司法体制里的势力。贸然去查,无异于把所有人往火坑里推。
“我知道,”郑云龙自己开口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声音带上了颤抖,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但是我能救一个是一个。龚子棋,我必须救。”
“大龙,”阿云嘎抢在他挂断电话前叫住他,“我和王晰尽力。”
“嗯。”郑云龙看着屏幕上的通话符号逐渐消失,露出手机主屏幕的背景——那是阿云嘎刚入职的时候,刚穿上警服没多久的时候拍的照片。那个时候阿云嘎还很瘦,个子又高,大号的警服撑不起来,但还是那么英挺。他好像习惯了嘴角向下,一副老成严肃的样子,只有郑云龙拼命逗逗才会笑一笑。
这是他从来不怎么让阿云嘎看自己手机的原因。
他按上了锁屏,手机屏幕归于黑暗。随便什么软件的通知讯息一来,他的屏保再次亮起——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日程,提醒自己,别忘了任何一个案子。
……
贾凡把陆宇鹏从医院带出来可以说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被领导骂,骂领导,最后谈不拢了,直接拽人把他带出来,手机关机,把所有院领导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你要……带我……去哪儿?”陆宇鹏坐在副驾驶惴惴不安,“你……不会被他们罚吧?”
“他们敢,”贾凡气不打一处来,说话还是软软的,可能从小到大的教育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很温柔,说重话都凶不起来,“治疗中心有几个医生愿意来啊?我要走了他们自己上阵看病?”
陆宇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乖乖地坐在副驾驶,看着车越开越远,逐渐离开偏僻的治疗中心,往城市的中心开去。陆宇鹏渐渐发现路途变得熟悉,惊讶地坐直身体:“你是……你要……”
“没错,就是带你去剧院。”贾凡笑了笑,“今天豹豹有演出,带你去看。”
要说歌剧的市场是真的差,特别是李文豹他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大剧团排挤他们,李文豹脾气又冲,一怒之下宁愿接了好几个小学的少年合唱团教学,也不去受他们的气。今天正好是全市小学的新年音乐会,下头坐满了家长和孩子。陆宇鹏想起自己发病的经历,顿时坐立难安起来。贾凡一把把他按住:“怕什么,我还在这儿呢。”
贾凡一句话,瞬间让陆宇鹏觉得很安心。或许是长久以对贾凡专业判断的信任,又或许是单纯的对贾凡的相信。
“哥哥?大哥哥!”陆宇鹏被突如其来的童声吓了一跳,一个化着妆穿着闪亮的衣服的小男孩突然蹦到他面前。
陆宇鹏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天他教的七个小孩儿之一,就是那个走音总被他骂的小男孩。陆宇鹏有些愧疚,四处张望害怕被他的父母发现,连忙把自己的脸埋进帽子里。
小男孩儿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大哥哥你病了吗?为什么要蒙着脸啊?”
“对对对,他感冒了怕传染你,”贾凡连忙打圆场,笑呵呵地凑到小男孩儿面前,掐掐他的小圆脸,“小陆你快看,他的脸打的腮红,跟个小苹果似的。”
陆宇鹏这才放下了帽子,对上男孩亮晶晶的双眼。少儿化妆师的审美一向令人堪忧,给人家好好的孩子画成了猴屁股,眉毛也跟蜡笔小新似的。陆宇鹏看了忍不住发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
“哥哥,我今天有演出哦!你要好好看!”小男孩挺起了胸脯,骄傲极了。陆宇鹏点点头:“嗯,我一定好好看。”
男孩绽开了大大的笑脸,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扒拉着贾凡的耳朵讲了两句悄悄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陆宇鹏好奇道。
贾凡讳莫如深地一笑:“等会儿就知道了。”
剧场的灯突然关了,只剩下舞台上的追光。小孩子吵吵闹闹地在舞台上唱,不时还有些伴舞,下头的家长看得不亦乐乎,有些却已经撑不住开始眼皮打架。陆宇鹏似乎很珍惜这点自由的时光,每一首都听得格外认真。
“Raindrops on rosesand whiskers on kitten,Bright copper kettles and warm woolen mittens.”
