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夜幕, 车灯忽闪,那张脸一明一晦,轻润的眸,时而醒目, 时而无踪, 把好好的还在高兴的脸, 晾成心里一缕化不开的浓稠。

  怀里人那微弱的笑,看得人心揪痛。

  一句承诺, 几欲脱口而出。

  可到底还是缄了口,只是沉默, 紧紧相拥。

  一路无言。

  送游承静进了酒店,叶漫舟正要回自己房,司机打来电话,说是有人落下手机。自己摸过兜了,没丢东西,下楼去取游承静的手机, 屏保一亮, 疯狂弹出消息窗口。

  晚上光顾着叙旧,没顾忌两人在夜市的视频已然闹上热搜,此刻引起轩然大波。朱穆空不放心, 向游承静发来成堆问候,屏保上的消息数秒一变。

  “哥,这事真不是我说, 你不该回去的。”

  “我虽然对吴舒晨很有意见,但我也觉得她这次事做得没差错。”

  “她让你闭关也是为你好。”

  “要命的事, 为了安全,最近真的不要乱跑了。”

  “哥难道没有想过, 上次如果没有保安及时拦住会怎么样?

  “我想想都后怕,那把刀真的捅进去该怎么办?”

  “你要是真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现在的人你不知道有多疯狂......”

  离游承静的房间还有几步远,叶漫舟停步,进楼道,解锁手机,电话拨过去。

  朱穆空甫一接通。

  “喂静哥?”

  “我。”

  “......叶漫舟?”

  “上次什么事。”

  “静哥呢?”

  “他什么事。”

  “他在你旁边么?”

  “什么事。”

  “你让静哥接电话——”

  “——我他妈问你,什么事?”

  叶漫舟突然发飙,朱穆空吓一跳。

  “怎么就要命了?”

  叶漫舟面若冰窖,竭力压抑声线:“怎么就他妈的,刀差点捅人身上了?

  “......还好意思说?你自己闯的祸你不清楚?”

  “你说什么?”

  朱穆空冷声:“上个月你一个粉丝被你拉黑,为了泄恨,持刀伤人,刀口就离静哥还差一厘米,被保安拦下来了。”

  他一愣。

  “得亏静哥大度,看在未成年的份上不计较,还花大价钱把消息压下去,不然这事曝出来,你说说你得掉多少代言?”

  “叶漫舟,我忍你很久了,为什么每次你任性的时候都要让静哥买单呢?”

  “你在网上发疯的时候没有考虑过静哥的感受么?”

  “你做什么事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么?”

  “你到底怎么忍心让他受这么多委屈?”

  “你为什么逮着这么好一人往死里欺负?”

  “你真的不觉得对不起静哥么?”

  “你真的没有一点愧疚么?”

  “我看你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

  叶漫舟挂断电话,直在原地,许久。

  持刀,伤人,后头跟着的人名是游承静。

  字字心悸,让人难以呼吸。

  悬窗外,光影晃来晃去,无意触进这一片死寂的地,死寂的人,眸底的夜色,慢慢浓烈。

  曾借着终将重逢的希冀,怀着扎根于心的爱意,扛过那分开的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未曾如这般。

  彷徨。恐惧。

  站在原地,审视从前。

  他的一切,曾经笑与哭,怒与喜,从起初那场盛夏,一路跑过心底荒芜的十年,一帧帧闪回,触手可及的正前方,是那张微笑得红了眼眶的脸。

  ——我好像有又有家了。

  幸福得让人心碎。

  想送他一个承诺,却连安慰都无法脱口。

  没有任何底气了。

  你爱我时,是开心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我爱你时,更多是爱,还是伤害?

  如若我的感情当真罄竹难书,只会为你带来伤害,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理由?

  如若角色的灵魂会以另一种方式蚀骨入髓,是不是早已无形中成为那个以爱为名的施暴者?

  叶漫舟喝了口空气,只觉周遭氧气稀薄,呼吸困难。

  游承静出去寻手机,路过楼道,却见叶漫舟直直站在里头,背对着,一动不动。

  他开门进去,摇摇他胳膊。叶漫舟转身,游承静一愣,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你怎么了?”

