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46章 D大调卡农

  剧院穹顶绘满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覆于顶点处的是那幅十分经典的《诺厄的献祭》,不知是刻意设计抑或巧合,本应位于油画中央的祭坛恰与穹心重合,抢占了顶灯的位置,因此不得不被弃舍,被掏空成画面上一个突兀的黑洞,改挂一盏华丽吊灯。

  水晶珠片没有经过复杂切割,因而灯晕并不泛散,垂辉宛如一束明灼追光,聚焦着舞台上的祭品。

  舞台正中,一个等身高的拉丁十字架伫立,千百条繁缀长尖叶蔷薇的枝藤缠绕其上,犹若在对神明进行一场虔诚的馨香祭。

  乔斯忱背靠刑架,双腿分开,跪坐于漆木地板,双手高过头顶,被吊缚在十字架横轴两端。

  衬衫衣袖顺清癯手臂稍许垂坠,又因细腕处紧系的袖扣不至完全滑落,只在臂弯轻轻堆叠,于肩与肘间勾沉一道浅淡弧度,柔白色布料在灯芒映照下显得愈发单薄,云纱般透着光,遥看仿似一只敛翅的蝴蝶停泊花丛中。

  蝶翼轻颤,有若被风吹动。乔斯忱呼吸急促,脸颊浮着不正常的绯红,不是病情渐好后的那种健康血色,更像是药物导致的血管扩张等不良反应。

  池暂一阵脊背生寒,心脏陡然坠落下去,跌入无尽深渊。

  如今他所做的一切:调查、揭露、试图摧毁督山马场也好,背水一战与池霍渊对抗也罢,究其动机或许夹杂着几分赎罪与报复的意味,但毋庸置疑,他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念头只是想让乔斯忱能够安全,不必再受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威胁。

  在他的计划里,乔斯忱此时应该搭乘前往挪威的航班准备开启一段崭新人生,可事与愿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没能成功离开,而是以这种曾在梦魇中无数次将他凌迟的可怖方式出现在这座剧院、在自己面前。

  与那些阴暗朦胧的记忆相同,乔斯忱身侧站着一名手持马鞭的黑袍行刑者,斗篷兜帽遮蔽其面容,令人难辨他的表情。

  池暂怔忡看向池霍渊:“你给他注射了红月?”

  “是。”池霍渊微笑,“放心,剂量很小,比正常用量低得多,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闻言,池暂却未能放松丝毫——池霍渊从不干徒劳无功的事,每一步都必然带着算计与目的,他这么做的背后一定另藏企图。

  果然,只听池霍渊继续道:“0.1毫升,足够让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却又不会彻底失去意识。小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略做停顿,垂眼对上池暂的愤恨目光,“这意味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鞭子抽在身上、划破皮肤、钩碎骨肉的痛苦,更有趣的是,他会在半清醒的状态下眼睁睁看着你亲手下达这些凌虐他的指令,你猜,他会享受这种感觉,还是会更加恨你?”

  像在配合池霍渊的话似的,黑袍者轻转长鞭,用金属手柄挑起乔斯忱的下巴,强迫他朝包厢投来眸光。

  视线交汇的刹那,池暂心尖震颤——乔斯忱眼尾噙着水光,一双浅眸仍旧清澈、纤尘不染,明明不具分毫攻击性,此刻却如同玻璃锋刃将他剖开、看穿。

  乔斯忱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话,奈何口角被一条烟黑丝巾绑束,只堪发出断续呜咽声。

  池暂无从分辨对方想表达什么,求救、责备还是埋怨,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沉重到令他难以承受。

  半晌,他强压下情绪,仰头凝向池霍渊,咬牙道:“我绝对不会下那种命令。”

  池霍渊听罢只是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抬手打了个响指。

  黑袍者接到指令,将马鞭手柄向下移动几寸,停在乔斯忱衬衫前襟处,突然,用力一扯,一列贝壳襟扣瞬间崩落,衣襟蓦敞,露出一片苍白肌肤。

  再度调转马鞭,这一回换鞭绳吻上赤裸身体。鞭绳由皮革编制而成,缝隙间错落尖利倒刺,仅是极轻地蹭过便留下依稀红痕,长鞭于身前蜿蜒游走,扫过腰腹、肋骨、胸膛,勾勒曲折绯色,肖似蛇类爬经后印下的迷淡踪迹。

  药物作用令每一分感受都被放大、再放大,哪怕距离数米、相隔玻璃也能清楚看到台上人因由这微末触碰便战栗不止。

  乔斯忱胸口剧烈起伏,身形也拼命晃动,鞭绳不轻不重地滑过皮肤,痒大于疼,尚存的理智与不适感让他有意识地躲避着皮鞭撩拨,不断被放大的痒意却如万蚁噬骨,又驱使他用身体够向那折磨着自己的刑具,试图靠这点摩擦缓解难捱的煎熬。

