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36章 降B大调回旋曲

  池暂自那天将他送到安全屋后就再也没来过。

  乔斯忱拿着一本《小沧浪笔谈》站在卧室窗边,和煦冬阳照进来,暖得有些不真切,一如他在这里恍惚度过的无数日。

  按照原计划,他本应在一周前搭乘货船离开屿台,但不知为何边境海关最近突然加强了审察力度,对来往船只都会进行严格搜检,大力打击走水和偷渡行为,出于安全考虑,行动不得不一再推迟。

  根据池暂的要求,保镖夏普会每天按时来送饭,隔天送一批新书,顺便更换花瓶中的插花,不过自从某天乔斯忱从露天阳台看到对方把一束换下来的、尚未颓败的新鲜铃兰扔进楼下的垃圾桶后,就再也没让夏普送过花。

  故而,纵使再多清水浸润,书桌上玻璃瓶中的几株郁金香也不奈之何地渐渐凋萎,明橘色花瓣干枯成数片薄纸,气息奄奄地缀在青茎枝头,仿佛随时会零落。

  视线转向窗外,只觉今天的街道格外冷清,橱窗灯光暗淡,行人寥寥无几,徘徊片刻,直至看见对面咖啡厅门前黑板上手写的一行“圣诞节闭店一天”,才蓦然察觉眼下已是十二月底,距离他抵达安全屋那日已经过去两个星期。

  无法与外界联络,每天除却读书、睡觉、站在窗边发呆,便无事可做,单调又茫然,似熬过许多天,又似在重复同一天,犹如一辆缓慢行驶在无尽铁轨上的列车,没有终点,也无法停下。

  沿途一路平稳,仅有过两次轻微颠簸,第一次在前天,夏普来送晚餐时告知了他唐译林去世的消息,第二次在昨天,乔斯忱失手打碎了客厅的花瓶,他将玻璃残片捡起、收进塑料袋,并请夏普帮忙丢掉,看起来只是一桩寻常事故,因此也不会有人发现塑料袋中的碎玻璃少了一片,被他藏进风衣口袋。

  太阳西移几度,光线也随之迁挪,落在书桌一角,令书摞上一枚金属钥匙反射出眩目光芒。

  那是唐译林留给他的唯一物件,由夏普转交给他,同时还捎抵一句遗言,叮嘱说这是那座位于克雷马小镇的花园的钥匙,请他悉心保管,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去替自己看一眼那里的风景。

  泪水滴落在书页上,温热潮湿,将墨字晕得模糊不清,乔斯忱凝着桌上那抹闪亮,心中百味杂陈——那枚钥匙他实在太熟悉,童年时代日日都能看到唐译林把它挂在腰间,所以也再清楚不过,那并不是打开某座花园的栅钥,而是用来关锁筒子楼里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的工具。

  脑海中思绪万千,昔日被他刻意忽略的一幕幕破绽轮番浮现——

  比如唐译林在向他描述花园景致时曾提到过,院角的山茶树上攀缠着几枝朱红茑萝,开花时一素一艳相映成趣,优美至极,然而细察便知,这两种植卉的花期大相径庭,一冬一夏,并不会在同季盛放;又比如,不通外语的唐译林夫妇是怎样在意大利生活的;以及当年自己在办理留学手续时,对方随口问出的那句“签证是什么”。

  乔斯忱从前不愿去想、不敢琢磨,直到此刻才不得不承认——大洋彼岸的那座花园并不存在,那只是一场人为编织出来的梦境,是一份精神寄托,于他是,于唐译林亦是,自己用之逃避现实生活的痛苦,唐译林则以此虚构一段美好回忆,填补曾经与妻子的遗憾。

  然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乔斯忱意外的十分平静,也许是因为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也许是他恍然发觉自己心中的那座花园依然存在,并不会伴随现实世界中任何一处的消逝而倾覆。

