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49章 尾声

  炮火震荡,走廊四壁颤栗着抖落飞扬尘埃,吊灯忽明忽暗,地面剧烈摇晃。

  被利刃洞穿的手掌血流不止,池暂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他撑扶着墙壁脚步踉跄,血与灰杂糅,在墙面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掌痕。红月余效仍侵蚀着感官,纷乱记忆碎片将意识殽杂成一片混沌,他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清醒,目光死死锁定住狭道前方那个正在逃逸的背影。

  他看到池霍渊推开一扇隐匿在装饰油画后的暗门,身形一闪消失在门后,池暂心中一紧,再无暇他顾,旋即拔足狂奔,生怕迟一秒暗门就要关闭,池霍渊就要逃脱。

  暗门徐徐关合,从门内投落的光影也愈拢愈窄,可他距离入口仍有数步之遥,眼看就要失之交臂。

  然而出乎预料地,不知是巧合抑或有人故意为之,暗门在合掩到某个角度时竟停了下来,门下一束浅狭幽光于地面拉长,犹如一条铺开的红毯诱他深入,似邀请,又似狡猾陷阱,但池暂此刻已来不及斟酌思考。

  ......追上池霍渊,杀了池霍渊。

  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握紧手中枪,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座小型哥特式教堂,正如池霍渊所构想的那样,这里就像乱局中的避风港,平静、与世隔绝、远离战火。

  堂内并未点灯,只沿墙两侧放置几桩齐人高的银质烛台,瘦长白蜡站在枝形烛台上静默燃烧,将空气灼成一片微热,肖似尸体未散尽的余温。

  通往祭坛的阶梯前伫立一弧尖顶的金属拱门,繁复雕饰缝隙间簇簇白玫瑰与香豌豆交错叠绮,原应清润馥郁的花香被烛火燎烘,水分蒸尽,只余下一阵干枯凋萎的草本苦涩,裹挟着死亡气息,与祭坛边几副等待下葬的棺材相映合衬。

  整座教堂有若诡谲心魔,轻易就能勾起他拼命压抑心底的阴暗渴望,纵任这些不容于世的欲念肆意释放。

  些许阴霾的天光从长窗透入,被钴蓝色调的彩绘玻璃染成斑驳雾霭,投落在地仿似丛丛云团,墙壁与束柱便破云而出,不断向上伸展蔓延,最终于天际处收束成一弧尖肋,仿佛触及苍穹,令他恍然错觉正置身天国,而自己俨然神父,是这里的主宰——蜡烛、鲜花,以及棺椁中所有年轻美丽的生命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消陨赴死。

  流淌于血液中的支配与掌控欲从未像此刻这般席卷泛滥,叫嚣着、满足着,撩动每一根神经兴奋到极致。

  不知是因为药物余效抑或内心被遏抑的欲望再度被唤醒,池暂沉浸在这场疯狂而盛大的幻觉中愈陷愈深,直到远处一声闷雷轰落耳畔才终于如梦初醒——他是来杀池霍渊的,是来摧毁这座地狱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池霍渊对督山马场近乎病态的迷恋,换做自己拥有这样一座穷奢极欲的王国,或许同样无法抗拒致命的蛊诱,做出和池霍渊同样的选择。

  红月药效在消退,被模糊的感官也渐渐清晰起来,一阵被窥伺的不安从背后攀上,也许是幻觉,但出于某种血脉相连的直觉,池暂依然猛地回身扫去,果然又一次对上池霍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方端坐在正对祭坛的礼拜席间,一身黑色西装考究如常,丝毫找不见于纷乱中奔逃后的狼狈。

  几乎在看到池霍渊的一瞬间,池暂立刻将枪口指向对方。

  但池霍渊似乎不为所动,唇角仍带着笑,十指交叉将手搭放在前排长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既不躲闪也无意反击,好像十分笃定池暂不敢真的扣动扳机。

  太自以为是了。

  池暂心里冷笑一声,食指勾住扳机。

  从前自己或许真的不敢,因为习惯了多年来对池霍渊的威严与绝对权力服从,因为每一次试图从对方的阴影里挣脱抗衡都败落下风,最重要的,池霍渊毕竟是他的父亲,这层身份令他无法不忌惮。

  可眼下他已破釜沉舟,做好了和池霍渊同归于尽的准备——只要池霍渊一息尚存,就随时可能再对乔斯忱不利,最坏的结果是在今天这场决斗中自己死了,池霍渊还活着,到那时乔斯忱该怎么办?还会遇到一个为他愿意以命相护的人吗?

