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悦民麻醉彻底清醒后, 正值傍晚，秦洲乔和贺祁依次来看望了一眼，然后离开了医院。
韩月红在病床前跟他复述一声叮嘱的注意事项，手里削着个苹果。
韩君泽一打完热水回来, 就看到之前还无意识哼唧的韩悦民, 已经开始抽着眉毛忍着疼了。
他坐到病床前，道：“爸, 你是不是清醒了？”
韩悦民用鼻孔出了个气音, 有些虚弱地道：“嗯。”
顿了顿, 他又说：“你受累了，儿子。”
韩君泽淡淡地垂着眼：“和我还来感谢这套？”
韩悦民阖上眼皮, 又慢慢睁开。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想跟你道歉。”他喉头微微哽咽，“君泽，我……”
刚好护士小姐过来查房, 韩悦民红着眼眶瞪着天花板, 硬是把煽情的话憋了回去。
韩君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些话不需要口头说出来, 他知道他爸想讲什么就够了。
韩月红把削到一半的苹果递给韩君泽, 然后追着护士出了病房，说要咨询点身体情况。
韩君泽目送他姑离开, 然后正了正神色，把肖究讨债的事和韩悦民讲了。
尤其还提到了那个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堂舅肖晋。
没想到一提出肖晋, 原本冷硬不语的韩悦民蓦然睁大了双眼, 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敲下了极重的一锤, 令这个虚弱的病人顿时大力地锤了一下床垫。
韩悦民愤愤地用鼻孔出气, 足足粗喘了好几下, 最后泄了气似的叹道：“……还，不就十万吗，我们还，和那个人完全斩断关系，也值了。”
韩君泽张了张口，还没等问出来，韩悦民率先激动道：“你现在就联系他们！告诉他们！老子还钱！我他妈还给那个孙子！”
韩君泽立马转身去走廊打电话去了。
没过一会儿，人回来了。
韩悦民见他神情怔愣：“怎么了？人怎么傻了？”
“……肖家说不用我们还钱了。”
“啊？”
“是肖晋跟我说，他今天见我们，感觉我们家也不容易，那十万当初本就是给我妈准备的彩礼钱，他们当她是一家人，就不要了，不想那么生分。”韩君泽茫然道，“还说债条一会儿就还给我们。”
韩悦民疑惑道：“他们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你不是说刚刚我在手术室里他们还吵着催债吗？”
“谁知道怎么回事。”韩君泽耸耸肩，“一会儿见到肖晋来再问问。”
“你自己去见，老子不见他。”韩悦民扯着嗓子，发出嘶哑的气音，一脸恨意，“看到他我就来气，你要是想让我再多活两天，就别让我见他！”
韩君泽无奈道：“行行行，我见就我见。”
见这边韩悦民没什么大事了，从护士站回来的韩月红就打算离开了。
韩君泽送她，两人在走廊里等着电梯。
韩月红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君泽，你别怪你爸，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还有那个肖晋……那个人，当初对君风对你妈妈不怀好意……”
“嗯，我知道。”
韩月红叹了口气：“其实你爸这么多年也怪苦的，其实君风当初离世，也是巧合，她生下你以后，一直气弱体虚，怀上二胎自己都不知道，和你爸……唉，其实都是巧合，那次流产一个危险，没救过来，你爸却因此怪了自己这么多年。”
韩君泽沉默着。
电梯门恰逢时宜地开了。
里面是正好坐电梯上来的林枳。
三双眼睛互相看了几个来回，林枳先走出来，向韩月红问了个好。
对方不自在地低着头进了电梯，按了一层。
韩君泽目送着电梯下去，然后转头：“枳哥，你来找我什么事？”
林枳欲言又止，抿了抿唇：“叔叔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现在状态不错。”
“那就好，我就不进去看了，我爸在医院外等着，我就是过来跟你……有点话说。”
林枳肉眼见到韩君泽倒吸了一口气。
他死死地盯着林枳，安静死寂的气氛在两人间流转。
韩君泽：“去楼梯间里说吧。”
两人进门，关门。
“啪嗒。”
落了锁，这个无人的空间变得显加安静，死水一般。
许久，韩君泽开口了：“你想和我……分手，是吗？”
林枳靠在墙边，慢慢地皱起眉。
“啊……哈哈。”韩君泽挠了挠头，把头发抓得一团乱，“行，分……就分吧。”
他的语气洒脱，满不在乎。
林枳屏气，攥紧了拳头，感到喉头又酸又紧。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以后我们在学校，还是同学关系，还可以做朋——”
他停住了，没说完。
因为他看到韩君泽眼睛红透了。
正紧紧地望着他。
韩君泽嘴唇轻微颤抖，猛然转过身背对林枳，大口地吸了两口气。
“……行啊，朋友也……挺好的。”
他强忍着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在内心里疯狂叫嚣。
不！他现在开口的话，都不是他想说的！
“你看我家最近……事也比较多。”
我知道自己最近很少陪你。
“分了以后我也能更专注照顾我爸，你也能更认真回到学业上去。”
以后我会补偿，会千万遍缠着你黏着你。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从你爸妈发现我们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们该结束了，这段时间我也很煎熬……”
可我更开心你愿意为我坚持……
韩君泽觉得他说的风淡云轻。
为什么到最后却哽咽了？
“以后你也能轻松一些……”
你怎么能不要我了？……
怎么能不要我了……
怎么能？！
他突然回身，迅速逼近，一掌猛烈地下落，狠狠拍到林枳后面的墙上！
门板发出剧烈的“砰”的声响。
林枳心中狂跳，条件反射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双手下意识抵在两人中间。
韩君泽看着林枳代表着“隔绝”的手，眼前慢慢变得模糊。
韩君泽执着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枳哥，为什么？”
林枳别开眼睛：“韩君泽，你别这样。”
他哪样了？
他怎样了？！