  这令乔斯忱既庆幸又不安,庆幸于精神避风港的坚不可摧,但不安感也恰源于此——牢固到达一定程度,保护就成了禁锢,虽可以使人免受外界伤害,却也将人紧紧围困,无法离开。

  唐译林就是最好的例子。

  尽管已经使用了最顶尖的药物与设备,但唐译林还是走得很快,比预期时间提前了半个月,医生解释说是病人求生意志太弱的缘故。

  从夏普口中听到这句话后,乔斯忱忽而联想起前些日在机场采访让·勒诺先生时的一个片段。

  他问对方为什么会给那本书取名为《缪斯花园与灵魂高墙》。

  对方斟酌须臾,给出一段很长的回答:“许多人心中都有一座花园,或真实存在,或源于虚构,诚然,置身美妙花园可以让人们暂时忘却烦忧,但也正因如此,人们会误认为自己并非无路可退,以后每每遇到痛苦就跑到那里麻痹自己,如同毒品一般,最终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花园于他们而言是精神乐园,却也是囚困灵魂的高墙,他们在墙内享受空幻的快乐,久而久之便对现实中的一切愈发麻木,起初是物与欲,接着是爱与恨,而到最后,往往连生与死也置之度外,他们自以为超脱,殊不知早已身陷囹圄。

  不可否认,花园是美的,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美,但我们不必涉足,站在远处欣赏就够了,若是不幸误入,也要想办法尽快走出来才是。”

  乔斯忱沉思一会,又问:“那应该怎样走出来?”

  “你需要找到一根绳索。”让·勒诺告诉他,“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件事、某个人,它会给你带来最淋漓的感受,甜蜜的也好,痛苦的也罢,总之永远能刺中你的神经,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仍鲜活地存在,甚至让你重拾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闻言,乔斯忱眼前涌现的无一不是池暂的身影,对方鞭打他、进入他、亲吻他、凝望他,极尽残忍与温柔,令他如坠深渊如飘云端,亦令他甘愿为了每一次短暂爱意而留驻人间。

  似乎也是从遇见池暂起,自己去往花园的次数在逐渐减少,近来已经很久没有再踏入过了。

  乔斯忱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流露出怎样的表情,他只记得让·勒诺盯着他瞧了许久,而后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真的找到了吗?这些天来,乔斯忱不断重复问自己,但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良久,天边夕日斜垂,隔纱帘透落进来,为房间笼上一层朦胧金橙色。乔斯忱走到衣柜边,从风衣口袋中取出那块玻璃残片,霞光衬映,透明碎片折射出陆离锐芒,时而矜红似枪伤下流淌的血泊,时而明灿如池暂眸中噙盛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将玻璃片收起,他说不清自己还在坚持抑或等待些什么,但心底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支撑着他不忍离开。

  乔斯忱于是继续读起那本《小沧浪笔谈》,试图以此转移些许注意力。

  时针又转过几个刻度,夜色已然浓沉。书册翻至尾页,字句从眼前掠过又飘远,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丝缕痕迹,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轻叹一口气——书虽是白读了,但总归又捱过一段时光。

  期间夏普来送过一次晚餐,又将他未动一筷的午餐收走——自从得知唐译林的死讯后,他就再没吃过任何东西。

  十一点四十分,乔斯忱洗完澡、换好睡衣,照例服下一颗安眠药准备入睡,不想正在这时,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寻声望去,只见池暂正倚着门框,挑眉看向他,带着熟悉的从容与散漫。对方一身精致礼服,脸上浅淡舞台妆柔和了锐利五官,如若将昔日之他比作持刃的骑士,那么今晚的池暂便恰似衿贵的王子。

  乔斯忱怔然,半晌才意识到对方大概是去出席圣诞音乐会了,许是下台后直接过来的,因此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卸妆。

  池暂垂眼端详他,极轻地蹙了下眉,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乔斯忱捕捉到了。乔斯忱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状态很差,早晨洗漱时无意间瞥见镜中的影像,他甚至感到一刹陌生,才晓得一个人竟能憔悴至此。

  池暂走近,将他搂入怀中,揉了揉他的发顶:“乔老师,还没睡?”