  池暂不敢赌。

  所以他必须亲手杀了池霍渊,亲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之前。

  如今被放在天平另一端权衡重量的人换成了乔斯忱,那些曾牵绊他的顾虑就显得不值一提。指尖毫不犹豫地压下去,甚至能听到撞针触上弹壳底火的细微声响。

  然而预想中的错愕与震怒表情并未出现在池霍渊脸上,对方反而笑意更深了,带着些许他从未见过的可以称得上喜悦的神色,但其中意味太过复杂,一时难以读懂。

  枪口之下,池霍渊却愈笑愈猖狂,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像此时这般痛快过,上扬的嘴角开始不正常地抽搐,紧接着,涓滴殷红鲜血缓缓流下。

  池暂瞳孔骤缩,下意识调转枪头,本该射向池霍渊心脏的子弹倏而改道,“哗啦”一声击碎某扇彩绘花窗,露出一洞乌云翻涌的灰暗天空。

  视线下移,方才情形匆促来不及细察,此时才发现对方交叠的指间竟夹着一支注射器,针尖渗出细微液珠,显然已经被使用过,至于针筒中所装盛的是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我就要去找雪谣了。”池霍渊嗓音染上几分濒死的沙哑,过量药剂注入身体后很快开始生效,他身形颤抖得厉害,双眸猩红,好似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笑容却始终不减,“你说,现在我用和她同样的死法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雪谣是不是就应该原谅我了?”

  “你疯了。”

  池暂心中一瞬惊悸,并非缘由池霍渊的荒谬举动——相反,他完全能理解对方,易地而处,假若乔斯忱死去,自己大概也甘愿陪他一起,思及至此池暂不禁悚然,某种熟悉的绝望掀起巨浪朝他涌来,马上就要再一次将他吞没——也许他真的和池霍渊一样,一样卑劣,一样疯狂,这是从前许多年被反复驯化的成果,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之间的默契,早已刻入骨中,无法消除。

  好像真应了池霍渊曾经的那句诅咒——

  “这个家里没有人不疯。”

  “小暂,你也逃不掉。”

  汹涌浪潮湍驰着向他扑来,从天而降,将他裹入百尺卷浪的中空,四周蓦然悄寂,眼前只剩下将透未明的无边湛蓝,如同沉入一场梦境,又或许这些年来的荒唐过往也都是一段浑噩的梦。

  可如果一切未曾真正发生过,一切皆是虚幻,为什么曾经的无数回忆又那样真实?他清楚地记得从前操控、凌虐其他生命时那种扭曲的快感,也记得春日音乐会上初见乔斯忱时那一瞬心动,更记得决定放乔斯忱离开、归还他本该拥有的自由时那锥心刺骨的酸楚。

  一幕幕往昔如跳帧电影在眼前放映,剧烈心跳随着曲折桥段跌宕,胸膛起伏间,一枚沾染体温的戒指反复轻敲在心口。

  池暂垂下眼眸,指尖隔着衣料轻抚那只银色指环——和当初送给乔斯忱的那枚是一对,可惜自己一错再错,将这段本就分浅缘薄的爱消磨殆尽。

  另一枚戒指早已沉入海底,他手中这枚也从那时便失去意义,但难辨是还希存奢望抑或当做留念,他始终没有丢掉,而是系进项链、时刻带在身边,不再昭然若揭,却离心脏更近了。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一切真实发生过,包括如今眼前这一幕——池霍渊自杀了,虽然他无法相信,更无从解释。

  不,不可能。池霍渊一向惜命如金,怎么可能舍得就这样轻易赴死,况且凭池霍渊对督山马场的迷恋,又怎会舍得在这座罪恶帝国迫近沦陷时弃之不顾,任其在自己死后落入他人手中?即便是相思成灾,想要与死去的爱人相聚,可为什么是今天,不是往后或者从前的许多年?除非......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想似的,池霍渊幽幽开口:“小暂,你也很喜欢这里,对吧?”语气中透出几分煽诱,随时引人落入陷阱,“如果我要把这座马场送给你,你会怎么做?”

