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快乐即使不是恶和得的原因,至少也是与两者分不开的。
——休谟 《人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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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云龙第二天醒过来是在床上,他睁开眼的时候有些发蒙,依稀记得昨晚上是在沙发上睡着的。走出房间,门口已经给他摆好了吐司切片和牛奶。吐司是才烤出来的,还冒着热气,松软可口,甜度刚刚好。
屋里除了一人一猫,没其他人了。本来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现在郑云龙却有点不适应起来。这几天阿云嘎早出晚归总让他没安全感,和他认识十年,也没像今天这样这么担心阿云嘎的安全。
堂堂警校格斗第一出身,林城历年来最年轻的刑警队长,有什么需要他担心的。
郑云龙自嘲地摇摇头,又回身去逗胖子了。
……
警队大清早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阿云嘎看着高杨,费解道:“我们刑警队还没提请逮捕令啊,你们检察院来干嘛?”
高杨没回答他,明亮的眸子突然暗沉下来,认真问道:“你们是不是打算并案了?”
“是啊!”南枫抢答道,“本来这案子闹大了影响就不好,局里领导催过好几次了,但是……”南枫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阿云嘎。他面色严肃又紧张,充满怀疑和不确信。侦查科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并按的意思。
“你也觉得不对是吗?”高杨急切道,“少女失踪的案子前一个已经距今有一整年了,前几次都是白天。这回大晚上开白色面包车,不是太扎眼了吗?还有,晚上十一点出的事,为什么那个孕妇当时不报案?非要等第二天早上?”
高杨平日里挂着一张一丝不苟的笑脸,让人觉得像个不会失控的机器,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此时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脸涨得通红。他说完后迎来的是久久的沉默,阿云嘎没有回答他,下颚线崩得死紧。
“那个……那位孕妇说,她当时拽着那姑娘,被人推了一把,动了胎气。幸好他丈夫看她大晚上不回来出来看了一眼,把她扶进去,不然孩子都保不住。等恢复一点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报案了。”南枫开口打破僵局,其他警员也跟着附和。
“那在家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高杨追问道。
“杨杨……你总不能要求人人都像警察一样反应这么快,”南枫劝道,“人家孩子都快保不住了,丈夫哪有心情管其他啊。”
“既然妻儿情况这么严重,没有不送医的道理,”阿云嘎沉默良久突然开口,深邃的眼睛露出鹰一般敏锐的目光,“医院没有任何送医记录,她家也没有任何有经验的女性照顾她,她是怎么挺过去的?”
阿云嘎转身对所有警员命令道:“侦查组继续顺着失踪者的通讯记录和行进路线查,痕检科去孕妇家门口附近查是否有载客面包车经过的痕迹,其余人,密切关注是否有群众报警发现无名尸体。”
南枫小心问道:“不并案了?”
“不并。”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带在骨子里头的血性,怎么融也融不掉。他这两个字声音不大,但足够掷地有声,足够告诉所有人,他会担负起所有的责任。
“并且最可疑的一点,”高杨继续道,“林城市是沿海城市,之前的连环失踪案基本定性为拐卖妇女贩卖。谁会在沿海平原拐卖女性到山里?不是给自己找风险吗?”
阿云嘎听完,点了点头,示意高杨跟他进办公室。高杨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去了。阿云嘎把门关上,特地留意了门外人有没有走完,锁上门就是一顿质问:“你昨晚跑哪儿去了?”
高杨一愣,漂亮的唇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微笑。
“你知不知道晰哥满世界找你?电话也打不通人也没个影,你是想干嘛?”
高杨抬起头直视着阿云嘎的眼睛,像一只毫无畏惧的小狼崽,但总能品出几分委屈和倔强。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去哪里需要和他报备吗?”
阿云嘎压下火气继续好言相劝:“他担心你啊!”
“担心我什么?杀人还是放火?”高杨冷笑起来,温顺的皮相一丝不剩,笑起来还露出尖锐的虎牙,莹白的肤色变得像冰一样冷峻,活脱脱一个小恶魔的样子,“你们不是都希望我离他远一点吗?”