  乔斯忱不言,只抬头望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微茫轮廓,一面觉得非常不真切,一面又恍有什么期待被填满,似乎这些天的坚持和等待都有了回应。

  “听夏普说,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池暂稍稍俯身,与他呼吸相叠,指腹抚过他略微发干的嘴唇,叹了口气,“看来也没好好喝水。”

  话音方落,尚不及乔斯忱反应,池暂便低头吻上来,舔舐、轻咬、吮吸,由缓入疾,为干涸唇瓣涂上一层水色,如同久违的淅沥秋雨,令枯萎于荒原的玫瑰重新舒展。

  池暂将人抱起,放在乌木窗台上,一手托住乔斯忱后颈,一手撑抵窗沿,站在身下人微分的双腿间愈吻愈深。

  格窗并未关严,几许晚风吹掠,拂动碎发长睫、衣衫耳畔,迷乱间,乔斯忱早已分不清抚过自己的究竟是池暂的手掌或是轻风。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教堂的敲钟声响起,恰好十二下,紧接着窗外倏而转亮,无数道烟花炸开的遥响从远山处传来,络绎不断。花火斑驳,将夜空照得明如白昼。

  乔斯忱没有回头,依旧无言地凝着眼前人,池暂眸色漆深,倒映着窗外闪烁纷光,与夜幕中盛绽的烟火无差,甚至更加动人。

  半晌,烟花燃尽,钟声回响也消散至无,圣诞节过去,12月26日来临。

  池暂帮他整理好皱折的衣领,低声道:“乔老师,今天是我的生日。”

  乔斯忱懵然片刻,不知是尚没从长吻中回过神来,还是单纯地有些意外。

  又过了一会,他对池暂说:“生日快乐。”太久没开口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

  池暂闻言笑了,再度俯下身来。乔斯忱以为对方又欲索吻或者讨要更多,犹豫片霎,最终没有躲开。

  不料池暂并未再进犯作乱,只是伸手从书桌花瓶中抽出一枝干枯的郁金香献到他面前:“乔老师,许个愿吧。”

  橘色花瓣失水凋卷,原本百般了无生机,然而适逢一缕风吹过,花瓣被轻轻拨动,于枝茎顶端摇曳,仿若一簇跳动的火苗,当真几分肖似插在生日蛋糕中央的蜡烛。

  乔斯忱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过生日却要自己许愿,但这点疑惑很快就在池暂的热诚目光中消散殆尽,他于是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池暂皱了皱眉,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扫了眼屏幕上的号码,安抚似地捏捏他的肩膀:“抱歉,这个电话很重要,我必须接。”

  “好。”乔斯忱点点头。

  池暂没有要回避他的意思,直接按下接听键,两人距离很近,以至乔斯忱能隐约分辨出对面的只言片语,比如:“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码头”、“货船”等等。

  通话十分简短,几秒后,池暂说了句“辛苦”,就挂断了电话。

  乔斯忱根据听到的关键词已经大致猜出对话内容,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嗯,明天,去挪威。”

  乔斯忱闻言思忖一会,而后抬头看向池暂,即便深知答案为否,但还是开口问了:“你也一起去吗?”

  池暂沉默片刻,撑在窗台的手左移几寸,与乔斯忱十指相扣:“明天我会去送你,但这里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留下处理,等一切解决好了我就去找你,或者接你回来,好不好?”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心中依然难止失落,方才被填满的地方好似又空了,他再次被流放回那座花园,刑期无定,也许十几天,也许到永远。

  乔斯忱盯着那株郁金香沈思良久,终于定下一个愿望——希望这次等待的时间不要那么久。

  应该不算太过分,也许真的会被实现。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吹时,一阵冬风蓦地从窗缝袭入,将本就摇摇欲坠的花瓣尽数卷落。心愿还未及许完,蜡烛就熄灭了。

  乔斯忱不由垂下眼睫。

  幸而池暂眼疾手快,朝花瓣飘走的方向补吹了一下,吐息与风融为一体,裹挟花瓣转了个圈,在空中荡起一段舞步,恍然难分辨究竟是风吹的抑或人吹的。

  池暂把光秃花枝丢在一旁,用指尖轻捻着乔斯忱的耳骨:“乔老师,我替你许过了——祝我们一切顺利。”

  乔斯忱别开目光,凝向角落那根青绿枝茎,抿唇不语。

  “生气了?”池暂曲指勾起他的下巴,低头印下一吻,又从花瓶抽出一株郁金香,“逗你呢,说了让你许,不会食言的。”