  果然。

  池暂眸光一沉,不由把枪攥得更紧。

  他一直在疑惑,池霍渊对江雪谣的爱分明近乎畸形病态,恨不能画地为牢,不容任何人染指,又为何会对他这个江雪谣与情夫所生的孩子如此包容,甚至视如己出。

  直至今天,直到这此刻,所有难解的关窍终于轰然破解——池霍渊从未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抚养,而是将他视作这座马场、这座人间炼狱的继承人来驯化。池霍渊不在乎血脉,也无所谓亲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对暴力与凌虐有着极端渴望的继承者,而自己的这种渴望早已在童年时代的无数次血腥训练中被一点点激发出来,深深根植入骨血,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面对死亡,池霍渊还能依旧坦荡释然,因为他知道,这座罪恶帝国并不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消亡湮灭,而是会由自己——他亲手培养出来的继位者延续下去。

  所以其实这一切都是池霍渊计划好的,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为此刻做铺垫。池霍渊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让自己成为督山马场的完美继承人,而方才在剧院包厢里逼迫自己对乔斯忱下手就是池霍渊给他安排的最终考验,通过考验,自己就是这里的下一位国王,可惜自己的表现未能如对方所愿。

  所以池霍渊又引他来到这座教堂,给他一次加试的机会。池霍渊太清楚,只要自己走进这座教堂、站在中央,就无法抗拒这种仿佛神父与上帝般掌握、俯视众生的快感,就无法抵抗接过这座罪恶帝国的国王权杖的诱惑。

  池霍渊凝着他,笑容里带着些许胜利者的得意:“小暂,如今你就是我,与其假惺惺地维持那点虚伪的正义,不如放纵本性。”

  熟悉的、难以克制的欲望如洪水袭来,几乎要冲垮他的全部理智,池暂紧攥着心口处的戒指,就好像抓住狂浪中的一块浮木。

  只要答应,自己就彻底和池霍渊一样,沦为暴虐欲望的囚徒,成为助纣为虐的罪人。

  这绝不可能。

  但就在拒绝的话即将脱口而出时,他又怔住了——这才察觉池霍渊的真正狡猾之处——自己拒绝就能让一切结束了吗?此刻的拒绝不过是所谓的“道德”暂时压过本性占领上风的结果,但他的本质不会变。暴虐、嗜血、渴望绝对的掌控与支配,只要自己体内蛰伏的欲望再次露头,一切又回到原点。

  如今的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他还活着,就随时可能压抑不住本性,伤害其他人,甚至伤害乔斯忱。乔斯忱清癯脊背上的斑驳瘀痕,因隐忍疼痛而噙泪的眼尾,以及那次割腕昏迷后惊心动魄的命悬一线都似利刺扎在他心上,池暂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他决不能让那种情形再次发生。

  几乎没有犹豫地,他抬起枪,抵上自己的头——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池霍渊稳操胜券的面色终于爬上一丝裂痕。

  “不要!”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声音太过熟悉,清冷、柔和,恰若秋日拂晓时分的湖面,但此刻却好似带上几分急切,令平静水面荡起圈圈波纹。

  池暂的动作瞬间僵住,连呼吸都抑制,近乎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单薄身影正朝他跑来。

  ——真的是乔斯忱。

  对方看起来并无大碍,只锁骨处余留依稀方才被献祭时印下的浅淡鞭痕,与舞台上药效催生的绯红不同,此时乔斯忱的脸色近乎苍白,眸中也填满惊慌,大概是刚经历过暴乱后的余悸未消。

  池暂一动未动,他不知道乔斯忱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听到了多少,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乔斯忱正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临死之前还能和乔斯忱有一面相见,老天也算待自己不薄。

  池暂用眸光一遍遍描摹着对方的模样,希望记得牢些、再牢些,如果有来生,他也许就可以早些找到对方。

  末了,他由衷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指尖缓缓压下扳机。

  乔斯忱近乎惊恐:“池暂!”

