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悄悄从后视镜里打量那个坐在她车上的男人。
第一眼，就是英俊，一种直观的，没有人能提出异议的英俊。他额头宽正，眉眼清朗，五官之间，有种连大天使都鲜有的高贵气象。更难能可贵的是，庄严宝相之下，他还保持了一种纯净的童真，有一种近乎莽撞的赤诚，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定。
娜塔莎在心中默念，难怪头儿要不辞辛劳地将他带回来。
崔斯坦注意到了后视镜里那双略显严厉的眼睛，条件反射似的朝她笑了笑，瞬间，刚才凝聚在眉宇的王霸之气都融化在那如邻家少年一般清澈的浅浅微笑中。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崔斯坦，你是叫崔斯坦吧？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崔斯坦点点头：“知道，是约书亚。”
“那你知道，他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丢了吗？”娜塔莎的声音渐渐尖刻起来，好像在责怪什么人似的。
崔斯坦愣了愣，深棕色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有些吃惊：“是真的吗？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呀？”
娜塔莎只当他是在装蒜，继续尖刻地说下去：“有些话他不能说，但我要说，我必须说。约书亚有个毛病，就是老喜欢把对别人的好藏着掖着，仿佛那是他一厢情愿的事，也不需要人回报。但我就不一样，我看不下去——你别介意啊，我们斯拉夫人有什么说什么——我最见不得做好事不留名这种蠢货，明明对别人的好，别人就该记着，为什么要瞒？搞得跟见不得人似的。我要告诉你，我们头儿，为了救你，连龙潭虎穴都下去过了，我说的是真的‘龙潭虎穴’，字面意思的……”
崔斯坦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他身上有那么多淤伤……”
娜塔莎瞳孔地震：“……你们……昨天都干了什么？”
“就是，帮他疗了一下伤，也没干别的，为什么要这么问？”崔斯坦不解。
娜塔莎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没什么，随便问问。”
前面一个转弯口，她打了方向盘，转过这个弯道。
“说回前面的话题，你们之间有的没的那些破事我管不着，我只要你记住，头儿为你付出了很多，所以你必须对他好。但凡你有一点点对不起他，哼哼，看我不亲自把你开膛破肚，送去黑尔。”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他已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崔斯坦将视线转向车窗外，突然之间，他清澈的目光中似乎带上了一些别的东西，就像山雨欲来前的天空，黯淡又灰败。
那道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说：“好吧。本来我还想留着这条命，为自己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拿来还他。”
娜塔莎那双严厉的碧眼从后视镜中盯着他，听到这句话，才满意地转开。
到了约书亚家，大家先把两张单人床从窗户里运进去，再把原先那张扔出来，一直忙了大半天，才重新把家具的位置都安排妥帖。
两只床头柜摆在两张单人床中间，起到一个分隔作用，约书亚腾出自己一半的衣柜，放崔斯坦那些穿不出门的破铜烂铁。好不容易在越来越狭小的公寓里找到一面白墙，悬挂那张挂毯，移来移去，拼拼凑凑，总算用茶几和凳子搭出了一张比较大的桌子，让大家伙儿可以围在一起吃东西聊天。
约书亚叫了“飞犬急送”，一只流着哈喇子的雪白飞犬叼着一大袋吃的撞上他的玻璃窗。
小汤米不由得想起了还被他关在家里的小金：“它们好可怜啊！明明能闻到食物的味道，却吃不着。”
“不需要你可怜它们。”卡梅拉冷酷无情地说，“比起猎魂兽们，这些飞犬活得已经很自在了。”
她开始想念耶梦加得，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喂饱她。
猎魂兽一旦和主人缔结了契约，就会停止自主的捕猎活动，他们的利爪只为主人服务，尖牙只为主人杀戮，因此就会需要人喂养。耶梦加得平时和路西法的赫尔墨斯共用一间食槽，赫尔墨斯总是仗着自己是头兽就欺负她，抢她的食物，但愿母亲会管管他。
约书亚给每人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轮到小汤米，他换了果汁。娜塔莎嘲笑说，小汤米永远不会长大，难道他打算让他喝一辈子果汁？
大家相互碰了一轮杯，七嘴八舌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轮到娜塔莎与崔斯坦碰杯，约书亚注意到他俩在用眼神说着什么。
“你俩怎么回事？啥时候接上头的？”他将酒杯靠近唇边抿了一口。
娜塔莎看着崔斯坦：“你来说。”
崔斯坦棕色的眼瞳中映着灯光，他笑眯眯地将杯举到约书亚面前道：“这是我们的秘密，请允许我保守它。”
娜塔莎满意地眯起眼睛，喝了一大口酒。约书亚见他不想说，也不再追问，转头向娜塔莎，问起了白天工作的情况。
“今天哦，说来话长……”
“人间出大事儿了！”
娜塔莎刚开一口，就被马克打断，他立即就意识到自己插了嘴，灰溜溜地缩起脖子，躲到一边。
“没事儿，你来讲！”娜塔莎宽宏大量地说，她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摇晃着酒杯，透过淡金色的酒液，看着所有人。
马克兴冲冲地道：“老大老大，你今天没去人间可亏大了，错过一场好戏！”
他脸上堆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继续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基本都在南半球，那边还好，关键是北半球，那叫一个惨啊，简直满目疮痍！”
他夸张地做了一系列手势，想要形容北半球的惨状。
“到底发生了什么？别卖关子。”约书亚正色道。
马克继续用他说书一般的语气道：“我们正准备往回赶的时候，碰上从北边来的第392小队，一个个灰头土脸，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一样。我就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回说他们也不清楚，但是北半球突然多了好多好多需要打捞的灵魂，根本忙不过来，他们是来南半球的搬救兵的。
