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总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但他并不觉得孤独，他喜欢擦肩而过的路人，路两边昏黄的店铺永远一个样子似的站着，走动时风掀过自己的衣领。
家里也不是永远吵闹，在一场兵荒马乱之后会迎来一段比较安宁的日子，这个家之所以维持到现在，或许也和这种张驰有关吧。
如果是一场又一场的混乱，一定会逼得人喘不过气，但是中间的长长间隔，给了人喘息的余地。
而得以喘息的人，在平静的日子里，又积蓄起力量，用以对抗下一次的混乱。
这种奇异又畸形的平衡已经持续很多年，以前何栩认为可能这种平衡还会持续下去，说不定持续一辈子。
最近他在想，或许这种平衡应该被打破了，甚至被扔掉，早一点，再早一点。
高一的课程内容何栩已经游刃有余，上课认真听课，下课也认真完成作业，还做了一些练习题。
何栩想，多余的日子应该交给谁呢？
奉给闻年吗？
闻年，这个名字很久不在何栩心里出现过了，虽然他还是在上课时，习惯性地看着他的背影，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他所在。
但何栩的确很久没有在心里念过他的名字，闻年。
何栩在想，自己真的喜欢他吗？
可是什么是喜欢呢？何栩觉得如果喜欢是一种别样的不同于其他的情绪，那自己一定是喜欢闻年的。
因为面对着闻年，何栩心里总是升起一种细微的轻盈。
喜欢是一种习惯，是一份寄托，是何栩的一种向往。
这种喜欢是否掺杂了爱欲，是值得商榷的。
但喜欢是否一定要掺杂爱欲，也是值得商榷的。
何栩在十点钟准时爬上床，盖好他的小被子。入睡前，何栩问自己，你到底有什么想去做的吗？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能够当做兴趣爱好的东西是很少的，尤其是他们这种普通人。
高尔夫马术赛车之类的活动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太远了，可供参考的不过是书法画画乐器和舞蹈。
如果可以选，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去学一学舞蹈和乐器，会一门乐器，或者是会跳舞，那意味着只要有一个舞台，就能在上面去展示自己，绽放自己。
会收获到目光。
会成为焦点。
如果何栩可以选择，他想，他愿意去学习画画。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虽然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去追随那些闪耀的人群，但想要成为他们，这是很难的。
何栩觉得自己很难对着别人展示自己。
被太多人注视着，这也是很难忍受的。
但他又有很多话想说给别人听，可是他没有那么勇敢。
怎么把自己讲给别人听呢？
不用说话的方式，用画画就很好。
而且何栩觉得画画是一个很适合一个人的活动。
何栩想把回家马路上的猫呀狗啊夕阳啊房子啊，都藏起来，都藏在他的手里。
如果他会画画，那可真是太好了。
但是爸爸应该不会同意他去学，爸爸会觉得这是一门没有什么实用性的东西，什么价值的东西拿来做什么？
有没有价值，在何栩爸爸心里是第一位考量的，何栩在何栩爸爸心里可能就是没有太多价值的玩意。
因为那男人每次看到何栩的成绩，就会掐着他的脸把他推进屋子里关起来，不让他吃饭，说他是没用的东西。
小时候，何栩爸爸还曾对何栩寄予过厚望，希望他能成绩优异给他面上增光。
但何栩就是这么平凡这么普通，甚至叫一声叔叔好也扭扭捏捏的。
那男人也不会允许何栩去做艺术生，虽然何栩也不想做艺术生，他只是想画画，只是想用画的方式把所见所感记录下来。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假期就很适合去学画画，不然天天待在家日子怎么熬呢？
但是爸爸不会同意的。
如果能在期末考试中能获得好成绩，可以和他商量这个事情吗？
或许考了一个好成绩，他会答应吧……
如果他不答应，再加上下学期的好成绩，他会答应吗？
何栩闭着眼睛想着，在睡意的朦朦胧胧里，他想，我想去学画画。
如果我考了一个好成绩，我就对爸妈说想要一个奖励。
距离期末考试只有一个星期了，何栩觉得自己既不紧张，也不焦躁。
该学的内容都学过了，高一的内容并不算难，该做的练习册也都做过了，正确率也挺高的。
何栩虽然不知道自己能考多少分，但是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只要把试卷上会做的都做了，能得多少分就是多少分。
因为这种心态，在一众由于期末考试即将来临的同学们的抓狂和焦躁中，何栩显得还是那么平静，虽然他一直都是安静的。
何栩明显感觉到平时上课开小差的同学在认真听课了，下课拿着试题问同学的人多了起来。
下午放学后留在教室里自习的同学也开始多了起来，闻年还是没有留校。
