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坠落是所有飞鸟的宿命。
当遮天的火焰散去，露出如洗碧空，那些灵魂仿佛从未降世，更何谈生死？他们的痕迹，将会随着年岁的更迭，被渐次遗忘。
而无论结局如何，巨龙无疑都将被载入史册，或作为勇者的功勋，或成为永久的噩梦。
沙丘背后，崔斯坦感觉大天使用于束缚自己的魔法松弛了。他偏头看去，只见她的双眼已盈满泪花，一颗滚圆的泪珠沿着脸庞滑下。
“请节哀……”
他刚想抬起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大天使却闭上双眼，猛然振翼。
让律法戒石上的那些铭文见鬼去吧！
海伦手持长剑，纵身跃到阳光之下。她周身散发出灼灼白光，身后那对洁白的羽翼，更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时间，连龙也受不了这来自潘瑞戴斯的强烈圣光，扭头避让。地面上那些侥幸还活着的民兵更是纷纷捂着眼睛倒在尘埃中。约书亚抖开一张魂网，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不该看到这一幕的凡人聚集到一起，把他们拖到沙丘后面，和崔斯坦待在一处。
海伦挺剑，直取巨龙的锁骨，在那脖颈与身体的相连处，隐约可见微微搏动的心跳。
龙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得脖子上被狠狠刺了一剑，但它周身的鳞甲坚硬无比，即使最薄弱的皮肤也不能被轻易刺破，而长时间被困地底又为它镀上了厚厚一层“泥壳”，这使得它的装甲更加无懈可击。
海伦拔出卡在泥壳中的长剑再次奋力刺下去，巨龙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嗤笑般的低吼，随后抬起后腿，像小狗挠痒似的将她连人带剑一起甩了下去。
大天使在地上栽了个跟头，她用剑尖插进沙地稳住自己，抬头抖了抖翅膀上的黄沙，再次冲了上去。然而这一次，龙已有了准备，它没有给她机会靠得太近，就从嘴里吐出一道带着硫磺味的滚烫空气。
若只是普通凡人，这一道热气就足以叫他皮开肉绽，被煮熟的皮肤同肌肉上剥离开来，人很快就会在剧痛中死去。但海伦是大天使，她屏住呼吸一个利落地下潜，贴地躲过。
然而狡猾的龙还留着后手，它用上下牙轻轻擦出一枚小小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刚才吐出的气体。海伦迅速撤退，合拢翅膀挡在身前，最外层的羽毛被熏得焦黑。
龙用巨大的后爪一蹬地面，在火中扬起漫天灰尘，扇动漆黑的皮翼搅乱空气，那些燃烧的颗粒像火焰的种子，落地之处红花蔓生。而它自己则冲破弥漫的烟障，飞向天空。
约书亚顶着滚滚沙尘来到大天使身边，拉住她：“别跟去，天空是它的主场，你没有胜算的！”
海伦看了他一眼，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我没有选择，这里只有我是大天使，如果我不去，所有的人都会死。”
说完，她毅然跃起，双翼向后挥到极限，一圈耀眼的光晕从她身后扩散，最外侧焦黑的羽毛纷纷脱落，露出洁白如新的双翼，弥漫在近地面的尘霾也被她的光芒驱散。
她举起长剑，剑锋闪着寒光。她像一颗逆行的彗星，在天空划过一道自下而上的弧线。
娜塔莎振臂高呼：“好样的！愿光明神赐予你力量！”
“她为什么朝着那玩意儿飞？她不知道要是它喷起火来，她就玩蛋了吗？”惊魂未定的马丁紧紧抱着身旁的小汤米，好像他是一只有安慰作用的玩具熊。
娜塔莎：“……这就是你永远成不了大天使的原因。”
海伦的剑尖直指龙的眉心。巨龙愤怒地张开浑身的鳞甲，环绕头部的骨刺根根直立，让它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可怖。
他们在天空交火，刺目的日光，让底下观战之人无法看真切，只知道灵巧的大天使左闪右避，躲过了好几番龙焰的袭击，而后，她瞅准机会，来到了龙的下方，打算将剑刺进它薄弱的腋下。
龙在飞行，这使它的双翼不得不保持展开的状态，翅膀与身体的连接处便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这似乎是进攻的好时机。
海伦一咬牙，顶风靠近那头巨龙的翼下，挺剑欲刺。不料，狡猾的古神却早已猜透她的谋划，它的眼睛追随着她来到自己身下，突然鼓动翅膀，掀起一阵汹涌的气浪，将逆风飞行的大天使卷入自己爪下。
地面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巨龙笨重的身躯忽然从空中垂直坠落，还以为是天使已经刺中了它，正准备欢呼。然而随着它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他们才看清，在它爪间，握着一个雪白的东西。