  叶漫舟伸手,掌心触及肩头,倏而滑落。

  他抱住他的腿,跪在他面前。游承静吓一跳,手忙脚乱让人起来,对方只是自顾自扎着脑袋,沉默。

  游承静盯着他的发旋,不明所以。

  “对不起。”

  “什么?”

  “一切。”

  “......”

  叶漫舟低声:“你难过,你生病,你差点出事。”

  “都是因为我。”

  “我想弥补过错,但总是让你困扰。”

  “我想为你出气,但却让你陷入困境。”

  “我想你开心,可总是让你伤心。”

  “我努力的一切,全都适得其反。”

  叶漫舟说着,忽然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向他凝望。

  “承静,我以前挺是个混蛋,现在也没改好到哪样,可我真的已经竭尽所能,去爱你......”

  “我想不到失去你的可能性,我没有办法放过你,更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我真的想好好爱你。”

  他摇晃着他的手,轻声哽咽:“承静,教教我......”

  “到底怎么样......才能好好爱你?”

  游承静怔怔看他。眼前这个人,他曾小心地爱了一整个青春的人,现在跪在自己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将欲启齿,却只能发出无声的音节。

  游承静阖上眼皮,深呼一口气。

  怎么能这么可恶?

  明明都是他做的错,明明都是他闯的祸,明明该怪他那么多。

  可,更看不得他难过。

  游承静道:“起来。”

  叶漫舟不为所动,埋在他膝前,肩膀起伏,剧烈呼吸,好似溺水的鱼,祈求一丝氧气。

  游承静唤了半天,没招可使。

  他俯下身来。

  叶漫舟浑身僵住。

  那道温软,霎时堵住了所有悲伤。

  神智飘摇。

  恍惚间,四季变换,春去秋来,繁花落尽,大雪纷飞,一切突然都窄成一片,他的世界一瞬间就只剩下曾经的一场盛夏,眼前的这一个人。

  他搂住,抱紧,拥吻,直至忘情。

  好似地老天荒后。

  游承静移开嘴唇,平稳呼吸,抚摸他满面的泪痕。

  “现在能冷静一些了么?”

  叶漫舟点头。

  游承静起身,拉他进房间,把人按在沙发,给他倒一杯水,看着对方一饮而尽。

  他接过空杯,放在茶几,和他并肩而坐。

  沉默。

  叶漫舟萎靡在一边,通红的眼睛盯他看。

  游承静和他对视。

  这一晚上可太过荒唐,一个哭时一个安慰,一个刚一消停一个又开始掉泪,今夜的眼泪险些流成一条小南渡江。

  不过,也真够呛,这人都哭成这个鬼样,还敢这么靓。

  他定定心神,“手机在你那么?”

  叶漫舟递给他,游承静接来,划开屏,瞄了眼消息记录,已读的消息,三分钟的通话记录,和后头朱穆空发来的一大篇劝人向善小作文。

  他心中有数,把手机一扬。

  “因为这事?”

  叶漫舟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游承静解释:“那个小孩平常父母不在身边,是爷爷奶奶照看长大,过度溺爱,性格偏激。”

  “以前就因为故意打伤同学进过少管所,做过许多出格的事,被诊断反社会人格。这种人伤人没有理由,只是恰好是你粉丝而已,你不要多想。”

  “再说,我不是没事么?”

  叶漫舟表情一动,忽地拥住人。

  “别说了。”

  想都不敢想。

  说是没有出事。

  如果真的因此出事,他简直会疯掉。

  游承静读懂他眼神里的晦暗,后怕,惶恐,一切愧疚。

  他拍打肩膀,一下下安抚,直至身上这双手不再紧绷。

  游承静问:“你刚才说,我生病是因为你,那是什么意思?”

  叶漫舟沉默。

  游承静想了想,慢条斯理:“你以前是挺不是人,但那会我看上你又没人逼,我一厢情愿,自找苦吃,也不想别人成什么揽锅机。”

  “何况那会,又不全是不好的,好的也,有不少......”

