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灯, 叶漫舟转身,车再度行驶。

  游承静问:“怎么跑这么远拍。”

  叶漫舟道:“因为那导演脑子进水。”

  游承静无言。

  “我说实话,那剧本有病。”

  “角色有病。”

  “编剧也有病。”

  “男演员更有病。”

  “整个剧组全都有病。”

  “因为他们有个最他妈有病的导演。”

  “我感觉我演完可能真的要成神经病。”

  又开始了。当练习生时天天骂老师,当偶像时天天骂公司, 当演员时天天骂导演。为了彰显自己特立独行的逼格, 总要先挑个最权威的角色出口恶气。

  游承静就看不惯他这臭德行, “那么不想,你当初干嘛接这活?”

  叶漫舟卡壳, 总不好说是因为达成一种邪恶交易。

  “不说了,我想他就来气。”

  叶漫舟转移话题, 开了个车载音响,音乐自动播放,《为了谁》,老红歌悠悠唱响:“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归?”

  有些尴尬。

  游承静淡声:“你审美,挺复古。”

  叶漫舟解释:“我妈上次坐我车,她听的。”

  一句话给对方干沉默。

  叶漫舟鸡贼道:“话说回来, 我妈其实挺想见你。”

  游承静默上加默。

  好吧, 这会还不是时候。叶漫舟切歌,换到一首RE的主打,前奏动次打次。

  游承静嫌吵, “换回去。”

  他于是又换回去。

  “——你是谁?为了谁?为了春回大雁归......”

  叶漫舟心想,游承静,我为了你, 都为你,归根结底全为你。

  车开到小区门口, 陌生车牌,保安来拦路登记。游承静刚想在这下车, 叶漫舟打开车窗,保安看一眼,认出叶漫舟,立即放行。

  叶漫舟赞不绝口:“这保安,比你公司的懂事。”

  就烦保安那么懂事。

  叶漫舟打着转向,一路开进车库。按理说他捎了自己一截,该主动留他上去喝口水,可是面对这人,一点也不想讲道理。

  游承静抱着一沓粉丝信件下车,叶漫舟很自觉地跟着下。刚进楼道,游承静鞋带散了,蹲下来系,叶漫舟帮他抱信件,牵狗绳,接过来时手碰手,被冰了一下。

  他盯着游承静身上那件单薄的毛衣,皱皱眉。

  游承静系好后站起来,抬头一看,叶漫舟杵在原地等他,狗绳绷成一条线,绳虽已易主,他的狗头都不回,一往无前向电梯口冲。

  游承静有点气,臭狗一点不认主,说走就走,充满无情。

  劈手夺过叶漫舟怀里的信,重踩几步经过狗,狗见他超过自己,委屈,“汪汪汪汪!”

  他为了惩罚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一个眼神不给,刷开电梯门,进去。

  叶漫舟牵着狗,要跟进。

  游承静突然想到什么,又走出去,叶漫舟问他:“怎么?”

  “药。”

  “要什么?”

  “狗的药。”落他车上。

  “我去拿,你先回家。”叶漫舟怕他在外头多呆一秒都受冻。

  可游承静不想听他。

  叶漫舟把他轻推进去,转身就走。

  还牵着他家狗。

  他家狗还屁颠屁颠地跟。

  游承静瞪着这一人一狗的背影,生气了,不想管了,狠狠摁上电梯门。

  电梯刚升到六层楼,突然震了几下,“晃郎晃郎!”连环巨响,一种链条摩擦的声音,游承静惊慌间要去按键,电梯“嘭噔!”一声,极速坠落。

  游承静重重跌倒里头。

  坠了两三下,忽然卡住。灯光倏而一灭,电梯间骤黑,只剩一只求救铃按键,隐隐的荧光绿。

  游承静从地上睁眼,散落一地的信件,狭小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手忙脚乱掏手机,各处空空如也,想到手机也落他车上。

  太阳穴猛一跳。

  游承静强撑着精神,在黑暗中摸索,按下求救铃。随后挑了个角落坐下,双手抱膝,背后冷汗慢慢冒出来。

  叶漫舟从后座找到盛药的塑料袋和游承静的手机。

  就记得收粉丝信,其他全都忘干净。

  他把手机往兜一揣,塑料袋提在手里,边走边随手一翻,一堆注射液药盒,什么庆大霉素,林可霉素,阿米卡星,地塞米松磷酸钠......

  妈妈的,这么多花样,他当年感冒时,游承静不也就下楼帮买盒感冒灵。

  叶漫舟低头看一眼狗,酸道:“你爸对你这么好?你可真有福气。”

  “汪汪!”

  “得意什么?迟早拿下你爸,等着瞧。”

  “汪汪!”

  “以后游承静不在,我就是你爸,游承静在,你就有两个爸。”

  “汪汪!”

  “狗叫什么?你有两个顶流爸爸,简直狗生巅峰,你还有什么不满?”

  “汪汪!汪汪!”

