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路的单位小区。老破小。小区外有蓝色铁皮围着。脱落掉渣的墙壁上有个大大的拆字。
说要拆可是放着快两年也没有动工拆,最近陆陆续续有挖掘机开进去。这次估计是真的要拆了。
柳无隅坐在地上。
地上有散落的卷子,仔细看的话能看得清上面的字。这一定是个认真读书的小孩。右边的玻璃全部碎掉了,留下个光秃秃的框架。左边一眼看过去是个卧室。卧室里面的床垫积灰,灰尘下面有霉菌斑点。
床上躺着人,他们似乎是睡着了。他们倚偎着彼此,一定是对感情好的夫妻。
外面的霓虹灯照进地板。红的蓝的绿的一道道光线。
奶奶家里灯火通明。桌上的菜狼狈的混在一起,连砂锅都歪斜着。汤汁顺着桌布流到地上。
炖的是什么汤,颜色奇怪。红不红黄不黄的,看一眼就令人反胃。黎以清捏住鼻子,空气里的味道她形容不出来。
凌然蹲在椅子旁边,他的食指抹了下地上的血。这边几滴,那边也有几滴。他的眉头拧成个川字。
“小姐。你先到外面车里等。我检查一下。”
黎以清掏出手机给柳无隅打电话。她后悔了,不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不该给柳无隅无止境的自由。
甚至在电话响的第一声时她就在祈祷,只要人平安别的什么都好说。
幸好柳无隅在第二声的时候接听了。黎以清问到具体位置后立刻赶过去。巧的是在蓝色铁皮墙外碰到了嫂子。
“嫂子。”
齐越云停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柳无隅,嫂子呢?”
“我也是,不过现在你来了就好。我回去了。”
阿清会来应该是柳无隅让她来的。那么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她们的。齐越云伸出手摸了摸阿清的脸,“她不是很坏的人。但你也不必强迫自己接受。知道吗。”
“嗯。”
看起来是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废旧待拆的小区,黎以清此时对柳无隅只有一个服字。怎么想到跑到这里来的。凌然叉腰,“这里也不好翻过去啊。柳小姐怎么跑这里来。”
不好翻也要翻。
太安静的地方也不好。黎以清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天气明明炎热,可是那股凉气在脚边环绕,像凭空生长的藤蔓。顺着她的腿直往后背钻。
手电筒照着那个像鬼又像人的柳无隅。柳无隅抬起手挡着光线。黎以清的后槽牙咬紧又松开,怕光就好。
“演鬼片啊你。”
“你来了。我爸妈他们在那边的卧室里躺着。”
凌然拦住黎以清,他默默地摇摇头。黎以清把他的手按下去,“没事。她不会。”
黎以清来到柳无隅面前,她蹲下来。
“是你做的?”
“嗯。”
凌然从那个卧室里出来,他的话堵在喉咙里不好直说。他走到黎以清身边以防备的姿势对着柳无隅。
柳无隅低着头,“都结束了。我不欠他们,他们也不欠我。”在奶奶去世的那天就都结束了。是他们贪心不足要来害她。她只是自保。
黎以清想亲自去卧室里确认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凌然压住她的肩膀,“小姐。”他摇摇头,“没救的。”
“凌哥,你去处理下。”
“你不怕我?”柳无隅自己都怕自己。
黎以清的手穿过她的头发,用力地将她的头压下来。额头抵达肩膀。柳无隅眨了眨眼,这时候眼泪好像有办法流出来。
“不怕。我带你回家。”
家。奶奶说过一个人也能成家。四五个人也不成一个家。阿云从没说过要给她一个家。阿云自己的家都倒塌一半,摇摇欲坠。
“你不怕吗?”