  想要冲上去夺下那支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枪鸣似响在耳边,又似从更远处传来,乔斯忱心脏猛地一颤,脚步遽然顿住,他死死盯着池暂,仿佛有了这一丝视线牵绊,就能在悬崖边拉住池暂,不至令对方跌入无底深渊。

  然而,预想中的可怖场面并未映现,池暂仍旧站在那里,没有血流如注,没有子弹洞穿,对方缓缓睁开眼睛,似乎和自己一样茫然。

  愣沉片刻,两人齐齐向教堂正门——枪声的源头望去。

  那扇高耸陈旧的木门从未上锁,平日只虚掩着,因为教堂临崖而建,越过门外的一小片空旷草地便是万丈深潭,看似出口,实则绝路,无需担心有人从这里逃跑或闯入。

  此时木门半敞,不知是何时被推开的,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那里,手中攥着一把漆黑短枪,显然是在这里静候已久,只等眼下这一刻。

  顺硝烟未散的枪口追溯,只见子弹的终点正落在残喘于礼拜席的池霍渊身上,从背后直直嵌入左肩,距心脏仅有数寸。对于一名并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射击者来说,这一枪分明已是冲着夺人性命而去,只是稍有偏差,未能一击毙命。

  池霍渊亦始料不及,挣扎着回过头,在看清开枪者后表情有一瞬错愕,而后,自嘲般扯出一个实在算不上笑的微笑:“没想到会是你......”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些年来,这一幕已经不知在她脑海里排演了多少遍,早已熟稔到无法牵动她的情绪。

  “原来你也恨我——和雪谣一样恨我。”池霍渊口含稠血,咬字些许模糊,“这么多年了,你从没反抗过一丝一毫,我还以为......以为你会......”

  药效叠加枪伤已经将他的生命拖曳到极限,嗓音越发喑哑,最后几个字已经发不出声,只艰难地张了张嘴,留下一个近似“爱”的口型。

  女人似有须臾动容,垂睫思忖良久才复抬起头,她凝向池霍渊,眼中添上一分决绝:“我不恨你,但也绝不会爱上你。”

  语罢,不及池霍渊再做任何反应,又是一枪追补,这一次子弹呼啸着贯穿他的咽喉,如同一场迟来的审判,送他与罪长眠。

  刹那鲜血飞溅,池霍渊还心存妄念,企图徒劳地扼住伤口延缓血流,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殷红一寸寸浸湿衣装,片晌,终于支撑不住侧倒下去,头颅撞在前排坐席的木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瞳孔放大,死不瞑目,不知是怅恨自己殒命在信任多年的金丝雀、枕边人手上,抑或遗憾自己最终也没能与爱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再没机会求得对方原谅。

  女人放下枪,垂眸轻抚过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色晚山茶。

  那是乔晚山最喜欢的花,她带它来到这里、看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是纪念,也是见证。

  曾经她和乔晚山都在督山马场谋生,乔晚山比她去得早些,对里面明藏暗露的规则更为熟悉,因而帮过自己许多,诸如哪些客人下手太重最好找借口回绝,又或怎样装病能请到更久的休假,甚至主动替自己挡下过几个难缠的客人,而第二天再见面时,对方往往面色惨白,长袖衣裙也遮不住身上的斑驳伤痕。

  这份过于沉重的恩情令她受之有愧,她几次想要谢绝却都被乔晚山一笑置之,乔晚山告诉她:“小时候,我也有一个妹妹,我们家里所有人都很疼爱她,不过她最喜欢我,总黏着我和她一起给洋娃娃办茶话会。后来,我的国家开始打仗,全家人都被战乱冲散,我来到这里,再也没有过妹妹的消息。而你,总能让我想起她。”