  叶漫舟倏一抬头,“真的?”

  游承静声音渐小:“那......我也不是受虐狂。”

  他眼睛清亮。

  游承静躲开视线,咳嗽几下。

  “跟我说说吧,你这么反常,总有原因。”

  叶漫舟犹豫。但思及至此,既然点到,干脆坦明,好过这样对自己故作镇定,也少受点累。

  他小心翼翼:“我知道那件事了。”

  游承静迷惑:“什么事?”

  他隐秘地说:“就是,心里生病的事。”

  游承静一愣,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唐璃生病的事?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叶漫舟:“仇旗跟我说。”

  游承静愕然,仇旗也知道?看来唐璃已没把他当外人。

  “......那你,就因为这个?”

  他忽然有点不高兴了,就因为别人难过成这样?

  叶漫舟一脸正色,“不至于么?你觉得那个病是什么小病么?”

  “......当然,不是。很严重,很至于。”

  游承静不太自在,劝自己,唐璃姐都那样了,他不能那么小心眼。身边人出这种事,大晚上伤感一下,推己及人,多正常?

  他定定心神,“那仇旗是什么反应?”

  叶漫舟疑:“他能什么反应?”

  游承静问:“他都知道,就没一点打算?”

  叶漫舟更疑了:“什么打算?”

  游承静嘀咕:“比如平常多帮忙照看些,多些关心什么的。”

  叶漫舟睁大眼,“他敢?”

  游承静有点失望,“这么胆小。”

  叶漫舟正襟危坐,“不是,你什么意思?”

  游承静喝一口水,“不对么?他追人还这么怂,追个寂寞。”

  叶漫舟差点叫出来:“他追你?”

  游承静立马把水喷他一脸,胡乱呛着。

  “你放什么狗屁......”

  叶漫舟抹一把脸上的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又在说什么?”

  “不是在说躁郁症?”

  “是在说躁郁症啊。”

  “你不是躁郁症么?”

  “你他妈才躁郁症。”

  叶漫舟匪夷所思,把仇旗转发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游承静舒展思绪,将来龙去脉一理:“那天我在医院看病,偶遇唐璃姐,她说她感冒,我无意瞧见她那药里有个碳酸锂的,觉得不太对劲,回去搜了下,这药是治躁郁症的。”

  “我有点担心,又去问仇旗,碳酸锂能不能治感冒,他就不回复我了。”

  游承静后知后觉:“我以为他在忙,感情是给你通风报信去了?”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纯属一场乌龙。

  叶漫舟惊道:“所以不是你生病?”

  游承静说:“不是我啊。”

  叶漫舟怔愣:“我以为你是因为solo加女主那事才......”

  游承静翻他白眼,“一个solo至于么?心理要真这么脆弱,我经历的事得够我跳多少次黄浦江。”

  叶漫舟腾地从沙发坐起来,心情陡然阴雨转晴,抱起他原地转圈,游承静冷不防海拔升高,吓一大跳,破口大骂:“犯什么神经?”

  “高兴。”

  “高兴什么?”

  “你没病,我就是高兴。”

  游承静被甩得头晕目眩,用力揍他几拳,叶漫舟这才停住,他从他身上跳下来,天旋地转地倒回沙发,对方迅速凑来,揽住他肩膀,一阵庆幸。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剧组,听说后就想方设法逃回国内,第一时间来找你。我去问我妈,她说你这种时候最需要休息,我就订了回海南的机票。”

  “我知道你最近因为好多事不开心,又害怕那些不开心有我的一份,我心里着急,但我想无论怎么得让你知道,再难的事,有我陪着你。”

  “没有生病,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偎在他身旁,向他袒露种种心迹,刚还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现在又一整个开心得找不着北了。

  游承静看他这样,忍不住嫌弃,大傻子,事情没弄明白就忙着伤心。

  可是想到他这样是为了自己,被爱的有恃无恐,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暖意。

  “瞧你说的,我有那么脆弱么?”

