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谷受伤后依然闲不下来, 顶多是一些重体力活有刚好结束了一个项目的边亿陪着她。
即便郦安筠不是肩不能扛的人,但让她抱起蓝色塑料箱里的消毒碗筷很吃力。开席前一天她跟着虞谷去采购,边亿开车, 正好周末的虞小杞也跟着, 坐在副驾驶座。
边亿还在嘟囔:“郦安筠你之下周一不是要参加开馆仪式吗?不用背稿子啊?”
采购市场在扬草的最东边,虞谷干这行有专门的货源, 熟悉的老板也会提供上门送货服务。就算是回头客, 有些大批量的食物还是要自己选, 这是虞谷自己的坚持,边亿路上已经抱怨过了。
“我为什么要背稿子, 我又不用上去致辞, ”郦安筠和边亿说话就很冲, 虞谷从不插嘴, 边亿啊了一声:“那为什么沈愿要啊?”
郦安筠笑了两声:“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呗。”
一只手还吊着的虞谷靠在座椅, 看了眼开车的女人,忍不住问:“你和沈老板每天聊天啊?”
沈愿在扬草待了半个月, 住的是扬草最好的酒店。
郦安筠是虞谷认识的人里比较讲究派头的, 沈愿在这方面就是郦安筠的pro版本,衣食住行都要高规格,虞谷和沈愿见过几次,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边亿和沈愿的公司签过合同,接触也多一些,虞谷完全是个家属, 她现在明显有别的意思, 坐在副驾驶座的小学生也学小姨的揶揄:“边阿姨也有女朋友啦?”
虞小杞没见过沈愿,还学会了举一反三:“谈了多久啦?什么时候结婚呀?”
这口气和村子里爱唠嗑的婆婆没什么区别, 边亿趁着红灯给了虞小杞一个脑瓜子,“你是小老太太吗,这么好奇。”
虞小杞还挺得意,摇头晃脑地说:“我模仿能力很好的。”
郦安筠嗯了一声:“小杞长大后可以做演员。”
她意外地捧场,虞谷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郦安筠:“干什么,我发自内心。”
边亿呵呵一声:“你怎么不做演员?”
郦安筠没这么伟大的志向,不忘记多问点边亿和沈愿的进展:“你和沈愿到什么程度了?”
开车的人都快炸了,红灯一过一脚踩过去,趁着进入郊区拐弯都堪比漂移,郦安筠忍不住骂人:“你开赛车啊?”
边亿哼了一声。
虞小杞还觉得好玩,“我长大可以开赛车吗?”
边亿:“问你小姨。”
虞小杞唉了一声:“算啦,我先赚钱。”
虞谷打着石膏虽然行动不便,但也没到不能自理的程度,郦安筠不在虞小杞抢着照顾她,像是在玩什么新奇体验,家长都觉得头痛。
“小孩子想什么赚钱,我会赚的。”
边亿:“就是,郦安筠还比你小姨会赚钱,哇,找了个富婆。”
她摆明了是要恶心恶心郦安筠,可惜没什么效果,郦安筠想到沈愿之前发过的毒誓,现在明显有热闹看了,她笑了一声:“那是没沈愿富。”
“你好好练练吧,沈愿前女友一箩筐。”
郦安筠吃穿用度的讲究顶多算小打小闹,她本人也可以坐在院子里和虞谷一起择菜,但沈愿就不会了,她明显更像是百年城堡里什么都要华丽的公主,也有做生意人的爽快,同样有抹不去的高傲。
虞谷尝过感情其他方面的不对等,实际上并不赞同这种相差太多的好感。
可是感情本来就没有秩序,真正算得上秩序感的是婚姻,她们目前不会有婚姻,这种失序反而更加自由纯粹。
虞谷:“真的喜欢就试试,我们边老板又不差,责任感强,还……”
边亿毛骨悚然,正好车到了目的地,她催促后面的人下车:“快滚,买你的菜去。”
郦安筠还不忘提醒她跟上:“允许你打十几分钟电话,但你要来抬箱子的。”
边亿哦了一声:“你先给钱。”
郦安筠:“沈愿给你多少钱?”