韩君泽再次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厚重的门板。
“我哪样了？你告诉我！”
林枳从未见过对方对自己露出过这样凶狠的眼神。
这回属于校霸的那些恶劣的谩骂和狠重的拳头，要他来尝了吗？
“……韩君泽，你了解我，从前你耍赖撒泼，我都会哄你，但现在我要跟你分手，我不会再迁就你的任性。”
起先他说的滞涩，后来竟越来越轻松。
林枳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就是分手嘛，说出这话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枳闭上眼，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
就这样吧。
被韩君泽揍两下出出气，他们两个心里都能好受点。
下一秒，出乎意料地，感觉肩膀上靠了个沉重的脑袋。
“别说了，枳哥，别说了……”
他听到韩君泽近乎乞求的声音，充满哀伤和心酸。
他紧紧地抱住林枳，索取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和温度。
林枳感到那双手还在不断收紧，他又疼又窒息，快喘不过气了。
好像面具被一拳打碎，他突然就绷不住了。
“说了分手了，就别再这样了……”林枳用尽全力才能发出声音，“韩君泽，我们都洒脱点，你还能一直这么抱着我，我们俩就像雕塑似的在这杵一辈子吗？”
“……你不是说过，不会不要我的吗？你不是说我们毕业要去一个城市吗？”韩君泽压根没听林枳在说什么，他哽咽着 ，“为什么……为什么啊……”
尽管他早就意识到了有这一天的到来，可林枳坚持的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就像是刀尖上像偷来的糖，每分每秒都无比、格外珍惜。
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那原本被他捧在心上的某些东西，原本就是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两人竭尽全力抓着两头的细线，能暂时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
可一旦有阵狂风吹过，它失去了平衡，就会“啪嗒”掉到地上，碎得彻底。
“……对不起，我不想了。”林枳开始掰开韩君泽紧抓自己的手。
用力地，决绝地，一根一根地。
脱离对方的掌控束缚时，林枳打算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
“啪嗒。”落的锁被打开。
病房里杂乱的人声再度传入耳廓。
——他却逃走得近乎狼狈。
－
林枳从医院出来时，天上阳光黯淡。
他像是浑身泄劲了般，猛然弯下腰，死死地攥紧心口的衣襟，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否属于韩君泽，林枳猛然拔起脚。
远离医院。
远离离他近的地方。
他在汽车乍刹和司机惊骂的声音中飞奔，在路人奇异古怪的眼神中逃走，在西行的落日余晖中毫无目的地跑开。
这个城市的盛夏来的快，去的也快，暖风与燥阳，树荫与蝉鸣，皆在一个月前爆发到了极致，现在只剩下的余热。
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下意识的目的地。
他在跨江大桥停下。
江风，水面，栏杆，晚霞，鸥鸟。
一如既往。
此时却少了些什么。
自行车清脆的车铃，
还有穿着校服的少年的笑声。
林枳蓦然感到心脏抽痛，对着江面大吼了两声。
鸥鸟吓得惊飞逃窜。
林枳眼圈通红，弯下身子死死地扣着栏杆，望着江面慢慢淡笑出来。
“韩君泽，对不起，不是你任性，是我太任性了。”
“我还想在教室里继续和你做同桌，还想陪你在操场打球，还想在放学时自然地去坐自行车的后座，想毕业后和你去一个城市……”
“是我在毫无准备和考虑的前提下，贸然给出承诺，太早、太快，只图自己开心，却不顾会给我们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是我不负责任，是我轻易给出承诺约定又没有能力守约。”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贸然闯进你的世界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不断重复那三个字，直到最后嗓子已然干哑。
“对不起……”
终于慢慢蹲下身，抱着膝盖恸哭起来。
头顶鸥鸟迂回盘旋，直到太阳没过最后一线地平面。
当晚到家时，林枳抬起红肿的眼，看到一个守在他们小区门口的身影。
“……”两人遥遥相对，无言。
林枳路过对方时，微微侧过身。
——就被韩君泽抓住了手腕。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林枳淡淡地看着地面。
许久，韩君泽说：“我来最后问……你的态度，你……真的决定了，要分手？”
林枳：“嗯。”
“因为你家人不同意？”
“……”林枳慢慢抬起眼，“不是。”
韩君泽：“不是？那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林枳无力地拨开他的手：“韩君泽，我们不合适，你放过我吧。”
半晌没有声音。
两人都在沉默地静止。
直到韩君泽笑出了一声气音。
他说：“行，反正我同不同意都已经没用了，那就分吧。”
林枳侧过他要走：“好。”
韩君泽仍抓着他：“你以前给我讲题时，我们不是有过约定嘛，你教我题，要我答应你一件事，任何事。现在你提吧，我什么都答应，就算是告别的仪式感吧。”
林枳道：“……我什么都不要，那个约定过了太久了，我都忘了。”
韩君泽道：“那我能最后朝你要个东西吗？”
林枳道：“你说吧。”
韩君泽：“我要你给我买块糖，我最喜欢的那种。”
林枳看了他一眼：“……好。”然后转身去了小区旁边的超市。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他带回来一根青梅味的棒棒糖。
韩君泽接过来，打量着摩挲，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咬牙切齿地把糖攥在手里：“林枳，你最好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