  “这还差不多。”叶漫舟站在电梯口,摸摸狗头。

  “平常注意帮爸爸监督下有没有可疑人员住进你家,看见了就冲上去干他,爸爸赶来给你撑腰。”

  “汪汪!”二哈开始咬他鞋带。

  叶漫舟轻踹狗嘴,“傻狗,让你干可疑人员,不是干我。”

  二哈委屈一下,哼哼唧唧。

  他起手要按电梯,狗又开始狂叫:“汪汪汪汪!”

  叶漫舟正有点不耐烦,突然听见“嘭噔!”一声巨响。

  链条摩擦断裂的动静,“咔咔嚓嚓”,刺耳难听。

  叶漫舟微微一愣,意识到什么,瞬间从楼梯间猛冲上去。

  滴答,滴答,滴答。

  黑暗中,好像听到水滴声。

  游承静在角落蜷缩,捂住耳朵。

  可还是,滴答,滴答,滴答。

  一个劲的响动,从骨头到皮肉,水滴轻轻落下。

  清晰可辨。

  没完没了。

  无孔不入。

  让人发疯。

  他唇抖着,身发颤。好像回到某年某日,他跌入无底深渊。

  忽听到有人在唤:“承静?承静?”

  他惊醒。黑暗中瞪大双眼,见一道微光从电梯缝隙间穿透。

  游承静连滚带爬接近光隙,把脸贴紧,近乎哽咽地应一声。

  叶漫舟举着手机手电筒,心里揪着疼。

  “还好么?”

  “嗯......”

  “你受伤了么?”

  游承静狂摇头,又狂点头。他这会没脑子想对方看不见自己了。

  叶漫舟道:“我叫人来了。”

  游承静点头。

  叶漫舟道:“你别着急。”

  他点点头。

  “不要担心。”

  他又点头。

  “我陪着你。”

  他继续点头。

  “游承静?在么?”

  他点头不停。

  “你说说话?”

  游承静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声轻颤:“我在。”

  叶漫舟提起心脏。

  狗也急坏了,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扒拉电梯口,游承静隔着电梯门,听到狗爪子“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缓了缓,闷气:“别让它扒。”

  叶漫舟掐着狗脖子想提溜到一边,他一走,光又灭了。

  游承静崩溃喊:“别走!”

  叶漫舟又蹲下来,把光照进去。

  他轻声:“我不走,你别怕。”

  游承静听到他声音,好想哭,好想哭,又不想让他听见。

  他蹲在门口,颤抖的双手捂住嘴,流了好多眼泪。

  叶漫舟还是听了出来,好心疼,好心疼。

  “我给你放歌听好么?你想听什么歌?”

  游承静抽抽鼻子,不说话。

  叶漫舟随手找了首Drop的歌,播了出来。

  游承静气若游丝:“别放。”

  说话声太小,叶漫舟没听见。

  他又细声:“你别放。”

  门有点厚,叶漫舟还是没听见。

  游承静再度崩溃,吼:“我说,别他妈放了!”

  叶漫舟吓一哆嗦,手机摔地上,黑屏。

  又没光了,游承静蹦出一哭腔。

  叶漫舟火速捡起来:“等下!等下啊等等我——我草。”

  “......怎么?”

  “妈的摔坏了,开不了喃砜机。”

  游承静又要崩溃了。

  “没事!没事!我还有!”叶漫舟掏游承静手机,手忙脚乱打开手电筒,对准缝隙照。

  游承静红着眼跪在门边,盯紧那束光,情绪虽已慢慢平复,哭腔却难一时退却。

  叶漫舟听着门内人一抽一抽。

  他竭力想转移他注意,蹲下来,闲聊:“你自己写的歌,你怎么不爱听呢?”

  游承静抽抽,断断:“就,不爱听,口水歌。”

  “口水歌不也是你写的?”

  “写了,那么多年,我,PTSD。”

  “那下次别写口水歌了呗,来点新鲜的?”

  “没,市场,谁,买单。”

  “我买单啊?你只要出,我保底下单一百万。”

  游承静不吭气,继续抽抽。

  叶漫舟又问他:“那你平常都听什么歌?”

  “什么,都听。”

  “我是说你自己最爱听什么呢?”

  “什么,好听,爱听,什么。”

  太费劲了。

  叶漫舟绞尽脑汁:“这样,你最近单曲循环最多的歌是什么?”

  “demo。”

  “你自己写的demo?”

  “嗯。”

  “叫什么名?”

  “轻。”

  “轻重的轻?”

  “嗯。”

  “你手机有么?”

  “有。”

  “放你听好么?”