虞谷怕郦安筠再说下去真的被边亿扔下车,把人带走了,虞小杞也跟上,车里就剩下边亿一个人。
市场很热闹,虞谷另一只手牵着虞小杞,看了眼站在身边还在捂嘴笑的郦安筠:“逗边亿这么好玩吗?”
郦安筠咳了一声:“我也好奇。”
虞谷:“你不能问沈愿?”
郦安筠自己的恋爱有沈愿的出谋划策,但沈愿和她不一样,坚信人一旦陷进去就完了,反而捉摸不透。
“我问不出什么的,她在这方面是老油条。”
虞谷点头,“所以你的策划也是她建议的?怎么不做个ppt,每年来一次恋爱的年终总结?”
她长得文雅,又是个能杀鸡也能爆炒的厨子屠夫,说话更没有边亿这么中气十足,这么淡淡开口总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嘲讽,郦安筠鼻孔出气:“干什么,你不是不识字吗?”
虞小杞一般不参与这种对话,难得震惊:“不可能,我小姨认识字的。”
虞谷摸了摸她的头,“字太多,晕了。”
郦安筠想到虞谷的批注还是不高兴,“你以为你是我论文导师吗?一句一句批语。”
“那你给我做个ppt来个总结吧。”
虞谷上次做ppt还是大学回来给虞夏帮忙做课件,一算也过去好多年,她摇头:“我不会。”
“你不如让我给你做顿饭。”
郦安筠戳了戳她的石膏:“你这样我还让你做饭,我到底多恶毒啊?”
市场叫卖声音不断,虞谷穿过小路找到批发卖肉的,没回答郦安筠这个问题。
隔壁就是鱼档,味道也很冲,冬天穿着大衣,没过度打扮但也比周围穿着水鞋或者颜色基本黑白灰的路人抢眼,虞小杞站在郦安筠身边,看了眼郦安筠被溅上脏水的两面马丁靴鞋头,问:“小郦阿姨从来不来这种地方的吧?”
郦安筠还在看里面和老板说话的虞谷,就算打了石膏虞谷看上去也姿态放松,老顾客也免不了寒暄,虞谷从不吝啬向郦安筠展示她生活化的一面。
如果郦安筠今年才认识她,或许会打退堂鼓。
但她们的初遇在很久很久之前,人生里早就被对方标记,这样的瞬间更像是打补丁。
“那你就常来了?”郦安筠问。
“我也不常来,上次来是小姨接我放学路过,没有修路车能直接开到门口的,”虞小杞也很不喜欢这一片湿漉漉的地面,油渍覆在水面上泛出五光十色,不会让人觉得美好,“也不知道等会儿小姨要把东西怎么送出去。”
她还是小孩,知道虞谷和郦安筠互相喜欢,也为了这份感情出谋划策,但小朋友的世界有些东西更赤裸裸。
比如有人嘲笑她没有父母,也有人家长她家里的情况,嘲笑她只能坐小破车上补习班。
更有人知道虞小杞同父异母的弟弟已经上了幼儿园,特地在虞小杞面前大声说。
虞小杞交朋友也会吵架,也苦恼要怎么和朋友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偶尔天真,偶尔比同龄人忧郁,也会担心小姨这段开花的感情。
妈妈的爱情她不曾体会,单薄的记忆里也都是争吵,她更喜欢和郦安筠一起的虞谷,更鲜活,不寂寞。
郦安筠牵起她的手晃悠,她们看起来就亲密无间,更像姐姐和小妹妹。
“小杞今天心情不好啊?”
虞小杞:“没有啊。”
郦安筠笑了:“那怎么这么问我?”
“我在家里也不买菜,我妈也不怎么买,都是我爸干活,”郦安筠唉了一声,“要不是虞谷我才不来呢。”
她知道虞小杞想问什么,看上去酷酷的小孩本质敏感。郦安筠小时候转学用眼高于顶伪装害怕,当时有虞谷陪着她,骂也骂不走,导致她还没发育完全的感情就被对方捆绑,远走天涯仍然被无形的羁绊缠绕着。
这样的感情曾经被郦安筠定义为苦恼,多年后确认为救赎。
郦安筠从不后悔,她只是遗憾,但她仍然做了自己最正确的选择。
命运从来不会十全十美,她对虞小杞说:“我听虞谷说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
虞小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贝壳鞋,郦安筠的漂亮是在市场也要翩然的裙角,小学生虞小杞随小姨,不爱打扮,但没人会不为美丽的人事物动心。
“没有吵架,就是因为妈妈。”
虞小杞说得温吞,里面的虞谷买东西还要和老板聊天又要自己挑肉,只能在间隙里往外看一眼。郦安筠和虞小杞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聊什么,居然还去对面买了一串炭烤鱼丸。
老板和虞谷认识多年,她知道虞谷有个侄女,还是第一次看见郦安筠,问:“那也是你朋友?”