“我们一听，同事有难，当然要帮！就立刻跟了过去，对北半球惨成啥样完全没有概念，直到亲眼所见才傻眼——
“那叫一个遍地焦土啊！到处是被拦腰折断的高楼、坍塌的桥梁、断头的公路，感觉像是火山爆发，因为到处都在冒烟，尸体倒是没见着几具，但是我们魂网一张，那上面的引魂灵就叮叮当当响个没个完，可见到处都是亡灵！”
“也有可能不是火山爆发。”娜塔莎补充道：“我上一轮在这儿的时候处理过火山爆发，虽然非常忙，但毕竟地域集中，从来没有发生忙不过来的情况。像这样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茬新的亡灵蘑菇似的冒出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放火。”
“你们有看到是什么东西吗？”约书亚问。
“没有。”马克又接过去道，“但我假装成普通人问了几个生还者，他们有的说是从天而降的长角魔鬼，有的说是来自地底深渊的死亡之翼，有的说是吞吐火焰的邪恶魔眼……”
“就是龙呗，屁话那么多。”卡梅拉一语点醒众人。
“是哦是哦，是有可能是龙！”
“不对呀？龙不是昨天刚被头儿安抚好吗？怎么可能今天又出来作妖？”
“而且龙被关在黑尔的地牢里，想要摆脱这么多暗天使也没那么容易。”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缺少了我。”卡梅拉趁机往自己脸上贴金。
约书亚若有所思地说：“不，我昨天并没有完全治好它。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哪些事情是有效的。它……只是……忽然就安静了，我的手碰到它的皮肤，好像……好像有一些画面？一些细节很模糊，我当时受了伤，脑子里到处在响，如果让我再重复一遍昨天的事情恐怕都不能够。”
娜塔莎宽慰地拍着他的肩：“就算真的是龙，那也不关我们的事。天塌下来还有潘瑞戴斯顶着呢，大天使们难道是吃素的？他们会好好教训那头畜牲的，我们就只管自己吃好、睡好、乐好。”
她转向卡梅拉，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用一种很欠揍的语气说：“喂，你妈的宠物龙跑出来了，她怎么也不知道露个面说两句，承担一下责任？”
“切，是不是龙还没个准呢！再说，你们天气区漏水的时候，也没见哪个大天使下来给我们道歉？我妈妈那么忙，一个人要管理整座黑尔地下城，哪像你们上面的大天使，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嚼舌根……”
听她提到了母亲，小汤米不由得又触景生情。他忽然不吃东西了，就呆呆地凝望着半杯金黄的果汁，两颗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流了下来。
“咦？好好的怎么哭了？”还是约书亚先发现他。
“我没……没事儿，不用管……管我……”
“我们的小汤米准是想妈咪了。”娜塔莎脸上做出一个夸张的慈爱表情，作势要把他搂进怀里，被卡梅拉从中作梗，截断了。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你都快趴到我身上了。”她用力把女特工按回座位上，自己对小汤米说：“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把你的眼泪鼻涕都收起来。你已经死了，和人间的一切一刀两断了，哪怕是你的家人，你今生，除了他们死后你打捞他们的灵魂上来，不可能再有别的交集。而且相信我，到那个时候，你不会希望打捞他们的是自己。所以还是趁早忘了吧，你的新家人们都在这儿呢！”
她说的不无道理，小汤米吸吸鼻子，揩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错，现在你们才是我的家人，我……我……我不哭了！”
“过来，这才像样嘛！”
卡梅拉倾身过去，给了他第一个拥抱。随后，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给这个过早离开母亲的小男孩一个温暖的怀抱。
娜塔莎忽然说：“好像在座的没人听过头儿以前的故事？”
“诶，好像真是！”
“对呀，师傅，跟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
五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约书亚不禁感到有些窘迫，想找个角落躲起来。他刚想随便说一句“酒没了”什么的岔开话题，那该死的崔斯坦却忽然靠近，将他圈在自己肩膀与茶几之间，无法脱身。
“额……我……”
“说嘛说嘛！”
“师傅快说吧！”
“我们保证不评判你！”
约书亚感觉自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额角在突突乱跳。
他不是不敢对自己的组员说出真相，他只是不愿成为那个有秘密的人。
是想，在一个大家都对自己的过往一清二楚的地方，当你说你不记得时，别人心里多半会猜疑：是你不愿说。
更何况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要寻找真相？
还是你其实一直知道真相，只不过这真相不如遗忘？
人心中无法解释的弯弯绕实在太多，没有几个人的秘密真正经得起推敲。
约书亚不想成为有秘密的那个，因为一旦这样，他的这支小队，这个家庭，就要散了。
他抬头看看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期待，尤其是崔斯坦，他坚信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对自己的来历明明白白。
约书亚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开诚布公，他们爱信不信，反正清者自清。
“我……”他叹了口气，抬起眼帘，金色的眼瞳坦率地直视所有人：“其实，我也不记得我的过去。”
他能看到每个人脸上表情的变化，娜塔莎、马克和小汤米的吃惊，卡梅拉的玩味，崔斯坦的……
他扭头看自己身旁的崔斯坦，那傻大个的表情最开始凝住了，接着慢慢融化，变成一个大大的笑意。
“你，和我一样？”他微笑着问。
“对，我和你一样。”约书亚肯定。
“你，和我一样！”
他的微笑开始扩散，变成一圈圈涟漪，在嘴角荡漾开。那一刻，他终于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