  游承静没说不行了。

  叶漫舟试了两次密码,成功解锁他手机,在文件夹搜乐曲名,找到MP3的文件。

  他打开,一段干净的钢琴曲,配合一些简单的节奏音效,元素并不丰富,依旧足够惊艳。

  哭腔渐渐微弱。

  叶漫舟听完,又设置单曲循环,放出一遍又一遍。

  他靠在电梯口,闭眼听着。

  他想,门里是他的小心上人,他那么的有才,他人美又心善,他用心对待每一份喜欢,他还曾爱过自己很多年。

  他吃过很多很多苦。

  他值得很多很多爱。

  他现在已拥有很多很多爱。

  我想给他更多更多爱。

  游承静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铁皮,倾听一段钢琴如流水,从遥遥光隙里慢慢渗入,逐渐包裹。

  好像如此,得以抗衡无孔不入的黑暗。

  他眼皮渐沉。

  *

  游承静困顿着,深陷在雾障,仿佛初生辟地,世界一片蒙昧。

  他惝恍迷离,却在看到眼前人时,就明白了一切。

  女人,一双丹凤眼,眼尾两条浅褶,勾得比游承静那双更成点气候。

  看人时,她总是很出神,眼一动,蓦一笑。接受那笑的人心里总会咯噔一下,生出种大难当头前的幸福。

  古人叫红颜祸水,总是甘心为那么一张脸弄得天下大乱的意思。

  有时想,她也确实弄得自己天下大乱了。

  游千欢她,人如其名,每天都欢欢笑笑,好像一件平平无奇的事里,能给她挑出一千个欢乐。

  静静你看,那朵云怎么这么漂亮?像不像小羊羔,小白兔,小棉花糖?

  今天下雨了,是有些难走,但是咱们坚持一下回到家,洗完热水澡,被里暖和和,大雨哗哗下,静静多好睡?

  妈妈今天做的这些鸡蛋饼特别圆满,静静吃多一点,以后每一件事也会像这个饼一样圆满吧?

  游千欢她,也很擅长混淆视听,好像遇到什么事,都没什么要紧。

  静静摔倒了么,很疼么?疼就哭一哭吧,不过别太久,下个路口至少之前要想到一件开心的事好么?

  那孩子总欺负你么?那孩子是不太好,但他没有妈妈呀,没人跟他说对错,咱们就不惹他好么?

  爷爷是总偷接咱家电呀,但爷爷的爱人刚刚去世,他有点孤单,咱们就让让他好么?

  那是他全世界最温柔,最善良,最最好的妈妈呀。

  怎么就让她受这么大的罪呢?

  怎么就让她摊上那么坏一个男人呢?

  游千欢她,在最好的年纪碰到凌月丰,放弃所有梦想,义无反顾嫁给他。

  婚礼上,凌月丰父母当众嘲讽,她嫁的是钱。

  那个外地来的漂亮小姑娘,虽然没什么钱,却一点也不自卑,还漂漂亮亮地笑:不对,我嫁的是爱情啊。

  全场哄笑。

  后来,凌月丰在她孕期出轨,游千欢主动提出离婚。除去法定抚养费,没额外跟他要一分钱,一份资产。

  只想用行动表示,她游千欢真的不是图钱。

  她真的只是需要一点爱。

  都没有爱了,那就走吧。

  带着腹中孩子,远走高飞。

  产后抑郁症,没什么的。

  整夜的失眠,就也还好。

  痛苦十余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可以微笑,欢笑。等我的孩子慢慢长大。

  可她远远高估了游承静的长大速度。

  也远远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撑到游承静十岁那年,有些撑不动了。

  前一晚,游承静伏在她膝上,突发奇想。

  妈,你以前是不是想当大明星呀。

  是呀。

  妈,你现在怎么不想当了呀?

  因为妈妈当年爱错人,没机会了呀。

  妈,当大明星是不是能挣很多钱啊。

  是呀。

  妈,那我以后也当大明星好不好呀。

  好呀。

  那妈妈,等以后我成大明星,就给你买大房子,开大跑车,好不好呀。

  好呀。

  我还要开自己的演唱会,给妈妈留最好的座位,唱我最好听的歌,好不好呀。

  好呀。

  ......

  她静静地笑。

  她真的假装幸福得好自然。

  他真的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还说了很多废话。

  所有废话最终只有一个主旨。

  妈妈别怕。

  等我长大。

  我保护你。

  那该是游千欢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

  游千欢什么都没说。

  她最后给他的,只有那么美的微笑。

  ——那静静要跟妈妈保证,以后无论妈妈在不在身边,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轻易放弃梦想哦。

  ——妈妈我跟你保证,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不会轻易放弃梦想!

  游千欢当时笑得那么灿烂。

  可她就是没告诉游承静,他的困难,她也有天大的一份。

  次日早,游千欢捧着他脸,静静,进去帮妈妈拿个东西好么。

  妈妈的掌心真暖和,让人忍不住就懈怠,无视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那小小的诀别。

  好的呀,妈妈。

  他乖乖走进那个逼仄昏暗的门后。

  三天三夜,再没能出来。

  游承静哭了三天三夜,力气用尽了,泪也流尽了。

  扒着门,一声声哀嚎,妈妈,妈妈,我错了,我错了。

  妈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你别不理我。

  妈,妈你别抛下我。

  妈,求你,求你......

  回应他的,只有依稀的响动,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轻轻落下。

  直到三天后,天光亮起,警笛长鸣。游承静被救出隔间,朦胧中看见人们把她如同物件似的搬运上车,一条胳膊从担架耷拉下来。

  那只最后触碰过自己的温暖手掌,微垂着,轻微地摇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