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有朝会。
消息直接传到朝上, 杜泽成失踪之后,他的独子阿鹿因为挂念父亲,独自偷跑出城去寻人, 就再也没回府。
杜夫人命人没日没夜地去郊外野地、官道小路找了遍——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不知他是不是用结束游戏的方式回现实去了。
满月顺着这个消息想, 这游戏里, 怕是只剩下他一个现实中人了,终于不用再猜忌对面之人的身份真假。他盼着某一天, 某个时间,司慎言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重逢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游戏还在继续, 这至少说明,事态如今尚在司慎言的掌控中。
满月稍松心思, 抬眼看朝上。枢密使的位置,斜前方便是安王。
安王迅速地老去了, 是骨子里生出的老态,儒雅书生的精气神在这短短月余, 蓦然被抽走了。他佝偻着,白发生了满头。
他与皇上, 一文一武的兄弟二人, 此时已经像差了辈分。
这辈子, 他不大可能再有孩子了。
满月看着他的背影,对纪深生出些想念。他不禁看向祁王身处的位置——是空的。
他被禁足王府了。
想到这,满月突然激灵一下。
这两天脑容量几乎要被那该死的单片机填满了。有件要命的事儿被他忘得死死的,满月暗骂自己大意了, 昨夜与皇上见面时, 就该与他说的——
如今祁王府内被圈禁的, 真的是祁王本人吗?
还是被用来李代桃僵的魏鸣?
满月在心里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大耳光。
刚跟自己较劲呢,忽然见大殿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转出来一名小太监,神色匆匆地,在执殿公公身边耳语几句,对方脸色也变了。
执殿太监快步到皇上身侧,低声几句,皇上抽冷子窜起来:“你说什么!”表情又惊又急,“孟姑娘呢?她怎么说的!”
一句把执殿太监问住了。
好在来传话的小太监机灵,事态紧急,他近前行礼,道:“孟神医说,可能就在这一半日了,请陛下……珍稀……”
说话声音不算太小,满月又站得靠前,是能听见的。
他心里顿时翻了个个儿——是萧玉吗?
再看皇上,顾不得还在朝上,起身就往后宫去了,把三公九卿满朝文武,都晾在了大殿上。
约么过去半个时辰,祁王居然来了。
满月乍见他吃惊,细想又明白因果。
他仔细端详祁王,老王爷面皮的细枝末节处没有半点易容的痕迹。诸臣见他前来,都行礼寒暄,来言去语间,也看不出蹊跷。
满月闷不吭声地站着不动,他跟祁王不甚熟悉,一时分辨不出这人的真假。
朝臣们又被晾了小半个时辰,皇上回来了,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
那人从后殿直接穿进屏风后面,又入垂珠帘后坐好,只能看出个影儿,头戴凤冠,打扮得庄重典雅。
自始至终,群臣没见那人的容貌,但满月知道,她是萧玉。
“朕……”皇上从垂帘后转到殿前,声音嘶哑,眼睛里满是血丝,“今日诸卿都在,朕要昭布一件要事。”
他端站在御阶上,君临天下之姿从骨子里漫散出来,群臣皆静,大殿上寂寂。独有珠帘后,传出轻微又克制的咳嗽声。
“纪满月。”竞咸帝沉声。
满月出列跪下,颔首:“儿臣在。”
“你是朕与玉贵妃离散多年的骨肉,此事诸卿皆知,只差为你正名立册,自你入朝以来,文武兼资,为朕和大越劳心费神,今日朕在百官面前,正你皇子名分,许你太子之位,”他说着,向身边太监示意,那太监便奉上个白玉盘,盘子被织金的紫缎盖着,“春分立册,是祖宗传下的规矩,朕不得擅改,但今日将太子玺交予你手。”
满月一见萧玉登殿,便知道皇上存了这份心,他面不改色地领旨谢恩,抬眸看向珠帘处。帘后的人他看不清。
但他知道,萧玉正看着他。
满月起身,御前太监又过来,将他手里的玉盘接过去。
群臣不知是谁,领了个头:“贺喜太子殿下。”
一声之后,便是众人齐声道贺。
只是他实在不觉得喜,平静地还礼一周,站到太子位上。
竞咸帝的心思早就不在朝上了,群臣在这当口没有要命的事情,当然选择无事退朝。
皇上又扶着萧玉,往后殿去,回身跟满月招手:你过来。
转入屏风,皇上一把将萧玉抱起来,快步往外走。
满月跟在后面,能清晰地看到,萧玉已经出了满头的冷汗,她的双腿一直在抖,她只自垂帘后走了十来步,便似透支了全身力气。
凤冠下,她银霜满头,银丝与那点翠的蓝色衬着,色泽分明,明艳得摄心触目。
不知是上天还眷顾美人,或是孟飘忱用了什么法儿,萧玉的容貌又变回看不出年纪的美,只是看着神色迷顿,她几乎要在皇上怀里睡过去了。
舆车等在院子里。
竞咸帝将人放到车上,怕她冷,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柔声道:“你还想去哪里,朕都陪着你……”
尾音在颤。
萧玉低声说了句什么,车子便动了。
满月随车跟在一旁,孟飘忱也在。
孟姑娘脸色比上次相见时好了太多,只是还会时不时咳嗽几声,这是伤愈的必经过程,没有大碍。
满月看她。
她敛下眸子,摇了摇头——尽力了,我救不了她。
满月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低下头,随车而行。
车驾行使的方向,是宫内一处观景高阁,比临江仙台和那已经炸掉的重华楼还要高。
皇上抱起萧玉,一步一阶地稳稳往楼上走。
但他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这打着旋往上的楼,足有十几层,满月上前,想将萧玉接过来,还未伸手,就被皇上无声地拒绝了。
他跟在后面,百感交集。
“琨哥哥……”萧玉声音很轻。
皇上恍惚,这称呼太多年不曾听过了,离别在即的悲凉被他敛入眼眸深邃处,他努力摆出适度的柔和笑意:“嗯,在呢。”
萧玉咳嗽两声:“我想吃洛兰糕,你让金侍卫去买来好吗?”
