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师,这是你说的请我吃日料?”苏航一进门,就看到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几个形状各异的外卖餐盒,“你也太敷衍我了吧?”

  虽然餐盒包装十分精致,里面装着的各色寿司、海鲜刺身和小菜也看上去颇为美味,但一想到这就是向远所谓的“请他吃大餐”,苏航依旧满脸嫌弃。

  向远把两副碗筷摆到桌上,又不慌不忙地拿出两个印有樱花图案的小杯子,理直气壮地说:“这家可是附近最贵的日料店,要不是为了请你,我自己可从来不舍得点。”

  距离两人上次在演唱会见面,转眼已经过去近一个月。

  这段时间对向远来说,既短暂又漫长。

  耗人心力的演唱会刚结束,他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就不得不面对分离,面对新的环境,面对新的挑战。

  首先是Cloze男团悄无声息地解散了。

  原本公司还打算给5个男孩办场小型解散会,为他们这几年的男团生涯画上一个不算圆满、但也体面的句号。

  但出了成员内部互相攻击的恶性事件,团队连表面和谐都难以为继,公司自然懒得再搞什么解散活动,只留下一个再也不会更新的Cloze男团官方微博。

  演唱会结束两天后,团员们陆续从宿舍搬走。行李被依次打包搬出卧室,然后被搬家工人迅速抬走,留下一地狼藉。

  拥挤热闹的宿舍公寓,重新变得空荡而冷清。

  向远搬走的那天,他站在门口回望空旷的客厅,看着落地窗外渐落的金色夕阳,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男团生涯,彻底结束了。

  公司为向远在市中心新租了房子,一百多平米的两室一厅。

  房子虽然在寸土寸金的B市算不上豪宅,但不论小区环境和隐私程度,都远远优于之前的郊区公寓,听闻很多明星也选择居住在此。

  从地下室、群租房到合住公寓,再到现在自己独立居住一整套房,向远已经很知足了。

  刚安顿好不久,向远就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邀约——那个老牌运动综艺。

  经纪人询问向远对于上节目的意见时,他还十分惊讶。

  虽然唐骏杰下车后,节目组势必要找新成员补上,但按名气、资历,这香饽饽都没理由会掉到他头上。

  庄菲解释说,向远能被邀请当常驻嘉宾,全靠苏航的推荐。

  上次出意外后,苏航并没有追究节目组和工作人员的任何责任。节目方对他既感激又愧疚,所以力邀苏航来补唐骏杰的空缺。

  但苏航那边正忙着赶拍最后的戏份,实在抽不出时间录制,只能婉拒邀约。与此同时,他们和节目组推荐了向远。

  黑红也是红,因为酒吧黑料风波,向远近期的热度极高。

  而且他们团队本次的危机公关相当成功,借Fiona的口把向远为了家人小小年纪就被迫打工的悲惨身世爆出,狠狠虐出了一批死忠粉。

  恶意的谣言被澄清,向远的口碑很快由负转正。加之他上次录制节目时,确实表现出极高的运动天赋,很符合这档综艺健康向上的风格。

  于是,小透明向远,在进入娱乐圈的第五年,成功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档常驻综艺。

  ——而且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国民级别综艺。

  没想到兜兜转转,向远竟然成了唐骏杰事件中的最大赢家。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欠下苏航这么大的人情,理应正式对他表示感谢。

  没有苏航的力荐,节目组绝对不可能会向他发出邀约。更不要说苏航还在余墨的事上帮了他不少忙。

  向远在联络苏航之前已经想好,不论对方要多么贵重的谢礼,或者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

  结果苏航什么也不要,还大度地表示:“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把之前欠我的那顿日料补上吧。”

  日料是那天两人录综艺时,苏航帮向远受罚后他随口承诺的。后来意外接连不断,向远自顾不暇,早就把请吃饭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苏航还一直惦记着。

  终于等到苏航杀青回到B市,向远也刚刚结束新一期综艺录制,就立刻邀请了苏航来新家小聚。

  选择点日料外卖而不是去店里吃,并不是因为向远抠门。

  ……起码并不全是。

  “在家里吃多轻松自在,没粉丝跟着,也没狗仔盯着,还能一起喝点小酒。”向远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清酒,玻璃酒瓶和台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向老师明知道我酒量不佳,还故意请我喝酒,不会是想趁机对我图谋不轨吧?”苏航挑着英气的眉毛,半开玩笑地问道。

  “怎么,苏老师害怕了?”