巨大的惯性将海伦死死压在它的脚下，无法逃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根尖利的指爪收紧，刺穿自己的翅膀，捏碎自己的骨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尖叫，可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滴血，顺着她抿紧的唇缝滑落，掉在沙地上，立刻开出一株苍白色的鸢尾兰。据说，万年前的末日浩劫，整座示剑城就开满了这种花。
“不……你要干什么？她可是大天使啊！”
娜塔莎叫喊着从斜刺里杀出，她离得最近，最先看到龙爪中那团白色破棉絮一样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大天使。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又被迎面而来的风涂满了整张脸。她悲愤地拔出那把象牙白手枪，朝着那头怪物打空了一夹子弹。
或许是她自不量力的行为惹恼了巨龙，后者忽然放弃了要把大天使踩在地上碾成齑粉的计划，直接丢下了海伦，转而向她逼去。
约书亚几乎同时就冲了出去，可他距离很远，即使他操纵翼式背包就如同天使挥动翅膀一样自如，也来不及护下这位跟随了自己两轮的老友。
娜塔莎看着他，朝他微笑，漂亮的嘴唇作出“再见”的口型，随后就轻轻闭上眼睛，等待那个时刻降临。
毕竟，连大天使都不是它的对手，自己区区一个普通灵魂，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然而，她却感觉自己似乎在空中转了一圈，有一只手从侧面搂住她的腰。
炽烈的龙焰如约而至，不过她只感到耳畔一阵灼烧，甚至没有痛觉。随即，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来迟了，差点让你受伤，真抱歉……”
女特工惊得睁开眼睛，首先看到那对闪烁着蓝紫色光泽的乌黑翅膀。路西法低头看着自己臂弯里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几乎称得上“爱怜”。
“怎么是你？”娜塔莎被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将她推开。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路西法挺直身子，手上摇晃着那把黑色折扇，遮住半张脸，“或许，你看到她们会高兴？”
她将身一让，露出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全副武装的暗天使姐妹，手持始神时代遗下的兵器，在她身后列队成行，等待一声令下。
“母亲！”卡梅拉如箭一般来到她面前，却又很不自在地收住了想要拥抱她的双臂，低声道：“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路西法收起扇子，用扇骨轻敲她的额头：“害怕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那是可以被克服的。来，回到你的姐妹们中间，今天你们又可以一起并肩作战。”
她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些黑翅膀的天使们就如同乌云一般聚集起来，她们将龙团团围住，被施以魔法的锁链从四面八方伸出来，试图套住它身上任何一处凸起的骨刺。
约书亚见娜塔莎已安全得救，于是回到地面去照顾那坠落的天使。海伦受伤严重，背后两只羽翼都已被巨龙的爪勾刺穿，左边的被整个撕了下来，仅有一段皮肤还连着肌肉，鲜血淋漓的狭长伤口触目惊醒，右边的也已完全折断，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垫在身下。
他托着她的脖子轻声呼唤：“海伦、海伦，你听得见我吗？”
大天使睫毛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一张嘴里面涌出的全是血。她拼尽全力抬起手腕，指着远处直直插进地里的剑，而后用颤抖的手指在约书亚掌心写道：拿起来，杀了它。
路西法优雅地落地，走到约书亚身旁。
她身上穿的是黑尔女王的战袍，一条纯黑的丝绸长裙，紧贴身体曲线，双肩是一对飞起的枪色肩甲，像龙虾的腹甲那样层层叠起，从上面垂下无数条银色的军装绶带，点缀着前胸、双臂和后背。
她一边抬起翅膀遮挡阳光，一边摇着折扇为自己扇风：“唉，可怜的姑娘，她以后可能再也不能飞起来了，不过好在还能活。”
她用扇子在她脸上轻轻一挥，海伦立刻就合上双眼，昏厥过去。
“你对她做了什么？”约书亚抬头问道，口气竟有些凶狠。
“我救了你的人，又帮痛苦的天使进入梦乡，你不谢我，反倒质问起我来了？”
约书亚罕见地怒形于色，他从地上站起来，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不是说我把龙治好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路西法用扇子遮起下半张脸，很无辜地说：“这我又如何知道？还得去问问你们的光明神，为何当初要造出这样一头麻烦的畜生。”