无人约束的晚自习变得吵嚷了起来，何栩留了一会儿，也直接回家了。
临近考试，何栩妈妈好像也紧张了起来，虽然她不在嘴上说，担心给何栩压力，只是把晚饭从两菜一汤变成了三菜一汤。
以前她是不紧张的，因为何栩不怎么爱学习，成绩也不好，现在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儿子的认真，所以她也在心里隐约有了期待。
何栩感受到了妈妈的期待，他自己也开始期待起来。
很快期末考试来临了，九科考三天，考生打乱班级分开考试，何栩分到三班考。
何栩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等坐到考场里拿到试卷，何栩又觉得或许自己也很希望考一个好成绩。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第一次去做一个改变，而他迎来了对于改变的第一次考核。
何栩直面了这次考验，他不急不忙，不骄不躁，很顺利地完成了考试。
考完后并不立刻放假，把桌椅恢复原样，大家坐在教室里上自习。
教室里很骚动，大家都在互相对答案，大声喧哗着，高兴的，脸色难看的，交头接耳着。
何栩没有人可供讨论，他的前桌是一个叫做卓越的男同学，他侧着身子和旁边的人说话，声音很大。
“数学这道题答案是什么啊？”
“什么？？？竟然选B，我改错了啊啊啊！”
“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我一点思路都没有，我哭了……”
“考不好假期没法过了！”
“我妈要打死我……”
何栩的前桌是个很活泼的男生，刚开学他也很热情地对着何栩打过招呼，只是何栩太过腼腆太过安静，也不怎么说话，所以后面也没什么交流。
何栩听着他的念叨，奇异地也有点想知道自己对了多少。
不过他不想主动开口和他对答案，他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何栩不知道怎么开头。
考完试会自习两天，这两天老师们会加班加点地批改试卷，在成绩出来后，老师会简单讲解一下试卷，然后布置完假期作业就可以正式放假了。
教室里比菜市场还热闹，大家东扭西歪，老班听着吵闹声音太大了，又从办公室过来招呼。
何栩也跟着心里很高兴，等出了成绩，就可以和爸妈商量一下能不能去学画画。
如果实在不让学，那就自己去买一点资料画纸画笔自己学，应该也很有意思。
何栩不自觉地思绪飘了很远，如果要去画画，在哪里去画呢？最好找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风景好的地方更好……
家附近好像没有这样的地方……
何栩想了很多很多，他都想好了，如果能去学，放假第一天就去找画室或者培训班，如果不能学，就去买材料，辅助书之类的。
何栩还算了算自己剩余了多少零花钱，应该有三十四块五毛，应该可以买一些纸笔，贵的怕是买不了。
假期还可以去书店看看书，反正不成天在家呆着。
何栩在自习的这两天，心里也跟着躁动起来，书也静不下来心看，也没有手机可以玩。
虽然有一些同学有小灵通，但小灵通也只能拿来发短信打电话。
何栩没有发短信的对象，所以也没有很羡慕那些有小灵通的人。
到底也是熬到了老班拿着成绩单还有一沓数学试卷走进教室，他面上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老班把试卷拿给了班长和学习委员，叫他们分发下去。
何栩的试卷是班长发的，班长是闻年，这是这两月来，他第一次走到何栩桌边，他看起来有点惊讶。
“何栩，你的试卷。”闻年把何栩的试卷抽出来放在何栩的桌上，何栩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闻年的手腕而动，他的手是骨节分明的，有点好看。
何栩只听得见闻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在耳朵里很分明，炸开了来，等闻年走开了去分发其他同学试卷，何栩才来得及看自己的试卷。
138，在试卷卷面上明晃晃的，何栩自己也有点吃惊。
138？虽然何栩做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做出来，但等试卷发下来，被老师批改了，确认了，何栩好像才能确认自己真的会做。
何栩快速浏览了一下试卷，选择题的最后一个选错了，填空题也错了两个，最后一道大题没怎么得分，圆锥曲线方程一直是自己的薄弱点，自己是知道的，没想到这次考得这么难。
老班看大家都拿到了试卷，先是说了一下数学考试的情况，又念了一下数学成绩排名，何栩排在第五，大家听见何栩的名字都一阵骚动，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老班念到何栩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把何栩一顿夸。