  当时的督山马场还不似现在这样疯狂,等同一座钱权色欲的交易所,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没有红月的摧残,没有血腥的献祭表演,甚至并不会限制员工的人身自由,因而乔晚山在工作结束后还可以回家照顾乔斯忱。

  然而自从江雪谣死去,一切都开始失控,这座马场的主人就像是被尽数拔去镇魂钉的煞鬼,失去了最后一道压制,终于暴露出他嗜血成性的本色,渐渐将这里化成一座人间炼狱。

  她看着池霍渊身下慢慢酿成一滩血泊,如释重负——好在,全部都结束了。

  女人步入教堂,向其中一扇暗门方向走去,在与池暂擦肩时稍顿脚步,对他说:“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不必为他陪葬。”

  片刻后,又道:“我要走了。”

  池暂看着她,点了点头:“保重。”

  之前在搜集督山马场的资料时,他曾拿到一份完整的“祭品”电子档案,共有上百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都对应着一个曾被囚禁在这里的人,里面详细地收录着他们的生平信息,有乔晚山,有无数现在仍身陷囹圄抑或已经死于非命的无辜者,也有江雪谣——只是档案中的所有照片早已被替换成了她的影像,一如祖宅起居室壁炉上那一张张伪造的、用以掩埋真相粉饰太平的全家福。

  她被选中成为死去的江雪谣的替代品,为了不露破绽,关于她的全部资料都在她踏入池宅前被销毁,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文件夹,编号32。

  那个空白文件夹是她被抹杀的前半生,却也是寓意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的契机,从前她是32号,后来她成了“江雪谣”,如今她终于做回自己,得以新生。

  池暂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不禁回想起她方才的话:“我不恨你,但也绝不会爱上你。”

  也对,毕竟怎会有人在遭受残酷禁锢与凌虐后还能无动于衷、不咎既往?即便他们在长久的不安与被迫服从渐渐驯化,被磨平尖锐恨意,甚至对施虐者产生微末病态的依赖和迷恋,但这些都远远算不上爱。

  要求人质爱上绑匪实在很刻薄,而还曾奢望这份爱的自己则是愚不可及。

  落单的戒指掩于衣下,不露一丝痕迹,就像他只能深埋心底的爱意,指环间或撞在心口,晃动时如同挂钟的钟摆,倒数着他的命时,催促着他亲手终结这场谬误。

  过去二十年,他学到的对待一切渴望之物的方式只有俯视、占有和践踏,因此支配与服从是他对于每段关系的全部注解,按道理他本该把乔斯忱牢牢锁在身边极尽一切手段凌虐,就算将死也要拉对方陪自己下地狱,可难测从哪一刻起自己开始于心不忍,不忍看到乔斯忱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情愿放他自由。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优胜与落败是守恒的,从前他亏欠乔斯忱,如今换自己心如刀割。

  略带余温的枪口再次抵上命脉。

  乔斯忱眼尾微红,迈前一步:“池暂,别做傻事。”

  池暂轻笑,自己曾经或许做过太多不可挽回的傻事,但眼下这个决定已经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他能为乔斯忱做的最后一件正确的事。

  他不断后退,不愿枪下溅血会染脏乔斯忱的衣服。横亘掌心的刀伤未愈,鲜血沿指尖淌落,一路淅沥在地,像一道殷红鞭痕,又像一条被剪碎的红线,再无法牵起。

  乔斯忱慌忙紧跟。

  教堂本就不大,一进一退间已经来到门外的草坪上。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雨,断续雨丝落在乔斯忱身上,将轻薄衬衫淋得近乎透明,依稀可见衣下瘦骨,他打了个寒噤,难辨是冷的还是怕的:“我不在乎,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在乎你阴暗恶劣的嗜好,不在乎你的过往,现在、以后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

  池暂出神地看着他,看雨水从发梢滴落在他纤细颈间,看他单薄身形微微发抖,池暂下意识地想要脱下外套给对方披上,可随即才意识到自己也只有单衣加身,被雨水浸渍的布料贴在身上冷得透骨,而自己竟浑然未觉。

  突然,池暂动作一僵,方才他只顾着担心乔斯忱会不会冷,竟没来得及分辨对方的话,乔斯忱刚刚说......