?陆宇鹏听到熟悉的旋律,蓦地抬头,正见那男孩带着灿烂的笑容,站在合唱团的最前面,没有任何乐器,唱着那一首音乐剧的选段。
男孩的童声很清亮,很接近女孩的甜美,又没那么尖锐。弦乐慢慢地顺着他的歌声流淌进旋律,小男孩插着腰,跺着脚,挥起双臂的一瞬间,身后的童声合唱团共同唱起音乐之声的旋律。
陆宇鹏呆住了,那个总是跑调的小男孩成为了领唱,在满是红歌和儿歌的舞台上奏响了音乐剧的乐章。
“知道他刚才跟我说了什么吗?”贾凡在落幕的掌声中凑近陆宇鹏的耳朵,“他说,‘我们合唱的曲目是我选的,别告诉大哥哥,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陆宇鹏怔怔地扭头看他,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外流。
“小陆,你会好的。相信我。”
谢幕后,贾凡把陆宇鹏带到了后台。小男孩脱离了班级,蹦跳着扑到陆宇鹏身上:“大哥哥,开心吗?”
陆宇鹏把他抱起来,面部的肌肉因为药物还不能自如地活动,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开心……谢谢你……”
李文豹就站在他背后,一直仰头望着他。好久了,好久没见到小陆笑了。
“豹豹,我给小陆启动了社区治疗的实验方案。不仅仅是帮他,也是帮我,”贾凡拍着李文豹的肩膀,“现在我已经给他结束了第一阶段的药物治疗和第二阶段的心理恢复,接下来,是我们俩共同帮他完成的,半回归社区阶段。”
李文豹疑惑地抬头望着他。
贾凡耐心地解释:“半回归社区,就是在医护人员和亲属共同的看护下,让病人回归社区进行生活。等到他的行为自主,精神状况逐渐正常后,就可以完全回归社区进行治疗,定期向医院报备就行。”
李文豹点点头,拉了拉陆宇鹏的衣角。陆宇鹏回头,露出惊喜的神情。
“小陆,回家啦!”李文豹要跳着才能够到陆宇鹏的肩,“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哎呦今天累死我了。贾医生一起?”
“好,等会儿,我跟我朋友道个别。”贾凡把车钥匙扔给李文豹,“先去车上等我。”
贾凡走线剧场的记者席,那儿只有两三个记者在整理稿子,剩下的都去抓人采访了。王凯亲自带着人来,还加了一个目前无业状态的周深。
“凯哥,深深,我先走了。下回请你们吃饭。”贾凡道了别,也不多言语。其他记者都被王凯打发去写稿子了,记者席上就坐着他们俩。
“找个地方喝点儿?”王凯问周深。
“行。”周深点点头。
不染酒馆离剧院不远,简弘亦见了他俩就头大:“怎么还天天来呢?”
“不白蹭你的。”王凯干脆地提前付了钱。
简弘亦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真不愧是有家室的人了,开始斤斤计较了。”王凯摇摇头,这边周深已经喝上了。
“气泡酒?”周深嫌弃地推开。
“知道你酒量大,要是大下午的喝翻在这儿没人扛你回去。”王凯说道,“要么气泡酒要么让老简给你盛姜丝可乐,你自己选。”
周深瘪瘪嘴,毕竟姜丝可乐比较可怕。
“诶,今天给你说的项目,不考虑一下?”
周深放下手里的酒:“不是,我失业归我失业,凯哥你工作得好好的,怎么也想着在外头找新活呢?”
王凯耸耸肩:“跟你一样,不想干了呗。不过我有老婆孩子要养,不敢像你这么潇洒,说辞就辞。得等你这金牌总监给我探出条路来不是?”
周深知道王凯是在关照自己,也不戳破,拿被子碰了碰王凯的酒杯,算是不言说的感谢。
“说实话,深深,今天见了小陆那孩子,你心里头不心疼吗?”王凯把外衣脱了放旁边座位上。
“追踪精神病人康复过程,探究社区治疗的可行性,这样的报道爆点新闻压根做不好,只会成为有一个公众愤怒情绪的导火索。寻找理智的媒体进行合理的监督与分析报道,才是这个项目现在需要的。”王凯把策划书放他面前,“这是我按照贾凡提供的流程整理的,你看看行不行。”
“凯哥,你跟我说实话,”周深没动桌上的策划书,“是谁让你把这个项目交给我的?”