阿云嘎无语凝噎。
“这个案子有问题。我既然看见了就不会半途放弃,”高杨收起刚才满身的刺,恢复到平日里精巧装饰的皮相,“案子结了,我就回学校。年底考完法考,我就躲得远远的,保证不来打扰他。”
阿云嘎听出了他语气里满满的自暴自弃,和落寞。
他甚至能想象,如果王晰在这儿,肯定会拎着狼崽子的后颈皮一顿数落,然后再舔舔他的伤口,把他抱回狐狸窝,彻夜守在他身边。
可惜现在王晰不在这儿。
阿云嘎正愁着怎么躲开这小孩不动声色地把王晰叫来,没成想王晰自己打电话进来了。
“嘎子,带人来河滨公园。”
简短几个字,沉重,焦虑,愤怒,被完美地融合在低沉的音色里。
河滨公园正值抽水清淤,这一抽,竟然抽出一个捆着石头的行李箱,看样子是才沉下去的,泥都没有盖上。老工人寻思着不对,多了个心眼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具冰凉的女尸。池水顺着拉链缝隙涌进来,把尸体泡得不成样子,四肢肿胀,脸也辩认不清。肢体上生了尸斑和细菌腐烂的疮,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工人惊叫着四散逃开,老工头病急乱投医,跑进了最近的检察院,揪着刚复工的王晰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
“肝温测了也没用,人泡水里这么久看不出死亡时间,”法医叹了口气,怜惜地看着那具腐烂不堪的尸体,“我带回去测胃内容物和巨人观,看着样子死了有一两天了。”
“辛苦了,”阿云嘎拍了拍法医的肩,围观群众被挡在外头,新闻媒体争相往里头涌,吵吵闹闹搞的阿云嘎一个头两个大。警力本来就不够,还得分出一部分去拦人。幸亏检察院带人来直接驱逐。王晰看了眼跟着警队的高杨,没说什么,仿佛只要确认他安全就好。
“那个孕妇呢?她做虚假证言,是不是得重新带回来审?”南枫问道。
王晰紧皱着眉头,半晌才开口:“证明不了是虚假证言。万一是被面包车带走谋杀了呢?现在传证人不合程序不说,孕妇也有回避的权利。”
“我让黄子从昨晚就跟着她了。”高杨冲着王晰咧嘴一笑,“放心,跑不了。”
王晰平静了一早上的脸终于掀起了点波澜。
“你…”
高杨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眼睛四处瞟,和普通爱玩闹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王晰一腔火没处发,阿云嘎见状赶紧闪人,顺带通知跟着孕妇的警员,注意她身边跟着的另一个孩子的安全。
…
郑云龙跑去不染酒馆喝茶,找高天鹤要了民事赔偿协议,又埋头在卷宗里想着能给龚子棋找什么脱罪的新证据。眼瞅着头发都要熬秃了,正打算抬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捕捉到门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蔡程昱。
郑云龙顿时警觉地看向方书剑。简弘亦正教他怎么编曲,一大个身子把方书剑挡得严严实实。两个人正聊得不亦乐乎,郑云龙凑热闹地岔进去:“书剑,最近过得怎么样?”
方书剑愣了愣,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挺…挺好的。”
“不做噩梦了?”
“嗯。”
郑云龙满意地揉揉他的脑袋:“果然还是得养在佛边上才能修身养性。”
简弘亦白了他一眼,嚷嚷着别理这二傻子,又继续给方书剑讲面前一堆七零八落的东西。郑云龙不动声色地挪到门边,假装一直看着他们俩捣鼓,实则余光瞟着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刚到门口,蔡程昱见状转身想溜,郑云龙眼疾手快揪着他胳膊就带到旁边。
“鬼鬼祟祟干嘛呢?”郑云龙调侃了一句,仔细一看发现人眼睛红彤彤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掉,呜咽声都被卡在喉咙里,再低头一看,拳头上几个刺眼的牙印,一看就是憋着哭泣咬出来的。郑云龙慌了神,赶紧把蔡程昱拉到边上,小声安抚着,“别哭啊……你这是怎么了?”
“周深哥说方书剑在这儿,让我过来看看,”蔡程昱扯出一个冷笑,死死盯着郑云龙,像要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我妈妈知道他是龚子棋弟弟之后病情更重了,我休了学在医院照顾她。医院里全是记者围着。我们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凭什么他可以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凭什么龚子棋还可以发回重审?你还要帮他做无罪辩护?”
郑云龙阴了脸:“周深跟你说的?”
蔡程昱把头扭到一边,肩膀因为抽噎颤抖着:“我本来不相信,他让我自己来看。”
郑云龙心头一股火直往上冒,心里头把周深骂了个八百遍,抑制不住怒气,强行把蔡程昱掰回来,面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告诉你,你是受害人家属,我理解你们难受。但方书剑凭什么就不能好好生活了?他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他前段时间怎么帮你们的你忘了是吗?还有你是怎么和周深混在一起的?他想干什么?”
