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10章 沉思

  屿台市近郊,池家祖宅。

  林荫大道失去夏日幽茂,凋零成两列爪牙般的枯干稿枝,尽头,一座西洋宫殿似的别墅沉默伫立着。由于长年未经翻新,理石墙壁已在岁月中渐渐斑驳、摧落,褪成与朽木相仿的色调。

  惟有那抹华丽与庄严一如往昔,拼凑成这座垂老建筑仅存的余威。

  雕花铁栏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古思特轿车驶入院内,在主楼前停下。身穿燕尾服的严肃老管家已经候在那里,俯身拉开后排车门,恭敬道:“欢迎回家,池少爷。”

  池暂下车,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常住祖宅的只有池老爷子,晚辈们早已陆续搬离,有了自己的居所,只在逢年过节才回来探望。别墅本就坐落于僻静之地,春夏时节尚有繁花虫鸟作伴,但每每进入深秋,宅院就仿佛被按下静音,再难寻见分毫响动,愈发死气沉沉。

  一阵瑟风吹过,因由四周极为空旷,没有高墙和树梢花枝拦阻,甚至吟不出片句呜咽或呼啸,徒留一寸无声寒意。

  不自觉地,池暂忽而想起数月前的某个午后。

  他照例坐在阶梯教室末排,边转笔边凝注着讲台上那人的一举一动。乔斯忱抱着一沓A4纸,将当堂课的学案已经通过电子邮件抄送给大家,若有需要纸质版讲稿的同学,可以举手示意,自己将逐一派发。

  事实上,绝大多数学生都倾向使用电子产品学习,故而举手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包括一名坐于倒数第二排的女生,恰巧在池暂正前方。

  彼时,池暂尚没揭破自己的完美假面,也未泄露半分越轨妄念,两人仍保持在普通师生外加一次音乐会偶遇的和睦关系里。至少,乔斯忱是这样认为。

  那日天气格外清朗,时有微风徐徐拂掠,摇动攀绕石墙的乌蔹莓藤蔓,稠叠叶片轻擦,引得一串窸窣作响。

  乔斯忱走到女生身边,与池暂不过一尺之距。

  明媚阳光流经窗棂,停在乔斯忱的浅棕睫毛上,呼吸之间,芒泽如粼粼水波漾开,浮光跃金似的,正落入池暂心底。

  刹那间,周遭一切似乎都丧失了意义,日光入帘,风声入耳,可池暂却看不见也听不清,彼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乔斯忱一人。

  “啪嗒。”

  池暂看得出了神,指尖一松力,圆珠笔掉落在地。

  闻声,乔斯忱低头看向那支笔,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扬了扬,低眸间,长睫轻垂,如同蝶翅颤动,幽微而绮美。

  耳边,隐约传来些许细响,但池暂已然分辨不出那是风吹枝叶的碎音,抑或乔斯忱弧睫扇落时的扑簌渺声。

  可惜,今时非昨,偌大宅院里,听不到一丝悦耳风声,乔斯忱也再不会对他弯眉低笑了。

  池暂没来由地感到烦躁,这座他从小住到大的房子,这片他习以为常的寂静,都倏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家里人不是没考虑过在花园里种些四季常青的植物,免得每年一至秋冬就冷清得过分,但往往都是随口一提,没人牵头,也就没了回音,毕竟大家都日理万机。

  前段时间,池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然而体检过后,各项指标都并无异常,不知谁出的主意,竟花重金往家里请了个风水大师。

  大师举着罗盘在宅子里绕了三天三夜,最终指出一条明路:须在院中添些松柏类的常青之物,方能使家中长者延年益寿。

  结果被池暂的父亲,池霍渊,也是如今的池家长子一票否决,理由是:诸位都身居高官要职,带头搞封建迷信,影响不好。

  自打池大将军退居二线后,池霍渊就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一家之主,话语权已然尽数在握,距离那耀目的名分,只差老爷子的最后一口气。

  加之池霍渊的话并非毫无道理,大家也就绝口不提种树的事了。

  “池暂!”远处,回廊里,一位染着非主流极光绿发色的女人朝这边招手,“来得正好,帮忙尝尝我新研发的饮品。”

  不用看,就知道准是他堂姐,池妍。

  身处门阀士族,池家世代精英,在政界与商场叱咤风云,唯二的两个例外,一是池暂这个一枝独秀的音乐生,二便是池妍。

  池妍一脉原是池家默默无闻的一个旁支,几年前,池妍父母靠投资房地产赚了个盆满钵满,成功跻身屿台富豪榜,这才渐渐被亲房们接纳,在家宴聚会上博得一席上桌的资格。

  可惜这好不容易站稳的脚跟,眼看到池妍这里就又要断送。

  其实,池妍也不是没走上过正路,她曾经试图在美国修读过金融,奈何天生不是块学习的料,终于在连续三年全科挂科后,喜提学校劝退信一封,卷起铺盖回家,误入了创业这条歧途。

  她先后投资过濒临倒闭的游乐园、专坑装逼文艺青年的二手书店、开业半个月净亏六十万的典当行,甚至差点掉进传销组织,最后以被父母断了信托,停了副卡,勒令她在家里蹲收尾。

  但池妍是个不肯安分的,最近又开始筹备开一家新概念咖啡厅,为此,还打着照顾爷爷的旗号三天两头往祖宅跑,指望从某位独具慧眼的亲戚手里小捞一笔,凑出启动资金。

  池暂就是她的主攻对象之一。

  “喏,龙舌兰枸杞焦糖玛奇朵。”池妍把一杯难以名状的咖色悬浊液递过来。

  “谢谢,不投。”池暂婉拒,“老爷子呢?”

  “谁稀罕你的投资,你姐我已经找到金主了,”池妍翻了个白眼,收回杯子,叹了口气,“爷爷还在卧室睡呢,最近爷爷的精神一直不太好,一天得睡十几小时。对了,你别总‘老爷子、老爷子’地喊,越喊越老,这叫心理暗示,懂不懂?”

  “我上去看看,”池暂转身欲走,“谁那么不开眼,敢投你。”

  “噗,”池妍没憋住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说来也巧,还就是大伯父不开眼了。”

  闻言,池暂蓦地顿住脚步,问:“我爸?”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池霍渊是典型的商人思维:该投的,金额再大也会斩钉截铁;注定无回报的,则毫厘也不会浪费,总之一切利益至上,断然不会因为眷顾这点微末血缘情分而违背原则。

  “是啊,大伯父都肯投,看来我这次是要成了!”池妍端着那杯毒性不明的咖啡,开始做梦。

  池暂却蹙起眉,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