  乔斯忱却不配合,将郁金香推开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害怕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似乎一切都在向他默示:他终究是太贪心了,不会有人救他,也从未有人能够逃离那座花园,唐译林不行,自己更不行。

  池暂难得没有坚持,把花插回玻璃瓶:“好吧,那给你留着。”

  乔斯忱还想说些什么,但身体却开始变得虚浮,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合拢——安眠药的效力上来了。

  池暂于是将他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乔老师,睡吧。”语罢,在床沿坐下,隔着一层薄被牵住乔斯忱的手。

  乔斯忱睡得很沉,直到天蒙蒙时察觉到轻握着的手缓缓抽离,才艰难睁开惺忪睡眼,发现池暂在接电话。

  通话依旧简短,几秒后,池暂点点头:“好,我马上过去。”似是听到身侧的动静,又偏头看过来,“乔老师,吵醒你了?”

  乔斯忱摇了摇头,反问他:“要走了吗?”

  “嗯,今天下午的行动比较复杂,我得提前去做准备,不过不用担心,你再多睡一会,到时候我来接你。”池暂轻捏两下他的脸颊,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老式手机,放在枕边,“乔老师,有事给我打电话。”

  那只熟悉的、覆着一层琴茧的手正擦过耳畔,乔斯忱仍有些迷蒙,下意识地抬手抓住对方。

  池暂没有立刻抽离,而是安慰似地摩挲着他的指节,良久,俯下身去。

  药效尚未消退,乔斯忱的视线与大脑都处于朦胧,他无法确定池暂做了一个怎样的动作,可能是亲吻指尖,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他宁愿那不是吻,因为依稀间,他体会到落在指节的不再是柔软滚烫,而是生硬冰凉。

  不知何时,池暂松开了他的手。

  风筝线又一次断开了,半梦半醒中,漆黑空荡的天花板宛如永不天明的夜幕,他孤身一人,在风中飘零。

  再度沉入梦乡,乔斯忱终于梦见了那座久违的花园,唐译林和妻子一同坐在爬满葡萄藤的木廊下,朝他招手,请他留下来。

  恍惚间,他似乎答了一句“好”。

  彻底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乔斯忱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又是一个晴日,街上歇业的店铺陆续开张,又恢复了往日热闹,然而仅仅数米之距,乔斯忱却觉得格外遥不可及,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隔断。

  出神许久,乔斯忱从风衣口袋中掏出那块玻璃片,注视几秒,而后拿起手机,拨通了池暂的电话。

  对方很快接起,扬声器中传来那头几分嘈杂的背景音,夹杂着海浪与货轮汽笛声:“乔老师,想我了?”

  “我想吃之前那家店的泡芙了。”

  池暂轻笑一声:“虽然我很想去给你买,但现在实在抽不开身,我让夏普去好不好?”

  “好。”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乔斯忱松了口气。

  “想吃什么味道的?”池暂问。

  “焦糖海盐,和草莓。”

  “没问题。”听筒中收进另一个人的声音,不过由于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具体内容,池暂应和了对方几句,才回来和乔斯忱话别,“那么乔老师,一会见。”

  “池暂。”乔斯忱叫住他。

  “嗯?”

  “再见。”乔斯忱死死握住手机,指尖攥得发白,声音却控制得平静,几乎听不出破绽。

  “嗯,再见。”

  挂断电话,乔斯忱瞬间如同被抽去全身力气,支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两分钟后,他听到隔壁的门打开又关上,又过了一会儿,他从窗户看到夏普离去的背影。

  他上次在泡芙包装袋上看到过池妍甜品店的地址,在城南,从安全屋过去,一个往返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如果现在一刀从手腕割下去,自己应该可以在夏普回来之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

  他并不是真的想吃泡芙,只是想找理由支开夏普,他不愿因为自己的死再牵连一个无辜的人,让夏普被扣上“失职”的罪名。

  乔斯忱深吸一口气,用玻璃片深深划破手腕。

  鲜血自刀口渗出、滴落、流淌,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隐约瞥见无名指处有一瞬闪亮,起初他以为那只是血珠反射的日光,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原来是一枚银色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