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何栩想写一写选修课教授布置的期末论文。
大学的考试形式并不只有考试,还有考察,有些科目教授会出于某种理由用考察形式来结课。
一般的考察都是用写论文的方式,有时教授拟定几个选题,学生择一个来选做,写出一篇六千字的论文。
期末成绩就是这篇论文的成绩。
这学期有两门课的教授选用了考察形式,而何栩的论文还没开头。
何栩在图书馆坐下了,但他没忙着开始学习。
每个学文学的学生,在写一篇文章之前,大概都不是直接动笔就写,而是要先进行构思。
这次论文的主题是:《游园惊梦》白先勇与《牡丹亭》选段的互文式联系。
何栩坐在桌上支着头脑就像发呆一样,在脑子里构思着行文结构以及要点,论据之类的。
何栩明明此时坐在图书馆,但他思绪飘得很远。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杜丽娘为柳梦梅伤情后化鬼而生,他勾勒着杜丽娘的多愁善感。
闻年也注意到了何栩的发呆,何栩发呆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支着头,眼睫垂着。
闻年一直觉得何栩身上有一种很难以去描述的气质,从高中他就那么觉得了。
在同龄人或多或少所有的骚动里,何栩的气质一直是沉静的。
有时候看起来很哀伤很沉重。
以前同学把何栩的性格称为内向,但闻年觉得这并不准确,内向并没有概括完全。
闻年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很绝妙的比喻。
他觉得何栩的气质很破碎,就像打破了的玻璃罐子,虽然破碎,但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光线。
何栩就是这样的,他是单纯的剔透的,又好像被打碎过了,但靠近了,会发现光。
闻年突然觉得,好像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何栩。
毕竟闻年真的没有见过何栩和谁关系特别亲近。
当然,闻年不确定那个高中的大高个是不是关系特别亲近。
大学里,闻年只见过何栩和陆寓走的比较近,但他大多数看的都是,陆寓在说,何栩在听。
如果一个人总是处于倾听的位置,这说明什么?
说明别人无法了解他。
因为他不曾被倾听。
如果闻年不曾和何栩接触,他不曾和何栩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他可能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何栩。
不会知道他发呆是这样的……
不会发现他这样做笔记……
不会发现他写的一手好文章……
不会发现他的柔软和可爱……
闻年突然感觉到了残酷。
一种来自于命运的残酷。
闻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越和何栩相处,他的心也越软了一样。
在闻年陷入这样的“感伤”里时,何栩已经开始动笔了。
他想的时候会想很久,但一旦想好之后,下笔如有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何栩几乎可以算得上在奋笔疾书,他完全忘记了外界,只是沉浸在他的思绪里。
这时,何栩管不了字好看不好看,他只是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想流泻于笔下。
何栩完全忘记了时间,等到他觉得手腕酸痛,手指头僵硬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何栩看着写的满满当当的纸张,他心里浮出了一种空虚感。
就像身体里原本的一部分被倒出去了一样。
何栩把刚刚还挺直的身躯垮了垮,他泄了刚刚还持着的那口气,何栩突然觉得神经很疲倦。
何栩不好直接趴在桌子上休息,那太引人注目了,他用手支着头闭着眼睛休息。
闻年目睹了全过程,何栩这个过程持续了三四个小时。
他觉得何栩之前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然后是过度紧张之后的身心乏累。
闻年觉得长时间这样对身体不好,情绪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对身体不好,但他不知道怎么和何栩说。
闻年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何栩闭了一会儿,又端正坐好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指。
闻年突然找到了事做,他先是用手指在何栩手背上点了点,以引起何栩注意。
看何栩看向他,他径直拉起了何栩的手,帮他揉捏了起来。
“!!!”何栩惊吓得眼睛都瞪圆了,闻年觉得何栩如果是只猫,现在肯定浑身毛都炸起来了。
何栩的手僵在闻年里不敢动。
闻年用拇指和食指一根一根地揉搓着何栩的手指,然后弯曲着活动。
