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伤脚连番劳累, 此时脚不沾地已经钻心地疼。伤处被官靴挤着,动脉的跳动清晰有规律地传导着,脚踝肯定已经肿成馒头了。
是以, 他轻功大打折扣, 在观景楼下, 被许小楼追上了。
二人一路打着往登高处去。
对付许小楼, 满月有点技穷,这砍不烂又扎不死的玩意到底该怎么处理啊……?
他实在没有好方法。他不是司慎言, 不会那《燃木刀法》。
念到他的阿檀,他心口又一阵抽痛,他还好吗?
满月苦笑着想, 真有见面那日,他会怪我吗?
怪我当日松开他了。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个尖, 就被许小楼当头一剑削回去了。
满月躲开,尽量单脚着力往楼上去, 利用许小楼这个混不吝整治楼顶上那个老疯子的念头也闪瞬即逝。恐怕行不通——这玩意好像只对自己阴魂不散。
他且战且上,没见紫元跟上来, 正自担心,就听见少年在楼下喊:“安王殿下, 您这是做什么!太子殿下还在里面……”
再不大会儿功夫, 一股焦糊味飘上来。
同时, 楼下脚步声乱,先是紫元冲进来,高声喊:“公子快从窗户跃出去,王爷把楼下都点燃了!”
安王随后跟进来, 抬头见满月正跟怪物打得火热, 也朗声道:“卿如你快离开吧。”
他衣裳脏得不行, 说话依旧儒雅得不疾不徐。
说完,居然一阶一阶,仪态气度聚佳地开始爬楼。
观景楼是座木楼,正值初春,天干物燥,一旦烧起来,片刻便会火势冲天。
满月隐约想到安王是为了什么,心道,这不是裹乱么。
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许小楼一剑当面而来,满月错身堪堪躲过,后背正撞在围栏上。
这破木头楼平时没什么人来,经年日久地失修,栏杆已经朽了,经不住这么撞。
“咔嚓”一声碎响,木拦断开,满月瞬时失了平衡。
若是放在平时,纪满月这么来十回,也不可能摔着。
可现在他脚不给力,伸脚去勾另一边的栏杆借力。
本来只需轻巧一带,就能找回平衡,但剧痛之下,他感受力道不准,一下将那栏杆也给勾断了。
霎时间,破木头和人一起往藻井中央摔下去。
“公子——!”
紫元大惊失色。
纪满月摔落的地方约有六七层楼高。紫元豁出去了,站定瞄准——接得住吗?
被砸残了我也得接着公子!
不然尊主回来,没脸交代!
就在他鼓足勇气,做好挨砸准备的同时,楼门处黑影一晃,在螺旋上升的楼梯扶手上借力。
老旧的围栏又被蹬得发出让人牙碜的呻/吟。但这人运力精准,栏杆一根未折。
他像会飞,腾空而起,一把将满月接在怀里。
再说满月,他刚才落在空中,全无抓扶,只得借腰腹之力先把自己翻正,好歹摔下去不至于太惨。
提气猛了,他身子是反过来了,岔气却顶得他差点疼晕过去。
电光石火间,他跟岔气较劲,身后突然劲风起,此时他万难回望,敌友难辨间,手腕一翻,刚扣了三支金针在掌心,就被对方一把抄住,紧紧抱在怀里。
那人箍得他很紧,让他觉得安全。
安全之余是熟悉。
纪满月恍惚听见自己狂跳的心声,他死死拽住那人手臂,不肯再放手。
司慎言接住了人,再次于围栏上借力,二人稳稳落地。
紫元扬脖儿观瞧,大喜过望之余,松出一口气。
司慎言垂眸看怀里的人,满月脸色白得发惨,瓷釉一样地润白上沾着点滴残血。司慎言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想他,又有点生气,心疼里还暗含着跟自己较劲的别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突然觉得满月抓着他衣袖的手在抖——这妖精抓得哪里是他的衣袖啊,分明是他的心。
他看出满月不对劲,还不待问,满月就贴在他心口上,浅声道:“阿檀,我脚好疼。”
说完了,抬眼看他,星灿地眸子里,裹着一言难尽的情愫。
前一刻司慎言还想透出点怒意把他扔地上,这会儿便万万舍不得了,放瓷器似的把他放下,拉过他的手诊脉。
果然内伤也不妙。
他想再把人抱起来,趁着火势不大,冲出楼去。
楼顶祁王幽幽道:“卿如,玉玺不要了吗?醉仙芝也不要了吗?”