虞谷嗯了一声,老板四十多岁,一边给散客切肉,一边说:“难得看有人和你过来啊。”
“我刷视频都看到你生意很好,年轻人还是要注意休息,身体最重要。”
老板的丈夫去年去世,虞谷开的席,人到中年有更多烦心事,对虚实的定义更明确了一些,白事的席上推杯换盏,偶尔会变成一句感慨的祝福。
虞谷点头:“会的。”
过了一会边亿来帮忙装车,她开玩笑地问虞谷:“那我明天开车送你过去给你打下手,我时薪多少来着?”
郦安筠:“还有时薪?”
“那网上抽个粉丝给虞谷干活还不用钱呢。”
边亿都被噎住了,“资本家都没你会剥削,难怪沈愿说你策划案写得好,真是个鬼才。”
虞谷笑了:“外行帮忙只会帮倒忙。”
边亿:“听到了吗,骂你外行呢。”
虞谷:“我也没骂……”
“你就内行了?不知道谁被活章鱼吓哭,一把年纪了还怕鬼!”郦安筠完全没有刚才温声细语和虞小杞说话的模样,如果不是开车,估计能和边亿打起来。
但要是真打起来,虞谷也帮不上忙,她现在也闭嘴了,反正也插不进去。
边亿骂骂咧咧把人送回去,丢下一句明天来接虞谷就走了。
虞小杞上楼看电视,赵金凤出来处理明天要带去的食材,虞谷看了眼天色,问:“你不回去吗?明天展馆开幕。”
郦安筠:“这么近我明早赶过去也可以。”
虞谷:“我四点就要出发了,会吵醒你的。”
郦安筠拿走虞谷刚倒好的开水,“无所谓,你不是想要我写恋爱年终总结吗,我披星戴月给你写一份。”
虞谷沉默半晌:“我最讨厌看这些了。”
“我故意的,”郦安筠看着她笑,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顺便写一个异地恋计划书。”
虞谷抓住她的手:“这东西一定要分门别类吗?还带时间轴,哪能规划得这么清楚的?”
她某些方面举一反三的能力很强:“那我们在一起也要几点几分脱衣服,几点几分接吻,几分到几分是上半身服务,几点几分……”
她的嘴被郦安筠捂住了,有成熟策划经验的郦安筠都没想到如此清奇的角度,她盯着虞谷看了半天,“你以前做奥数题怎么脑子就迟钝了?”
虞谷看着她笑,眉眼弯起,眼里只有郦安筠。
“对了,”郦安筠松手,掌心还有虞谷嘴唇蹭过的柔软触感,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掌心,说:“小杞这两天不高兴。”
虞小杞也不是什么都和虞谷说,小朋友也有自己的烦恼,郦安筠转述完后唉了一声:“到时候小杞什么都不告诉我了怎么办?”
虞谷没说话,她像在出神,郦安筠伸手在虞谷眼前挥了挥,被抓住了手腕。
“小杞告诉你也挺好的,”虞谷笑了笑,“她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觉得麻烦我。”
一家人之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但虞谷也没有养小孩的经验,小朋友长得太快,她也做不到面面俱到。
况且每个小孩性格也不一样,她小时候一个人在家也不孤单,更不好意思问虞小杞是不是孤单。
“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虞谷好奇地问:“郦小姐怎么解决呢?我记得你小学除了我没朋友吧?”
这是事实,郦安筠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是一群人求着和我玩被我拒绝了好吗?”
虞谷懒得戳穿她课间都呆呆坐着的从前,嗯了一声:“所以呢?”
身边的人说:“让她直接去问自己朋友为什么不就好了。”
虞谷:“你是这么直白询问的人吗?”