在看到她真实模样后还要带她回去。是不是太善良了。忘恩负义的例子数不清。
“不怕。我更担心你。”
她不认为柳无隅精神有问题。她担心柳无隅的过去比她听过的那些事还要糟糕。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可说。不说话的时候又觉得时间能够慢下来。
齐越云一直在等柳无隅。现在这两个人回来了,她反而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外面有敲门声。
“嫂子。”
“进来。”
黎以清换上了动漫卡通的连体衣服,看样子像是小兔子。以前没见过这套睡衣,柳无隅买的吗。
“哥说你在书房待很久了。”
“今晚应该难睡。剩下的事我这边来处理。你不要出面。”齐越云扶着椅子站起来,她走到窗户边。
“嫂子都知道了?”黎以清拿起躺椅上的外套给齐越云披上。
“嗯。她还好吗。”
“不太好。突然发烧了,给她喂过退烧药。死性子非要去看奶奶。又不说奶奶在哪里。我没让她去。”黎以清打开窗。小病一场也好。怕只怕心里要生一场大病。
齐越云的指尖凉凉的,她说:“奶奶她去世了。你不让她去她也会自己去的。”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她怎么事事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十天前。你在忙事情。她也有事情要办。”
黎以清坐下来,两只手撑在膝盖上。难过。她瘪了瘪嘴,鼻子酸酸的还想哭。齐越云转身看向阿清,有的事情她不能自作主张地告诉她。要说也该是柳无隅去说。
这时候哥哥出现在门口,他说:“阿然说打不通你的电话,妹妻从阳台跳下去跑了。”
“啊?”黎以清气笑了,她把房间的门从外面锁住了。
齐越云没有太多惊讶,“看吧。不合时宜的倔强又来了。你不让她走除非锁在你身边,否则她爬也会爬过去。”
“这个老古董…”
黎以清出门前对着嫂子说:“嫂子,我没有你心软。她这次不给我好好解释,我绝对叫人把她的腿打断。她不爱惜身体那就试试看。”
齐越云点点头,她倒也不算心软。
早晨七点。凌然站在水池边抽烟。他将烟灰抖进水里,几条鲤鱼张开嘴狂吃。发现不对劲后又吐出好几个泡泡。
“凌哥。”
凌然把烟掐了,他的两只手在半空中乱挥。
“小姐。”
“烟少抽点,你也不怕保安过来打你。”
凌然咧开嘴笑了笑,“不会不会。好东西一起抽。小姐。柳小姐真是个狠人。”他将烟蒂放在手心里搓弄。
“不狠怎么自保。”
黎以清看了眼远方的天空。天气预报明明显示的是阴雨天。眼看着天气就要放晴了。她走下台阶去找那个狠人。
“你会跟墓碑说话吗。”
柳无隅回过神来,她凉凉的手被人紧紧地握着。黎以清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墓地真的有降温效果。”
“我吃过退烧药。”柳无隅认真地解释。黎以清凑近了说:“阳台的高度也是能摔死人的。”
“我不是盲目跳下去。”
这个人的呆气也来得不是时候。黎以清想听这个吗。
“嫂子说你生病会头痛,你现在痛吗?”