听见“醉仙芝”三个字,满月眼见着司慎言眼睛亮了。
司慎言回望紫元,第一个念头是让他先带满月出去,再一看怀里这货,不切实际的念头顿时压下去了——没用,这孩子治不了他。当初厉怜不行,如今紫元也不行。
他向紫元道:“找人来救火!”说罢,在满月腰间一带,二人仙人踏空一般,掠过一阶阶上楼梯的安王,也掠过浑然懵懂的许小楼,直冲楼顶。
祁王的俯视眨眼转为平视,他眉头一抖,往后退开几步。
“皇叔公,”满月站定,右脚虚垫着,瘸着往前挪了几步,“有什么话说?”
祁王阴恻恻地笑了笑,道:“事到如今,老朽许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吧。可我又觉得不甘心,”他说着,将那紫金葫芦连带着玉玺拎在手里晃了晃,“听说你的内伤,只有这玩意能医。”
满月叹了口气,道:“你砸吧,没这东西,我顶多是好不了,却也不会死。”
祁王目光转向司慎言,笑道:“司大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要怎样?”司慎言问得直接。
祁王笑道:“你去杀了纪琨。”
不待司慎言说话,满月就轻笑出声:“你觉得可能吗?”
“老朽觉得可能。”祁王挑眉示意满月看司慎言。
司阁主的神色确实不像绝无可能。
满月敛回眸子看那紫金葫芦,正寻思,要不要故技重施。他金弹丸刚捻在手里,身边司慎言突然传音入密道:“你再砸一回试试。”
满月心里咯噔一下,侧目看他,眼眸相对,司慎言的目光很深,深得一眼就让满月把砸葫芦的念头放下了。他空咽了咽,微皱起眉,不动声色地把金弹丸收回袖里,拉住司慎言手腕,笑看向祁王:“但他听我的,我不让他去。”
祁王敏感地察觉到二人的气场变化,默默退至窗边。他自知不是司慎言的对手,也不至于一招被制,索性临窗而立,将玉玺和紫金葫芦悬出窗外。
外面滚滚黑烟愈浓,腾起来,往上翻。
和着烟,楼下突然嘈杂起来,有人喊道:
“援军到了!”
“快救火——”
“殿下能不能下来——”
呼应一般,城外炮火声大盛,被烧了根基的观景楼在炮火连天中微微打晃。
并不是错觉,满月觉得这破楼只怕下一刻就要塌了。
就这时,司慎言突然在他腰间带了一把,将他裹在怀里,猛往一旁闪去。满月听见司慎言气息陡然顿挫,接着便是一股浅淡的血腥味传过来。
司慎言后肩被许小楼割开一道极长的口子,深可见骨。血往外涌,顿时洇湿了右半边肩胛。
司慎言没放开满月,在他腕间一顺,将贯月接过来,一剑挥出去,剑尖瞬间掠火。
是燃木刀法。
贯月燃起的火焰裹着怒意,把许小楼脖颈划出一道口子。
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难言的臭气熏过来。
许小楼不知道疼,脖子好像也不是他的。两只瞎眼,一是空洞,一是残腐,实在不知为何能如此精准地跟着纪满月。
他又一次冲过来。
司慎言反手将满月掩在身后,剑都没提,抬脚便踹。
一脚正中当胸。
要说,司阁主于许掌门,本来是没什么恨意的,哪怕对方三番四次找他麻烦。可谁让他偏要觊觎纪满月……
于是司慎言一脚,十成十的劲力。除了带着对许小楼的厌弃,还有他对满月隐而难发的那点儿怨。
许小楼被踹得垂直向后,狠狠撞在楼梯围栏处。围栏当然不负众望地稀碎。
可好巧不巧,那朝圣似的安王殿下,正在此时爬到了高楼顶上。许小楼胡乱一抓,正扯住王爷宽大的朝服袖子。
巨大的冲力,凭一个文弱王爷,当然泄不掉。
安王只来得及“哎呀”一声,就被拽得从藻井摔下去——早知如此,还爬上来作甚!