这像是对郦安筠过去的追问,她们半斤八两,主打一个心照不宣。
“所以我才这么建议小杞,”郦安筠捏了捏虞谷的脸,仍然担心这个人吊着手明天进山干活,人生的意外太多,她想抓住瞬间,“不问总比憋着误会好。”
“如果她真的很想和这个做一辈子的朋友的话。”
虞谷:“我们是朋友吗?”
郦安筠:“法律不允许朋友谈恋爱吗?”
虞谷微微靠近,盯着郦安筠近在咫尺的脸,喊了一声略微低回的红红。
郦安筠:“有话快说!”
她脸却不争气地红,喜欢朋友,喜欢一起长大的朋友不代表无趣。
心动仍然无师自通,她在什么方面都急速成长,以前是学习,后来是工作,现在是恋爱。
如何和喜欢的人相处是一辈子的议题。
“没什么想说的。”
虞谷笑了一声,郦安筠哦了一声:“我去外面看看阿姨有没有需要我……”
她被人拉了回去砸回沙发,虞谷亲了她脸颊一口,“你就别干活了,越干越忙活,上去和小杞玩去吧。”
郦安筠:“你呢?”
虞谷:“我单手也可以干很多事的。”
郦安筠:“医生都说了你要休息。”
工作狂休养期还接私活,乡野厨子手脱臼依然要奔波,她们本质都是工作狂。
如果非要论区别,虞谷是为了生活。
倘若她没半分喜欢,又怎么熬过这些年在颠簸山路的盘旋?
虞谷说:“我喜欢做这行,你少管我。”
后四个字似曾相识,郦安筠被噎得无话可说。
半个小时后虞小杞听写完成,和郦安筠一起趴在阳台窗户看下面虞谷和赵金凤一起处理食。她们说话夹着本地的方言,虞谷偶尔聊几句别的,鸡毛是护卫犬也是陪伴犬,这些年一直跟在虞谷身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虞谷在说什么,偶尔摇一下尾巴。
虞小杞:“网上的粉丝都不知道小姨这时候最好看。”
郦安筠:“什么?”
虞谷偶尔直播,但也不是每天都播,性格使然的懒得经营占了大部分,殊不知这样才吸引人。
“她干活的时候最好看了,”小朋友也上网,和虞谷朝夕相处更是喜欢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小姨,“炒菜的时候她没什么表情,和外婆聊天才放松。”
郦安筠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虞谷,夜风里撑着脸,看得目不转睛。
虞小杞对爱的理解和同龄人不一样。
这来自虞夏在的时候写的信,从虞小杞出生开始写给未来的女儿。
那个时候虞夏并不知道自己的信不能写很多年,她只是把未来的虞小杞当成朋友,开头都是一句,你好,亲爱的小杞,我是你的朋友虞夏。
妈妈也是心思细腻的女孩,对未来做过很多展望。
哪怕戛然而止,虞小杞仍然感受过这份残存的期待,她不在意父亲,更在乎家人。
“小郦阿姨,我要是希望我和朋友能一辈子做好朋友,会不会很傻啊?”
她都想好了明天要去沟通,却又难以启齿,在郦安筠的指导下写了一封信,还是略有困惑,问:“你以前就想过和我小姨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没有啊,”郦安筠回答得很干脆,她看着冬夜天上的冷月,下面的人聊得很开心,还能听到笑声,“你小姨很狡猾的,一直在我身边,我都不用想这些。”
“只是习惯了。”
狡猾的人聊天间隙抬眼,还冲郦安筠比了个手势,郦安筠摆了摆手,权当回应。
“你只要顺从心意,想和她一起玩,就一起玩,但不要憋着,不高兴就说。”
“在意你的人会听进去的。”
虞小杞:“好麻烦啊,我和朋友又不是你和小姨这种关系。”
现在小学生早熟得很,热血一会儿就冷却了:“明天再说吧。”
郦安筠提醒她:“你作业还没写完,奥数题还差一页呢。”
虞小杞唉声叹气:“小姨脾气真好。”
郦安筠:“什么?”
虞小杞:“要是我朋友这样催我,我肯定不高兴了,这种时候就应该一起看动画片的。”
郦安筠无言以对。
心想:虞谷我也催不动啊,还不是抄我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