何栩的手掌心向上地摊在闻年手里,一大一小竟然对比得很明显。
闻年这时突然注意到了何栩掌心里至虎口处有一条蜈蚣一样扭扭曲曲的疤痕。
这条疤痕在何栩的手心里,他平时做什么都很小心遮掩着,除了何栩妈妈几乎没人发现过。
何栩在惊吓之中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下意识就使劲抽了抽手,想收回手不让闻年看。
“这是怎么弄的?”闻年没有去碰那条伤痕,伤痕看起来已经很久了,颜色很深,在何栩过白的手心里显得狰狞。
何栩低着头看手里那条疤,它被摊在阳光底下,并不好看。
何栩没有说话。
那是之前和他爸爸打架不小心弄的,当时他被那男人往地上一掼,身体沉闷地落在地上,但手却摔在旁边一个木置架的铁包皮上,那铁包皮四周不知道为什么翘起来了,何栩手剐过,被喇了一条很深的口子。
当时并没有觉得很痛,只是湿漉漉的,就像出了一手心的手汗。
何栩最后还是没有解释这条疤是怎么弄的,闻年问了一遍也不再问。
他帮着揉捏了一会儿就拉着何栩去吃晚饭了。
闻年知道,何栩有很多秘密。
闻年承认自己是好奇的,想探究的,但他更想要何栩亲口告诉他,以一种并不疼痛的方式。
接下来几天他们都泡在图书馆里,持续着学习——吃饭——学习——睡觉的模式。
清大的期末考试可不是好糊弄的,那些教授也不是好应对的。
谁若不付出浑身解数,谁就别想在期末之后好过。
闻年在几天的观察之下,他又发现了何栩的奇怪之处。
闻年在无意识地观察何栩,他自己有时并没有发现,他对何栩的兴趣,可能是超乎他期望的。
闻年发现,何栩有时候看书会“神神叨叨”的,他会念念有词,但并不发出声音,只是嘴皮子一动一动的。
当然了,这并没有打扰到任何人,何栩的动作弧度是那么小,他只是低着头在无声念课文。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今天闻年忍不住戳了戳何栩的手臂发问了:“何栩,你在默念吗?”
何栩的大眼睛不安了一瞬,他怯怯地说:“我念出声了吗?打扰到你了吗?”
何栩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打扰到了闻年,何栩心里感觉到很歉意,他刚想道歉,但闻年直接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问问。”闻年顿了一下,“你习惯这样背书?”
其实何栩的确是喜欢读着书来背的,只是眼睛看,何栩老是觉得自己记不住。
他喜欢念出声来,耳朵到,眼睛到,心到,然后知识点就会到位。
以前他喜欢晚上找一个安静的有光的地方念,但是现在闻年和他一起学习。
他不能在图书馆念出声,但也不想失去和闻年呆在一起的时间,所以才默念。
可以说,念书也像是一种习惯。
何栩顿了一下解释着:“我好像是读过才能背下来……”
说完何栩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坏习惯一样。
如果是以前,闻年可能问过就完了,但他已经深知何栩总是委屈自己来妥协别人的个性,所以他瞬间就想到了默念与念出声的不同可能性,“你以前也是默念?”
闻年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为最近几天何栩在默念的时候,总是偶尔念着念着就看看周围,好像在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识里念出声打扰到别人。
如果习惯默念,不会去担心这个,只有经常念出声才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到位。
何栩默了一下,他在心里想了一下要不要说实话,但他不想对着闻年撒谎,最后还是坦诚地摇摇头。
“那你平时在哪里念书?”闻年其实心里有点不满,何栩又是这样,但他没说,他知道这短时间很难改变。
“在近春园或者自清亭。”何栩想了想又不知道为什么补充了一句:“灯光很亮,还可以看风景,还很安静。”
“这么好……”闻年看着何栩努力介绍的样子,笑了一下:“明天晚上我也去试试看。”
何栩听了眼神一亮,他最近已经被惊天的大饼们砸得快昏头了!
这也太幸福太梦幻了!
何栩悄悄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会疼……
啊……这也太幸福了……
首都已是一月的隆冬,最近更是天天都在下雪,树上楼上的雪像是清不尽一样,越积越深,整个世界被白茫茫笼罩着,冰冷又刺骨。
其实这个天气在外面呆着其实很难挨,气温低,风刺骨。
何栩是很习惯每年这个时候都在近春园里背书的,他喜欢在那个自清亭里,自清亭旁有一丛灌木,何栩就坐在灌木后头,刚好挡风。
亭里面有灯还算明亮,何栩穿着棉袄戴着手套,在亭子里走来走去倒也不会觉得冷。
加上空气很清新,呼进肺里很舒服,白天的疲劳很容易在夜风里消散。
背完书何栩在绕着近春园走一圈,这种天气没什么学生愿意停留,那些开着雪的树,支棱棱的冰凌,飘着的细白,以及纯白的安静,构成一个别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