纪满月“啧”了一声,猛冲过去。
清风一道,擦过司慎言身侧,他暗道不好,随之跟上。
满月救安王,其实是怀了私心的:若是二人能回去,司慎言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醉仙芝……
好在事到如今,他不必再惦记着君临天下,乱事平息,他至少不想被血脉拴住。
纪家人差不多死绝了,能拎得起个儿的,只有安王,虽然文弱,倒也不算庸人。更何况,他好像还有同姓远亲。
结果,事情眨眼变成了不上不下的尴尬——只有司慎言还脚踏实地,满月左手被司慎言拉住,右手拽着安王,安王被许小楼扯着外氅袖子……仨人钓螃蟹似的挂了一长串。
更甚,许小楼还攀着安王的衣裳往上爬。
司慎言好几次运力想把人拉上来,可太重了,众人摇摆不止,数次让他功亏一篑。
他后肩伤口撕裂,血流不止,殷红的颜色藤蔓一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满月手上……
且祸事绝不单行。
祁王见这四个人把自己晾在一边,杂耍似的来这一出,很不甘愿,大笑着走过来,气势汹汹。
“快!”满月低喝一声,“拉住我脚,贯月给我!”紧跟着,他左腿凌空而起。
星火间,司慎言放开满月的手,一把提住他脚踝,同时将贯月抛下去。
满月接住贯月,借着头脚翻转的倒挂坠力,拉着安王将他往上荡起来。
贯月划出一道亮闪。
剑风斩断了王爷雍容的衣袖。
许小楼扯着半截衣袖,坠入熊熊烈焰里。
火焰终归会净化一切。
但这般运力,不牵扯内息万不可能,满月岔气逆行,一口血呛出来,滴滴答答,落进火海中。
司慎言心焦。
满月当然也知道,道一声:“无碍,抓牢我!”
他先将贯月送了上去,而后双手拉住安王,荡秋千一样,借腰腹之力,两下将安王荡得将将够到螺旋而上楼梯。
“安王叔当心!”满月提醒。下一刻,安王被他直接甩到了下一层的楼梯内。
王爷好歹有丁点花架子功夫,落地时知道缓冲,倒也没摔倒太惨。
司慎言只拉满月一人,顿时轻松太多。满月在空中倒挂起身,伸手够向对方,司慎言一把将他拉正。
就这时,祁王已至,举钢鞭向司慎言后脑砸下去。
司慎言侧身躲过,祁王不给对方喘息之机,钢鞭横掠,砸司慎言肋下。
“放手,”满月喝道,“我荡过去!”
司慎言不放。他不能放。
满月脚伤、内伤都严重,想要独自荡到下一层的楼梯上,太勉强了。
他低喝一声,直接运力上拔,单手就把人提了上来。
祁王冷笑,他早料到会如此。钢鞭陡转,直砸满月顶梁。
司慎言豁出右臂伤筋动骨,手在空中骤然收力。
满月只觉天旋地转地兜了个直角,就生生扑进司慎言怀里。
钢鞭擦着他后背扫过去。
司慎言搂着人,脚一点,向观景台中心飘去。远离开这危坠的藻井边缘。
祁王虎眸微眯,杀气满散。
“祁王叔。”依旧是清儒温和的语调,安王又回来了。
祁王瞥他:“你……私下查我,咱俩的帐,一会儿再算。”
安王摇头:“就现在吧。”
言罢,他还那样一步步向前走,突然眼神一冷,猛地向祁王合身扑过去。
祁王一直没拿他当回事,说话时,戒备得是纪满月和司慎言。
措手不及被扑了个着实。
他手里钢鞭陡转,向安王背脊砸下去。
正中脊骨。
安王背心剧痛,冷汗顿时炸了满背。可他没放手,借助冲力,推着祁王向藻井倒退。
祁王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要同归于尽,已经太晚了。
“你欠深儿一句对不起。”安王沉声道。
我也欠他的,我要看着你对他说。
司慎言大惊,下意识想冲过去——醉仙芝还在祁王手上!可满月已经站都站不稳了,半副身子的重量倚在他身上。
“罢了,没有醉仙芝,我能理直气壮地赖你照顾。”他懂司慎言。
他没问对方能不能回现实去,有些事看在眼里、想明白了,不问也罢。
满月看着司慎言笑,突然又咳嗽起来,有血呛出来。
司慎言心疼极了,半抱着他,往观景的大窗边上去——城关的炮火和着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援军已经打回皇城内,战局已定,但战事还在苟延残喘。
他向楼下的官军朗声道:“反王伏诛,传捷报到城上去吧。”
楼下发出一阵欢呼声。
司慎言向满月伸出手来,满月不明所以,还是把手交给对方。而后,他手里被塞了个物件。
是一块新的单片机。
满月喜道:“能回去?”
“不确定,你两次都没能回去,厉怜彻查了游戏源码,只做出个推测。”
一句话,让满月眸子里透出的喜色有点复杂——厉怜被救下了,自己也可能依旧回不去。
司慎言垂眸看他,疼惜里睨出点笑意:“恶人伏法,你的游戏也安全了,”他抬手抹去满月嘴角的血,“但我答应你的事儿只做到了一半,所以只能……你在哪,我就在哪。”
他握住满月的手,力道大得让满月觉得有点疼。
却又上瘾。
满月反握住他:这次不会再松开了,一辈子都不再松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天使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