  眼看长鞭就要侵上最致命的脖颈,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鲜血淋漓,池暂不敢去赌。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池暂道。

  池霍渊勾了勾唇:“之前确实没关系。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调查乔晚山的事有意接近你,结果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都没怀疑过乔晚山的死有蹊跷,简直无辜极了。”

  但眨眼间,他的面色乍暗,语气也随之阴沉:“是你把他牵扯进来,他如今成了你的弱点,任何人只要掌控住他就能轻易拿捏你,就像现在——小暂你真应该照照镜子,好好看一看自己这副毫无淡定从容可言的狼狈模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池霍渊狭眸瞥向舞台,声音微凛:“我很好奇,究竟是乔斯忱在你心里真有那么重要的地位,还是因为他的出现勾起了你骨子里那点不值一提的爱恨缠绵,才让你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优柔?”话音一顿,收回目光,重新盯向池暂,“但无论如何,我怎么能容许这样的干扰因素留在你身边呢?”

  这番话正中池暂的死穴,是他把乔斯忱推入这场漩涡,再多后悔与反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眸中锋芒微散,转化几许疼惜,他紧紧望着乔斯忱,唇齿轻动,无声重复着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如果他没遇见过乔斯忱就好了,池暂想,这样对方大概会比现在平安、自由许多。

  然而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池霍渊幽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小暂,接下来我会松开你右边的手铐,你只要抬起手,向台上的行刑者伸出拇指,马鞭就会立刻抽到乔斯忱身上。”他说着,用钥匙解开那侧镣铐,目视池暂,“当然,你有选择的权利,只是如果你没有这么做的话,我会很失望的。”

  伴随“咔哒”一声,铁铐打开,被禁锢已久的手臂重获自由,池暂却一动未动,只冷冷与面前人对视:“我说过,我不会下那种命令。”

  池霍渊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悦,两人陷入僵持,房间里气氛凝固,静得针落可闻。

  忽而,角落隐约传出幽微摩挲声,寻声看去,这才想起包厢里还有第三个人。

  费秩仍穿着早上那身空乘燕尾服,散漫倚着墙壁,若无其事地用丝绸方帕认真擦拭着手中的金丝眼镜——他的左眼有轻微视力障碍,是之前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不影响日常生活,只偶尔在需要精确瞄准射击等必须情况下才戴一会眼镜。

  倘若方才对于池暂的反抗只是略微不悦,那么池霍渊现在的表情则是十分不满。

  他对费秩的定义是随时待命的烈犬与武器,需要时召之即来,替自己浴血搏杀,其余时间则安分守己,最好不要有丝毫存在感。

  而费秩刚刚的举动显然违背了他的意愿。

  “收起来。”池霍渊对他淡淡道。

  费秩耸了耸肩,服从了。

  一段插曲终了,池霍渊重新调整好状态,把注意力移回池暂身上:“也对,有生意头脑的人从不跟手中没筹码的人谈交易,”他沉笑一声,从西装胸袋里掏出一把木柄折叠刀,拇指与食指按动主轴,锋利刀片随之弹出。

  他将刀尖抵上池暂的手掌,是示威,亦是胁迫:“如果我说,你不下那个命令,这把刀就会从这里扎进去,你又会怎么做?”

  左手仍被镣铐钳制着无处可躲,此刻就犹如刀俎间的鱼肉任人宰割,利刃触上皮肤的片霎,池暂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这双手天生合衬拨弦按琴,一定要精心保养,而他平时也的确格外注意,尽量避免做危险动作,甚至自从决定参加艺考后就再也没碰过篮球。

  刀尖点在掌心一处,只听池霍渊道:“这里是正中神经,如果被严重破坏,可能会导致永久损伤,到时候你的手指会变得麻木、无法收拢、失去触觉,基本就是个残废,更不用说拉小提琴了。”不知想到什么,他目光暗了暗,“不过废了也好,这样你像那个男人的地方就又少了一个。小暂,你有三秒钟的时间考虑。”

  “三——”池霍渊开始倒计时。

  池暂死死凝着那把泛起冷冽寒光的利刀,抓攥金漆扶手的右手青筋凸起,许是出于紧张,又许是内心在拉锯挣扎。

  “二——”两次读秒的间隔很长,像是故意留给他更多思考余地。

  五指收紧又松开,池暂深吸一口气,似是已经作出抉择。

  “一——”

  话音出口的同时,池暂缓缓抬起右手。

  池霍渊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欲收回锋刃,却不料,下一秒,池暂猛地按住他持刀的手向下狠狠一落。

  一片死寂中,芒刃刺穿皮肉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剧烈疼痛令池暂身形颤抖,却仍握着对方的手不放,喘息片刻后毅然将刀拔出,溅起一簇血线。

  池霍渊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向面前人,池暂则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是表态,亦是宣战。

  对峙良久,池霍渊终于先松动:“好,很好,小暂。”他脸色狰狞,拿起茶几上已经开封的红月,“我原本想让你在清醒状态下主动做出这个指令,毕竟一旦使用了药物,今天这场好戏的教育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可惜......”