贾凡和周深不熟,第一选择对象肯定是王凯。周深离职了,整个林城新闻界都知道。现在往自己家飞的只有各种猎奇报刊的橄榄枝,这种正儿八经的专题肯定不会轮到自己。
王凯就知道瞒不住:“那你要答应我,知道了是谁,也不要影响你对这个专题项目价值的判断。”
“王晰是吗?”周深抢答道。
王凯深吸一口气,斟酌着措辞:“那个,你知道他这个人就是习惯性的帮别人这帮别人那。前不久跟他聊天提了一嘴,刚好碰上他们的检察官去医院做了调查回来……”
“替我谢谢他。”周深拿了策划书,翻了翻,嫌弃地皱了皱眉,“凯哥,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编导吧……这策划的活……你还是别……”??
想了想,又合上了策划书,抿了抿唇:“算了,我自己去找他说吧。”
王凯惊讶道:“你……”???
“蔡蔡当初跟我说,他不想做一辈子的受害人,希望我也是。”周深把材料收起来,“我觉得他说得对。”
王凯先是震惊,然后转为感慨:“深深,五年了啊……”
“对啊,”周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突然撒腿就跑,“我的酒钱就麻烦你啦凯哥!”
王凯:“????”
王凯僵硬地扭过头,简弘亦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王凯老师,麻烦结下账。”
王凯指着他,叹道:“老简啊老简,你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一天?”
“那不然呢?不就是来得早和来得晚一点儿。”简弘亦擦着桌子,把酒杯收走,“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只怕王晰他们收网出岔子。”
“呸呸呸!瞎说什么。”
简弘亦把抹布一扔:“你怎么比我还封建迷信。”
……
王晰才从检察院舌战群儒回来,检委会总算是通过了他的建议把案子上报审批了。在办公室一口热茶还没喝上,阿云嘎一个电话差点让他把嘴里的水全喷出来。
“晰哥!龙哥刚才来电话说……”高杨话音没落就被王晰抬手止住。
“嘎子刚刚来电话说过了。”
高杨把手里刚刚拿来的传真放下:“还查吗?”
查吗?王晰心里也没底。刚才跟检委会一番讨价还价已经是不易,现在如果要再追加一个君仕公司,能通过的概率几乎为零。
“哥,不管是公安局的案子还是检察院的案子,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件能真正动摇过君仕。就算是舆论闹得最凶的那几年,也只是处罚了直接犯罪人,没人敢动君仕。”高杨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不是他们不想动,是根本动不了。
“我知道,蚍蜉怎么撼大树呢?”王晰把高杨手里的传真抽走,仔细看了看。
“哥……”
“我知道你的感觉,”王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做不到,又不甘心。我跟君仕打了太多年交道了,这样的感觉太多次。”
“当年孤儿院的案子,对你们而言也是这种感觉吗?”高杨突然发问。
王晰毫不避讳:“是。”
“那暴力是比法律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不是。”王晰肯定地回答。
高杨点点头:“我相信你。”
王晰仰头叹息,把手搭在高杨肩膀上:“杨杨,我要你的相信,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这句话,相信这个道理。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但你总会相信。”
高杨沉默着望着王晰把一堆重要卷宗移开,腾出地方开始写君仕的材料报告。他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每个数字都一次次反复核对,像对待每一个有可能的案子一样的严谨和认真。
高杨突然觉得想哭。在他年少对世界最绝望的岁月里,是王晰,让他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人,挣脱了人的兽性,无限地靠近神性。
“把这个送给立案部门备案,再拿给检察长审查。”王晰写好所有的材料,妥帖地放在文件夹里,“就算动不了他们,也要给他们留个案底。”
“有用吗哥?”
王晰翻了翻卷宗,确认无误,抬起眼冲高杨笑道:“有用。”
“等大树成了朽木,等蚍蜉足够多,等你们这些后辈成长起来,总有一天能撼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