柳无隅愣了下,她没有跟阿清说过她有头痛的毛病。
“问你呢。干吗不说话,哑巴了。”
“没有。”
“确实。毕竟你不避光。果然是热爱太阳的向日葵啊。”
嫂子说柳无隅头痛要避光,也喜欢待在一丝光线都没有的房间里。避光少刺激,最管用的还是吃药。
这话说的怪里怪气的。让人听不明白。柳无隅捏紧黎以清的手指,“你又乱说话。我以前摔倒撞到过头,现在偶尔才会难受头疼。”
黎以清盯着墓碑上奶奶的名字。她也会头痛。
“头痛的时候能看到奇景。飘着那种半透明的像水母一样的东西。它慢慢地把能看到的东西全部填满。头很胀,里面像安了一个鼓风机。轰轰轰响。想吐,吐完后水母就没了。就变成了有人拿烧红的铁棒子在脑子里搅动。”
形容得很到位,准备头痛了。
柳无隅把人往怀里抱,她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
“我……也不是那么坏的人。”她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可是话到嘴边又像水蒸气那般消散。
“你蛮坏的。你的底牌是嫂子不是我。我伤心。”
黎以清装哭,脸埋在柳无隅的胸口。呜呜呜好可怜。柳无隅急忙解释:“不是的。我要是掉下悬崖我一定会拉着她一起死。你明白吗?互相垫背。无关爱情。”
“我不满意你的解释。继续说。”
黎以清现在也算是摸索到一些攻克柳无隅坚硬壁垒的方法。不止要得寸进尺,还要把柳无隅的后路一起断了才行。
“我嘴笨。你想听什么告诉我,我说给你听。不是敷衍你。我怕我越说越惹你生气。”
“以后我才是你的底牌。”
“好。”
“你的过去我要知道。”
“好。”
“未来不可以自作主张。”
“好。”
“不能辜负你自己。要爱自己也要在此基础上爱我。”黎以清搂住柳无隅的脖子往下按,她们的额头轻轻地碰在一起。
奶奶曾经告诉过她一些关于柳无隅的事。
比如十二岁前都是和奶奶一起生活。被同学嘲笑是孤儿。十二岁之后回到家,第一次团聚的喜悦被父母对弟弟的热枕和爱意灼伤。
高中时搬到新家。新家离旧学校远所以要转学。父母对她的要求多且高,不止是成绩要稳定在前五。
被记错生日……有着很多个名为别人家小孩的竞争对手。
路边救回来的小狗没能熬过去,哭了一晚上。因此有了读书时的第一次请假。
喜欢看电视里的小人偶。还会买贴纸海报回来贴在墙上,满满当当找不到一丝缝隙。
这些不曾见过也不一定会有机会再见到的柳无隅。
那么嫂子呢?奶奶并没有提过她。但是奶奶说过曾经有一个人住在阿隅心里很久很久。那个人是陪伴她行走夜路时不曾消失过的月亮。也是独属于一个人的秘密,别人的秘密她不能擅自作主说出来。
不能辜负自己。要爱自己。阿云也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柳无隅突然间浑身酸痛得很,像是有一根绣花针在她的身上绣花。
“以后我就是拴住你的主人。有我在你别怕。所以每个晚上要安心睡觉。”
睡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目睹了阿云的妈妈坠楼?不算,那时候确实做了好久的噩梦。那是从阿云的异母哥哥开始?应该是。他没有死透。她去买了把水果刀。人也就死透了。
常常做梦。梦见开裂的伤口,一层叠着一层。丑陋不堪。
死亡会改变一个人。是了。从那之后阿云就不一样了。那个只属于她的明月被利箭射下来,奄奄一息面目全非。
无数场聚会。数不清的酒杯。熟悉的背影和陌生的人。明媚的笑容久违地出现了。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么现实是不是梦境。想要去可以安睡的地方。她渐渐明白她不是能治愈阿云的人。是该放手了。爱情彻底结束。
柳无隅出了一身冷汗,她往黎以清怀里倒。黎以清差点抱不稳,“你这人看着瘦。真的很死沉啊。”
“呼……我没力气了。”
“没力气也给我起来。”
黎以清抱得紧紧的,她真怕和柳无隅一起摔倒然后滚下去。墓地里不适合上演蒙丹含香滚沙丘的戏码。
没力气就算了。黎以清背起柳无隅:“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生病。你这时候就等着被我拖回去。”
“嗯。”
“你嗯什么嗯。快说谢谢主人。”
“谢谢主人。”
“哈?你这人。在我嫂子面前那么要强要自尊。你在我这里就完全不要脸是吧。”
柳无隅眼皮沉也不觉得耳边吵闹。听着她的声音无比眷恋,想睡又舍不得睡。好在来日方长。她有时间听。
现在,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