  “没有,我们小静最坚强了。”叶漫舟靠他身上,“是我太脆弱,劳烦你多哄哄我。”

  游承静喝口水,平复心情,“改天你去趟心理科吧。你这个人也阴晴不定很久了,疑似躁郁症,还是彻查一下。”

  “去心理科不如回家找我妈。”叶漫舟就着他的手,喝干他杯里剩下的水,“我妈从小最关注我心理健康,要是真的心里得病,对她绝对是奇耻大辱。”

  想起这事竟还惊动了家长,游承静有点介意。“你不要动不动搬你妈出来,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老让人家为你操心。”

  叶漫舟看他一眼,“怎么了,还没过门就开始心疼岳母了?”

  “谁过谁的门?”游承静有点中套,不对,“谁岳母了?”

  “她是我妈,我是她儿子,我们俩以后在一起第一个通知就是她,她不操他儿媳的心操哪的心?”

  游承静面红耳赤,“什么儿媳什么在一起,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十拿九稳的事。”

  “少在这半场开香槟。”

  叶漫舟讶异,“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开一半了。”

  坏了,说漏了嘴,游承静恼得去抓脸,叶漫舟扑过去攥住他两只手脖,掰下来,揉在手心,似笑非笑。

  游承静扭过视线,不看他。

  他拿眼睛去捉他的眼睛,歪着头,细声:“小心肝,打算什么时候把另一半开给我?”

  游承静拿脚踹他,“谁你心肝了,你个没心的。”

  他按下大腿,“我有心,你来听,里头全是一个人名。”

  游承静斜他一眼,叶漫舟把胸腔贴过来,模仿心脏起伏,气声:“承静,承静,爱你,爱你......”

  俗透的俩字,游承静听得心如擂鼓,耳根红了,推他一把,“别恶心人。”

  叶漫舟顺势倒在沙发,胳膊一撑,盯着他笑。

  二人无言,对视一会。

  他一起身,叶漫舟忙拉他手,“哪去?”

  “回房。”

  “一块睡。”

  “滚蛋。”

  “害羞了?”

  “谁害羞?”

  “刚刚谁主动亲我?”

  游承静心一虚,“那不是你在外抽疯,我没办法......”

  “是,我都伤心成那样,除了亲我哄我,你可太没办法了,”

  这男的怎么这样坏啊,可太会得寸进尺了。

  游承静不想理他,攥着手机往外冲,叶漫舟不肯放人,从后抱着他,咬耳朵。

  “香个晚安吻,放你走。”

  游承静瞪他,“我还成欠你的了?”

  “第一天知道我什么人?”他搂着他晃,“敢亲我的嘴,还敢进我的房......”

  游承静无话可驳,也觉自个与他肢体黏得过分,再腻乎下去,指定要出事。前一次鬼迷心窍,险些着了他的道,这才清醒一天,实在不想这么没出息。

  他一咬牙,掰过叶漫舟的脸,照他侧颊就是一啃。

  叶漫舟蓦地吃痛。他趁机起身,撂开小腿往外一蹿,摔门而出。

  叶漫舟捂住脸上的牙印,坐在沙发,心里甜得出蜜。

  他盯着房门的方向,发散思绪,低头打字,编辑一条消息发送出去。

  须臾,仇旗回复:“知道了。”

  隔着屏幕,貌似无波的文字,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五年同队的相处,已然深知对方底细。他对她的感情,不比他对游承静得来得浅薄,只怕是有人要将这份担惊受怕传递下去。

  叶漫舟收回手机,缓缓神。

  依旧无比庆幸。

  是人都有私心。

  只要,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沉思片刻,他神情渐敛。

  伤人一事,游承静可以不计较,他却不能不自责。

  今晚的拥堵踩踏,就算他在现场尽力保护,也难免让他受伤。

  所有一切,足够让他心有余悸。

  他不由想到叶华兰的告诫。在房间独坐许久,更深的思绪纷沓而来,一个答案,慢慢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