  雨愈演愈烈,雨丝密密匝匝地落下,如同一块灰色幕布将教堂与整座马场掩盖,预示着这场长达数十年的罪恶戏剧终于落下帷幕。

  池暂转过身,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多听一秒就要舍不得离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指尖缓缓压下去。

  乔斯忱的心刹那被悬到喉咙,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曾经,他好像一只孤零飘泊的风筝,被一根脆弱引线牵连着,引线绷断,他便被流放,天空不会挽留,大地也并不欢迎,是池暂抓住他,一次次将他从绝望边缘拼命拖回。

  与池暂度过的无数瞬间在眼前飞掠,束缚、侵犯、鞭挞,依恋、悸动、欢愉,池暂在给他带来尖锐疼痛的同时,也将他从虚无麻木中拯救,让他清晰感受到胸膛那颗心脏仍在鲜活跳动。

  他不能失去池暂。

  如果池暂离开,一切就真的只是一场虚构好梦了。

  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淌下,意志被拉扯到极限,乔斯忱再顾不上其他,用尽全部气力大喊:“我爱你!”

  池暂猛地顿住,枪口仍抵在致命处,但手指却好似被什么咒语定住,再扣不下去扳机。

  乔斯忱趁机上前,紧紧从背后抱住他,不断重复着:“我爱你......池暂我爱你......”

  池暂怔在原地,如同被冻僵一般,失去知觉且无法思考,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世纪,直到乔斯忱的心跳从脊背传来,温热的、炽烈的颤动一遍又一遍叩击,身体才渐渐解冻。

  良久,他转过身,回抱住眼前人。

  巧合般地,教堂的机械钟响起沉沉午时撞钟声,像是在为谁敲响丧钟,又像是在为谁迎来一场赦免。

  钟声消散,他听到乔斯忱小声问:“你还欠我一个生日愿望,现在还算数吗?”

  闻言,他回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冬夜:城北的安全屋、绚烂烟花,以及略带安眠药苦味的长吻,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见乔斯忱状态不佳,他有心哄对方开心,拿一枝凋萎的郁金香作蜡烛,请对方许愿,却不料未及吹灭便被晚风捷足先登。

  当时乔斯忱看起来十分失落,又执拗着不肯重许一次,自己才随口应下把这个愿望存档保留,没想到对方一直记到现在。

  时至今日,不管乔斯忱想要什么他大概都会照做,于是点点头:“算数。”

  乔斯忱笑了,他闭上眼睛,虔诚许下心愿:我想要你好好活着,陪我一起。

  *

  一年后,屿台大学。

  关于凇柚庄园文学大会枪击案的调查告一段落,因作为重要证据的监控视频的真实性存疑,警方宣布撤销对乔斯忱的指控,他于是得以回到屿大,继续边攻读博士学位边任职客座教授。

  至于那晚的真凶,既没有宾客与工作人员目击费秩开枪,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指向他,故而尽管这位作为首席赞助商代表签到出席却又全程失踪的先生疑点重重,在人证物证俱缺的情况下,警方也无计可施。加之死者本就是池暂安排的用以诱敌的死士,拿命换钱抵赌债以保家人不再被追债集团威胁是提前约定好的,所以他在卖命前就给自己的死亡找好了合理借口,家人自然也不会怀疑深究。线索尽断,搁置数月后最终成为一起悬案。

  六月仲夏仍染着春日的草长莺飞,午后熏风徘徊,裹挟轻暑与洋茉莉香气,吹拂郁茂树叶沙沙细响。文学院楼墙上攀蔓的乌蔹莓愈发森盛,密丛浓绿中绽开几簇极微巧的小花,浅粉交织淡橙,近看仿若明媚的太阳光晕。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因而校园里格外热闹,礼堂中的仪式结束后,大家又纷纷结伴去拍照留念,卡片机与单反的快门声压过白鹡鸰的啁啾,角角落落都可见穿着学硕博士袍的雀跃身影。