皇上皱眉,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隧就点头顺了萧玉的意思,向身边的近侍道:“金瑞今日当值吗,别管他在做什么,让他即刻去城东老店,买洛兰糕来。”
观景楼的顶层,皇上将萧玉轻轻放在软塌上,自己则也坐下,搂了人。
萧玉偎在皇上怀里,神色淡淡地看外面。
这个位置,能将大半个都城的烟火人情收于眼底,展眸可以一直望出城关去,看见巍巍而立的城关对着西方,遥峙着她回不去的故国。
屋里的火烧得很暖,皇上还是问道:“冷吗?”
萧玉摇头。
皇上又道:“叫卿如过来吗?”
下朝到现在,满月不知看了萧玉多少眼,可萧玉自从珠帘后转出来,便一眼都没再看满月。她不敢看,她怕离得近了,只看一眼便会泪崩,可她又舍不得叫他走,只得让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知道他陪在一旁,就满足了。
萧玉摇头,将凤冠摘了。一头银白长发如落雪一般散了下来。她将皇上的头发从发冠里摘出一小缕,捻起自己一缕头发,两相系好:“你欠我的。”
竞咸帝突然大悲从心底泛起来,用叹息将说不出口的话噎回去:当年……不是你一直不愿意吗……
你若愿意,后位也不会空悬。
萧玉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事情当年我不知道,可如今我知道了……更何况,我是异族女子,若登后位,你要应对多少麻烦,”她不等皇上再说话,又倚回皇上肩头,“让我靠一会儿。”
竞咸帝把人往怀里搂紧了几分,没再多说什么。时间静静地淌过,萧玉好像是睡着了。
眼看日头已经正悬于顶,那被遣去买洛兰糕的金瑞还没回来。
皇上柔声试探着道:“金瑞怎么这么慢,我着人去找他,你饿就先喝点粥好不好?”
去城东买糕点,两趟都该回来了。
萧玉没睡着,睁开眼睛,缓出口气,道:“算了,许是他久不去那里,迷了路,不要催他了。”
正这么说着,一阵脚步急响打破了温馨的静谧。有人自楼疾步而行,声音也急切而至:“娘娘要的洛兰糕,老奴买回来了!”
话音落,金瑞已经站在观景层,白得骇人的面色依旧夸张,那从来不离手的拂尘,不知去哪儿了。
细看,他其实很狼狈,衣裳湿漉漉的,水滴滴答答地自袍角往下坠,描出他步行而来的轨迹。他肩头被划了一道挺深的口子,伤口没处理,血还冒着,晕染了半边袖子。
他到皇上面前,先是礼数周全一番,而后将油纸包裹着的点心拆开,在被辇得散碎的渣子里,捡出一块还能拎起个儿的糕点,托在手心举于头顶,递到萧玉眼前:“娘娘的糕来了。”
萧玉见他这副模样,眼色冷下来,要去拿他手上的糕点,被皇上突然伸手拦住了。
金瑞抬头,看向帝妃二人,冷声道:“老奴办事不力,陛下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上不经意间瞥了萧玉一眼,随即怕她看见似的,又收回目光,扫视一圈观景楼里的人,这才向金瑞道:“无论是如何天大的事情,都日后再说吧,朕恕你无罪,你下去好生休整。”
可金瑞没动,冷声道:“玉娘娘想要老奴的命便直说,为何要将老奴遣出宫去施以毒手?”他白脸上挂着笑,越发狰狞,“是因为老奴知道你在国本要事上,欺君罔上,该千刀万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