天空中传来一声龙的怒吼，数不清的锁链缠绕在它周身，它越是愤怒挣扎，就被勒得越紧。
路西法仰头看着上面的情况，很突然地来了一句：“看来是时候了。”
“是时候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约书亚，就展翅飞上了天空。金色的法力在她指尖流转，凭空画出了一道弧线，就像天空的裂口。紧接着，就从这道弧线中跌出一个怪物，浑身苍白，毛发稀疏，一对残疾的翅膀像飞蛾那样扑棱着。
娜塔莎认得，那是路西法的怪胎，已经被她杀死的怪胎。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你掐死了它？”
“不过是一点血肉而已。我已经扼杀了它的灵魂，所以它只会随时间长大，却并不会产生半点意识。”路西法满不在乎地说，仿佛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就这么扔了多可惜啊，我总想着再派派用场。”
路西法伸手一指，那苍白的怪物便挥动着畸形的翅膀朝龙的方向飞去。它丝毫不知道害怕，就这么忽上忽下慢腾腾地飞着，叫人看了干着急。
龙的嘴大张着，勒住脖子的锁链叫它无法呼吸，也无法喷吐火焰，而这丑陋的怪物竟长驱直入，飞进了它嘴里。
“你不是说要派派用场吗？难道是用来喂龙吗？”
娜塔莎失去了耐心，急得直冒汗。她扭头看着路西法，忽然意识到她手里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黑尔女王老神在在地笑笑，将双手背到身后，然后像个指挥家那样鞠了一躬。
“请看！”
她将手抬起，巨龙的脖子就像被什么东西撑直了一样，望向天空吐出一道烟花般的火焰。她又将手向右指去，巨龙立刻就望向右边，向左，巨龙就望向左边。
于是，路西法对自己的女儿们说：“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松开它了，我已经能完全能够控制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的锁链都脱落下来。路西法轻点翅膀，准备朝它靠近，娜塔莎一把拉住她。
“你要去做什么？”
路西法回过头，玩味地看着她：“你是在担心我吗？”
“没，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提醒你一下。你若是想要去送死，那我也没意见。”
路西法看着她假装无动于衷的样子，笑了，贴近她的耳朵悄悄说：“放心，我不过是去把被它吞进肚里的法器拿回来，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说罢，她飞身而去，长长的裙裾在身后猎猎飘动，黑色的翅膀犹如昆虫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深邃而神秘。
也许这一次，会和万年前不同。约书亚想。
巨龙在空中静静地等着她，皮翼上下翻飞，像黑色的风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头颅阴影的下面，它的喉部抽搐着，像是动物的反刍。
忽然之间，它张开嘴，明亮的岩浆从它齿缝间流下，仿佛给地面下了一场岩浆雨。路西法的法器连同那摊被熔化了一半的血肉一起被吐了出来。
“见鬼……”
她迅速将法器收回，折扇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根金色的长鞭，鞭梢向上捆住了龙的嘴巴。她把它像只大风筝那样拽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上凭空幻化出一把利剑。
她用剑指着它的鼻尖道：“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的招待，是时候为你解除痛苦了。”
黑尔女王挽了个剑花，之后对准它两眼的中点刺了下去。龙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接着整个身体就像一列在悬崖上脱轨的列车那样直直坠了下去。
路西法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娜塔莎：“我就说，我会回到……”
她话还没说完，那头狡猾的巨兽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古神怎么可能被轻易杀死？万年前初代天使们做不到的事，现在的路西法也做不到。
它在空中调转身子，头朝着黑尔女王的方向，胸膛骤然发亮，喷出一束火焰。
这可不是刚才在路西法操纵下吐出的观赏性的焰火，而是如假包换的杀伤性龙焰。
他们看着那浓稠的烈火将最后一位初代天使的身影吞没，之后，天空上再无一点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