  作为深受学生喜爱的教授,乔斯忱自然也被拉着四处合影,半天下来,几乎把微笑在脸上刻成半永。

  橘日稍西,人群陆续散去,乔斯忱终于得以歇息片刻,从附近花店取来上周预订的向日葵花束,金黄色一捧抱在怀里,坐在林荫路边的长椅上等人。

  两个星期前,他意外收到佟以霜发来的邮件,内容很长很诚恳,先是为自己之前那冒失的一吻道歉,而后表示自己在毕业前夕收到了心仪学校的硕士录取通知,不久后就要前往意大利上学,希望在临走前能和乔斯忱再见一面,认真道别。

  乔斯忱为他感到高兴,回信应下,就选在今天见面。

  离约定的五点还有十分钟,乔斯忱拿出手机查看堆积的消息,刚才一直忙着跟学生合影,手机在口袋里不停震动都顾不太上,果然,此时未读消息已经刷成了99+。

  他先点开置顶聊天框。

  池暂:乔老师我出发啦[愉快]

  池暂:大概半小时到文学院[爱心]

  池暂:迫不及待和乔老师烛光晚餐啦[玫瑰][干杯]

  今晚是池暂康复后参加的第一场演奏会,对方下午在剧院和乐团进行最后的彩排,两人说好彩排结束后共进晚餐,然后一起出席演奏会。

  看样子池暂已经彩排完了,消息送达时间是十五分钟前,和两人计划的相差无几。

  Sleeping Tulip:好的。

  Sleeping Tulip:注意安全。

  列表里还在不断跳进新消息,大多是学生发来的合影,原图直发的快一些,精心PS的可能要再等上好几天,他于是先把收到的一一保存。

  再往下,便是一个名叫“为池首席复出演奏会激情打call”的聊天群,群是罗旸拉的,打的是给池暂加油鼓劲的名义,行的是秀恩爱虐狗之实,不过群里一共五个人,其中两对情侣,因此实际受到伤害的只有池妍女士一位。

  三十分钟前,受害者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在大洋彼岸敲键盘。

  池妍:期末周忙成狗,实在赶不回去了。

  池妍:[图片]

  池妍:人不到礼到,豪华花篮已经送到剧院门口了,祝顺[剪刀手]

  池暂:祝不挂科[抱拳]

  池霍渊死后便也没人再追究池妍当初签下的那份陷阱合同,池荆想办法把留在池霍渊手里的那份合同一并销毁,永绝后患。

  事后两口子就看开了,什么成不成绩、赚不赚钱的都是浮云,只要女儿平安活着不蹲大牢就算万幸了。见父母通情达理,池妍也难得懂事地退让一步,没再嚷嚷着入伙各种不靠谱创业项目,而是报了德国的一所高校,修读神秘学。前途光不光明另说,至少学得挺开心,再没像之前念金融时整天绝望到以头抢地。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罗旸:[图片]

  ......

  又是一通连震,罗旸一口气发来十几张和费秩的双人自拍,三套礼服、N种姿势,如同豁然被打开新世界大门,找到了少女换装游戏的乐趣。

  罗旸:朋友们,选哪套?

  “‘池妍’已退出群聊”

  乔斯忱看着这些照片,觉得缘分有时很奇妙,几个月前这两人还上演着“我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苦情戏码,而今却能大方坦荡地站在一起,高调示爱。

  他还记得费秩在医院昏迷不醒的那几周里罗旸是怎么消沉颓废,也记得费秩身体稍微恢复、开启孔雀开屏追爱模式时罗旸的纠结挣扎,任他和池暂轮番上阵谈心打听,对方始终咬死不说原因。

  后来费秩不知怎么猜到罗旸的躲避和拒绝也许是出于对姐姐的顾及——罗衣葵喜欢他,所有人都清楚——于是直接登门婉拒道歉摊牌一条龙,和罗衣葵坦白了自己的心意。

  费秩离开后,罗衣葵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出门,送去的食物也原封未动,她把自己关了整整两天,罗旸就在门外守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当罗衣葵打开房门时,罗旸已经做好了被甩巴掌的准备,但不料罗大小姐眼睛还是红的,表情却很坚决,潇洒一挥手表示愿意成全这对苦命鸳鸯的爱情,而自己则要去追求新的碧海蓝天了。