“这次考试，有一位同学进步特别大，就是我们班的何栩同学。”老班笑眯眯地看着何栩，何栩莫名地不敢与他对视。
“何栩同学不仅数学成绩排第五，全班的总成绩也排在第八位。”老班弹了弹成绩表，纸张的细碎声淹没在全班的骚动声里。
谁也没想到何栩能考的这么好，他平时安静得过分，也不怎么说话。
在入学考试和期中考试中，表现的并不突出，甚至不在班级前半段。可是这次考试，他竟然进步了那么多。
大家吃惊，纷纷转过头打量着何栩，但不含有恶意，只是觉得他进步真快啊。
而且真的没怎么听见他讲过话！
何栩的前桌卓越甚至吃惊到转过头来问他:“哇，何栩可以啊，你怎么考的啊？”
何栩没想到前桌会直接转头来问他，张口两次都没有说出话。
卓越看出了何栩的局促，加上老师在上面看着，就转过头去了。
老班夸过了何栩之后，又开始讲起其他进步很大的同学，最后把班级排名完整地念了一遍。
闻年又是班级第一名，同时也是年级第一名，大家听到了之后又是一阵唏嘘，互相对着挤眉弄眼，只有闻年看起来仍然很平静。
听说闻年进一中时，中考成绩也是年级第一。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他都在班级第一以及年级第一。
平时下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留下来学习，中午午休也不像有些刻苦的同学，在教室里疯狂内卷。
但是他好像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一件在大家看来很难达到的事情。
何栩一直都知道闻年很优秀，十分优秀，他的成绩总是高不可攀地在第一个位置。
但何栩以前好像没有真的理解是怎样的优秀，直到他自己真正开始去学习。
何栩自认为自己已经很认真了，老师讲过的知识点，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但是在考试里，却仍会有做不对的题。
高一考试有九科，数学物理和化学对何栩来说，是一个很难的难题。
他好像真的没有那根筋，那些题，看了答案都能理解，好像会做了，但去做同类型的题，还是会做错，这是多么让何栩苦恼。
这次数学能考138，何栩也觉得十分意外。其实也有运气的成分，有部分何栩掌握得不是很好的内容，考的并不多，而且数学是何栩这段时间花了大力气去补习过的。
物理和化学一方面是学习时间不够，另一方面是基础太差，还有就是何栩并不感兴趣，所以学起来总是有点勉强。
高一下期就会面临分班，那个梦里的自己按照了爸爸的想法，去学了理科，何栩本身对于学习就很盲目，再加上不喜欢物理化学，所以成绩也只能勉强上个二本。
自己可以去学文科吗？何栩不敢去设想，如果对爸爸这么说，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何栩不自觉地去看闻年，他一定会选理科。
何栩好像一定知道一样笃定。
闻年九科看起来很均衡，好像没有什么短板，但其实他的数物化都好得都很突出，接近满分。
满分啊，何栩想，真可怕。
当何栩真的努力起来，才知道了闻年的可怕之处。
那样的成绩是怎样的努力，又是怎样的智商可以达到的呢？
何栩觉得自己从来不了解闻年，虽然一直都是不了解的，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闻年。
了解他来做什么呢？他是灼热的，无法靠近的。
自己远远看着，看着，就已经很美很好了。
这时，何栩对于自己不了解闻年的认知，达到了极致。
闻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高一是随机分班，遇到闻年，已经是好运气了。等文理分班之后，就会实行实验班和平行班的分班机制，或许再也不会在教室里看见这个背影。
何栩突然觉得刚刚还被成绩抛得高高的心情低落了下来。
追随他的背影，已经成为了何栩深入骨髓的习惯。
尽管这种追随无人可知，无人在意，这是何栩一个人的追随，就像人本能地去追逐光和热一样。
刚刚老班念到自己的成绩时，闻年是转过来看了自己一眼的。
何栩说不出那一眼里有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很平静很自然。
但投立在湖心的一眼，是一个注视的信号。
好像是自己这样微不足道，这样从来不被发现的人，终于也被谁注意到了。
何栩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疼了起来，他害怕被注视，就像害怕被来自那双红眼，那双酒醉的眼里的不满，那是爸爸的注视。
只要呆在角落里不被注视，就会很安全。
他又想被注视，一直无人问津，蜷缩着，就像流浪狗一样又冷又怕。
闹哄哄的教室里，大家都在快乐，不快乐的人拿着成绩也在快乐，不知道在快乐什么，好像大家总是很快乐。
而最应该快乐的人，好像仍然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