  池霍渊走到壁灯下的红木边桌前,拿起托盘中的注射器,若有所思须臾,临时改了主意:“费秩,你来。”

  和往常一样,他从不会放过每一个驯化费秩的机会。

  费秩于是走近,接过他手中的注射器,摘下塑料护套,将针头插入安瓿瓶,开始抽取药物。

  池霍渊回到躺椅边,俯视着池暂冷笑道:“小暂,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别忘了毁在你手里的可不止乔斯忱一个,也许他眼下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你想要救他,但在他之前那些被你葬送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你要以命相抵吗?”

  池暂沉默地听着,对方的话句句敲在痛处,而他却无力反驳。

  池霍渊说的没错,于外,他已经犯下太多无可挽回的错误,于内,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池霍渊的血,而他也早已分不清自己的暴虐成性究竟是天生还是童年那一次次血腥训练导致的条件反射。

  他并非池霍渊亲生,却将对方身上的残忍恶劣一一承袭,如今自己苟活的每一天都在扮演着池霍渊的共犯,他将被困在这场不会落幕的戏剧中,除非生命走向终结,否则永远无法逃脱。

  死亡抑或助纣为虐,实在是太容易的单选题,池暂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只不过在死亡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他要亲手推翻身后这座横亘数十年、缔造过无数悲剧与罪恶的地狱。

  “小暂,已经发生的事情覆水难收,妄图弥补的人都是虚伪的,不如直面自己的内心,承认你就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像我一样。”池霍渊还在蛊诱。

  池暂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这一次池霍渊并未被激怒,只叹了口气,睨向正背对他们准备药剂的费秩:“你看,在这点上费秩就比你聪明很多,注定没结果的人不如趁早放弃,这样即便无法终成眷属,也不至于反目成仇,走运的话,往后在宴会上遇见还能不咸不淡地寒暄两句。”

  分明是在对池暂讲话,但字里行间都指向费秩,影射之意昭然。

  费秩手中动作始终未停,好似听而不闻。

  可池霍渊没有就此罢休,许是为了惩罚费秩方才的逾矩行为,仍在不断加码:“可惜,经过今天早上那场闹剧,他心里到底是爱是恨就很难说了。”

  话音落地,费秩背影一僵,但转瞬又恢复如常,他从容地抽好药液,转身朝这边走来,面色宁淡,看不出一丝波澜。

  针尖抵上左臂静脉,池暂脸上血色尽褪,他深知药物作用是不可抗力,一旦被注射了红月,自己就将彻底失控,对凌虐的渴望会难以遏制地压过理智,迫使他作出那个确认行刑的手势。

  而他坚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屏住呼吸,池暂凝向身前人:“费秩,你不是喜欢乔斯忱吗,那你现在救他啊!”

  费秩闻言失笑:“那种骗傻子的演技也就只有你会信。”

  针头似乎愈深,手臂依稀感到细微刺痛,池暂拼命想要抽离,左腕处的铁铐却将他牢牢禁束,挣扎不脱。

  千钧一发之际,池暂无意瞟到身侧垂落的输液管,他临机制变,反手握住殷红胶管,猝然往费秩脖颈处一绕,而后死死勒住。

  袭击来得猝不及防,费秩下意识地抬手去扯松扼在咽喉的凶器,手指一抖,注射器随即掉落在地。

  就在这时,剧场的顶灯遽然熄灭,周遭陷入一片漆黑,紧接着,灯光重启,又再度归于昏暗。

  池暂屏住呼吸——这是他和罗旸约定的暗号,这意味着此时对方已经带着增员赶到督山马场。

  直至此刻,池暂心中紧绷已久的那根弦才终于稍微松弛下来。

  很快,备用电力启动,四周恢复些许光亮,池暂趁乱夺走费秩别在腰间的枪,朝自己左腕处扣动扳机,手铐应声而断。

  费秩乘机挣逃,撞碎观景玻璃,向下纵身跃去。

  而池暂也顾不得被利刃洞穿、又被碎裂镣铐割得血肉模糊的左手,他回身欲将枪口指向本该站在自己背后的池霍渊,却不料对方早已不见踪迹。

  正迟疑着是要去追池霍渊还是先救乔斯忱,就见罗旸带着一队保镖端着冲锋枪从舞台边的入口一路扫射进来。

  抬头看到池暂,罗旸遥遥冲他锤了锤胸口:“乔老师交给我!”

  池暂郑重点头,转身朝包厢门外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