  苏航拿过酒瓶,毫不手软地把两个杯子倒满,然后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对着向远举杯示意。

  “我是怕向老师准备的酒不够多。”

  *

  清酒的度数其实并不高,但后劲绵长,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迷醉。

  空酒瓶散落一地,最后向远也记不清两人一共喝了多少瓶酒。

  “向老师酒量确实好,”苏航的脸已经红透了,趴在餐桌上半眯着眼睛说,“喝到现在脸色都没变。”

  向远摇摇头:“以前确实还可以,硬练出来的。这几年我很少喝酒,酒量好像又退回去了。”

  其实他也醉得厉害,但在酒吧工作的那段时间,他锻炼出一个生存本领:即使喝得再多,也能强行压住生理反应,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样子。

  “当年我在酒吧打工,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卫生间吐个昏天黑地。”向远用手撑着下巴,目光迷离。

  “天天吐,次次吐。我妈病房里的病友有一次在医院厕所撞见我,以为我比我妈病得还严重。”

  “但没办法,想卖酒,就要陪着喝。你喝得越多,客人越高兴,就越会掏钱买你的酒。”

  “当时我白天在医院陪护,晚上打工,真的太累太累了……其实我真的有想过,要不干脆找个人包养我算了”

  向远指尖在杯口打转,自嘲地笑着说:“毕竟我也没什么优点,就是脸长得还行。”

  “还好我没有选择那么做,不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之前那个视频……”苏航有些迟疑地开口,“真的不要紧吗?”

  向远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你说余墨发给你们的那段?”

  苏航点点头,迷蒙的眼神中透着担忧:“我怕他手里还有备份,私下把视频传播出去……”

  “不用担心,就算他都发出去,也无所谓。”向远挣扎着撑起身子,又把面前的酒杯倒满。

  “那个人根本不是客人,”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视频里的人,是我爸爸。”

  *

  “那时我带我妈到省城住院,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工作的酒吧,有一天就喝得醉醺醺地跑来找我要钱。”

  “我同事以为是客人闹事,怕我吃亏,就好心帮我录了视频,之后还发给我让我留存证据。”

  “我当时气疯了,我妈病得那么严重,那个男人竟然还有脸从我这要钱去赌,”回忆起过往,向远咬着牙愤愤地说,“我告诉他,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我骂他滚,让他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最好出门就被车撞死。”

  说着说着,向远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像是来自不知名的远方。

  “当天,他就出车祸死了。”

  *

  “我是真的恨他,真的想让他死。”

  “有点钱他就去吃喝嫖赌,没钱了就回家打我妈妈的主意。我妈不愿意,他就强迫她……”

  “你知道我妈得的是什么癌症吗?宫颈癌!”

  “要不是那个脏男人出去乱搞,我妈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他?”

  向远抬起脸,看着对面已经醉到昏迷的苏航,眼眶中蓄满泪水:“好几次我……我都恨不得拿刀把他砍了。”

  “他死了,我们一家才能过安生日子。”

  “但是他竟然真的死了……”

  向远深吸一口气,泪滴大颗大颗地坠落,砸到冷白的大理石台面上。

  “真的死了……”

  “你说,这算不算我害死了他?”

  *

  “呦,这是谁家小猴子啊,怎么挂在树上下不来了?”

  哭累了的小向远坐在树杈上向下看,一个面容模糊的高大男子正仰头望着他。

  “爸爸!”见终于等来了救星,向远哭喊道,“我下不去了呜呜呜……”

  “别怕,爸爸来救你了,”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冲着自己的儿子张开结实的双臂,“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向远低头看着距离地面的高度,胆怯地摇摇头,依旧带着哭腔说:“我不敢呜……”

  “相信我,我一定能接住你的。”

  大概是被对方笑容中的自信鼓舞,小向远终于鼓足勇气,慢慢挪动到树杈的边缘,两条细藕般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悠。

  “我要跳下去了,爸爸你一定要接住我!”

  小向远闭着眼睛,撑住树干往前一跃,随即撞上了一个柔软又坚毅的胸膛。

  “嘿!”

  “你看,我就说能接住你吧。”

  他从男人的怀抱里抬起头,哭花的小脸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爸爸最棒了!”

  *

  “向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半醉半醒之间,向远听到苏航的声音蛊惑般在他耳边问道。

  为什么呢?

  向远自己也搞不懂。

  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就连方小满都不知道,他们的爸爸曾去酒吧找过她哥哥,两人还发生过争执。

  然后那个男人被向远愤怒地赶走,随即应验了自己亲儿子的诅咒,死在车轮之下。

  这个秘密埋藏在向远内心深处太多年,变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多少个午夜,他只能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走进混乱的车流,自己却被定在原地,最终被猛烈的撞击声惊醒。

  向远一直想找一个人,聆听他的告解,宽恕他的罪恶。

  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就好。

  即使那个人本身就是恶魔。

  “为什么呢?”向远轻笑着问自己。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只能隐约看到苏航在灯光下的轮廓,阴影之下的英俊面孔如同俯视众生的天神。

  “可能是因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如果是你,说不定能理解我,能接受我。

  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