蔡程昱像没听到郑云龙一步步的逼问,脸色变得僵硬,目光从郑云龙身上扭开,脖子像机器一样歪向他身边。他目光中的恨意一瞬间暴露无疑,掺杂着痛苦和纠结。郑云龙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刚才那几嗓子惊动了酒馆里头的人。方书剑两只手按在透明玻璃上,直勾勾看着蔡程昱。玻璃窗反光,映出外头的车水马龙,方书剑像虚影里头唯一实在的东西,隔着玻璃,又那么遥远。他双眼瞪得大大的,眼泪在赤红的眼眶里面翻涌。口中呼出白气映在玻璃上,模糊了半张脸。他就那么看着,不敢直视蔡程昱的眼睛,闪躲着又定在那里,不敢逃也不敢出去。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猫科动物,渴望又畏惧地看着外边,在捕捉到蔡程昱眼神的瞬间,又难堪得低下了头。
郑云龙在心里叹息,对着蔡程昱招了招手:“回去吧。”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受害人家属。”
……
“尸检结果出来了,胡小月的男朋友报案的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死亡的。腹部被捅了三刀,当时应该是失血性休克。被塞到行李箱里绑了石头扔水里,后来清醒了,在里头被水淹了窒息死亡。”
饶是法医见惯了血腥的场面,得出这样残忍的结论还是内心止不住地发颤。
“她被捆绑的手腕脚踝都有挣扎的痕迹,肺部有积水。处女膜破裂,有被性侵的痕迹。”
阿云嘎捏紧了手里的尸检报告,骨节咔咔作响。他凝视着法医把胡小月的尸体推回冷冻房,她的脸清理过后肿胀得看不出原来的相貌,但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漂亮姑娘。他甚至听见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嚎哭,在冰冷的水中醒来,身上的疼痛被冰凉浸透得麻木,来不及回忆起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对待,又绝望地被挤尽最后一点空气,声音都无法发出地死去。
“队长……”警员拍着他的背,把脸埋进手掌里,摸了把眼泪,“咱回去查案吧。”
“给局长递重案组成立申请。”阿云嘎认真把每一张报告,每一份痕迹检查的物件放进公务包和卷宗里头。
他比谁都知道,此刻的愤怒和悲伤于事无补,唯一的作用,就是逼着他们寻找真凶和真相。
“队长,孕妇……跟丢了。”
阿云嘎听到电话那头懊恼的声音,不禁一阵火起:“你干什么吃的?一个孕妇都跟不住?”
“孕妇出入的场所好多我们不方便进去,一进就暴露。她刚刚进了妇产科,一直没出来,等了半天我进去一问说人早走了……”
“行了我知道了,”阿云嘎打断他,“好好做产检她跑什么……更可疑了。”
高杨从隔壁拿着电脑放到阿云嘎跟前,画面里是几处监控录像,几乎覆盖了妇产科门前走道和医院的所有出口。
阿云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高杨忽略掉他的目光,指着屏幕:“她没有从任何一个正常出口出去。医院考虑孕妇行动不便,把妇产科设在一楼。她出了检查室的门,你的警员就没看到她,按理说她应该出不去医院。”
高杨手在切换键上利落地一按,画面跳转到医院周边的街道:“但是她出现在了南边的街道,她已经跑出去了。”
阿云嘎思索了一下:“妇产科里头有没有卫生间?”
高杨笑了笑:“有,并且为孕妇设计的,空间大,隔离性强。窗户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身体不便的孕妇,不好好走正门,反而跳窗,心里肯定有鬼。
“派人去排查,赶紧调监控看她去哪儿了,立马控制住。”
“不用了,”高杨叫住正打算往外跑的警员,“林瑞高速,南区出口50公里处。”
王晰刚拿着痕检科的物证急匆匆地进来找阿云嘎,就听到了这一段对话。他愣在原地,甚至忘记了手头紧要的案子。
“黄子开车跟着他们。前头车里是那个孕妇和她丈夫。”高杨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只用别人去按照他的计划照做。
“你的监控录像哪儿来的?”王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高杨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立刻镇定下来平静地回答:“我知道这个案子之后就拿着调休检察官的证件去她家门口和妇产医院要了他们的监控频道,连接在我电脑上。”
“黄子一直都是听你的话跟着她?”
“是。”
聪明的头脑,敏锐的犯罪洞察力,洞侧人心,甚至僭越法律不择手段。
这么多年来王晰一直害怕的事。
“高杨!”他难得一次对高杨发怒,甚至王晰是一个多温柔的人,几乎从没有把嗓子拔高到这样的程度,从没有如此愤怒,愤怒下隐藏着惊慌,事情超出他掌控的惊慌。
“王检察官,现在是查案,你要和我算帐,等案子结了。”高杨的语气让人惊讶,纵然他再怎么对人生疏有礼,也从未对王晰说过这么生硬的话。
连王晰都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