  不久后,罗衣葵就开始了她归期未定的环球旅行,罗旸依旧不放心,问对方是否真的想好了,彼时罗衣葵正在波多黎各的海滩派对上玩得乐不思蜀,伴着欢快放克音乐和香槟酒杯碰撞的脆响,她想了想,回了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乔斯忱逐一浏览过那十几张高清摆拍,认真给出建议:第二套黑色西服很好看。

  思忖片刻,又补道:你的黑宝石领带夹和费秩的黑宝石袖扣相呼应,很配。

  罗旸:听乔老师的,就这套!

  佟以霜如约而至,乔斯忱将向日葵献给他:“毕业快乐。”

  “谢谢!”佟以霜有些惊喜地接过花束,斟酌片刻,真诚地望向乔斯忱,“您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乔斯忱笑笑,请他并排坐下,问:“暑假我会带一个去英国交换的研学项目,现在还有一个名额,费用全部由学校承担,你要来参加吗?”

  佟以霜摇摇头:“不啦,我的offer只免除了学费,这几个月我得努力打打工,争取把硕士期间的生活费攒下来。”

  “好的。”乔斯忱点点头表示理解,“祝你一切顺利。”

  这时,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路旁的临时泊车位停住,池暂一身正装从驾驶座走出来,着一大束红玫瑰,倚在半开的车门上遥遥朝这边招了招手,徐风曛阳下,一派少年清朗。

  乔斯忱眉眼轻弯,挥手回应,动作间无名指上的银戒反射着渐柔日光。那是一枚用小提琴D弦做成的指环,两股银丝交缠,细细绕在指间,很朴素,但乔斯忱很喜欢。

  其实池暂也并非没给他买过更华丽的款式。

  在督山马场那次浩劫后不久,池暂在他的建议下将继承的大部分遗产通过慈善基金会匿名汇给了马场中的那些幸存者然而家底不再,少爷挥金如土的习惯却没改,在自己主动提出要补一双对戒后,池暂立刻联系人定做了一枚三克拉的菱形戒托鸽子蛋,在某顿晚餐时盛情献宝。

  乔斯忱欲言又止,但到底不忍辜负对方一番好意,第二天临出门上班时,在池暂热切的目光下咬牙戴上,心一横走出大门。

  然而一个小时后他就后悔了,当天照面的同事、同门和博导先生五一不对这枚奢华浮夸的钻戒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与好奇,即便一些关系不太熟络的并没有凑上前来打趣,但注目礼总归要行足三秒,足以让乔斯忱无地自容。

  那天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戴着鸽子蛋出门了。池暂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亲自动手,用琴弦绕了一对情侣款,两人各一只。

  在看清来人时,佟以霜有一瞬不自觉的紧张,尽管池暂并未对他有过任何威胁恐吓,但他仍对池暂心有余悸。

  “那么,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乔斯忱看向他,欲作别。

  “会的。”佟以霜点点头,目光掠过那枚似王冠又似镣铐的指环,犹豫须臾,还是道,“我原本以为,您会选择自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乔斯忱能明白他的意思。

  四周的声与光仍流动着,几名毕业生拖着行李箱离开,满怀期待地走向下一段未来,一只褐柳莺从梧桐枝叶间晃出,左顾右盼几下,抖抖翅膀朝远处振翅而飞,树下一对恋人在长久相拥后各奔东西,也许再相遇,也许是永别。

  不论美满与否,一切都不受束缚、寄意自由。

  而乔斯忱亦清楚,从爱上池暂的那一霎起,自己便被困入笼中,再无法挣脱,但——

  他回眸望向池暂,对方的视线就停驻在他身上一刻未离,目光交汇,池暂冲他粲然一笑。

  片刻后,他轻声回答:“他们获得自由,我获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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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

  第一次坚持写完一整篇文,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是意义非凡><

  谢谢鱼鱼们一直以来的陪伴,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