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景象铺天盖地似的转, 却没让人觉得眼晕。
万物都被虚化模糊,像高度近视患者眼中的世界,只余光影, 还有边缘不清的轮廓。
随后, 一切都暗淡了。
满月的意识还在。
他又落进一片虚无里, 睁开双眼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空洞, 熟悉又陌生。
与司慎言刺他一剑之后,他飘浮的空间很像。
只是这一次, 有人拉着他,对方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 满月确信,那是司慎言。
灵光一闪, 他尝试着在脑海中想:有谁在吗?阿檀,厉怜……
无人回应。
只有飘荡的速度越发快了, 缓流渐变成急荡。他下意识握紧司慎言的手,对方也还他一个令人安心的回握。
【要回去了!】
声音闯入满月脑海中, 听不出是谁。
满月:阿檀吗?
念头闪过之后,司慎言努力拉着他往身边拽, 像要把人拉进怀里抱紧才肯罢休。满月也即刻努力向对方靠近……
可非但徒劳, 二人执手之间还突然生出一股两相抵触的力量, 分别拽着二人,要将他们分开。
不祥的预感登时冒出来了。
随之就像印证这个衰念,单片机在满月另一只手中发出“咔嚓咔嚓”碎响。
不大一会儿,那能让人穿透次元的高科技产物崩散, 碎裂成渣。
满月心慌无比, 下意识紧紧握着司慎言。
与此同时, 那要将二人分开的力道越发大了,生拉硬拽地将二人往两个方向扯,渐要超过普通人负荷的极限,二人的握力在它面前如蜉蝣撼树。
满月的每一寸骨骼关节都在哀嚣,他像要被扯断了。
司慎言当然也不轻松。
满月看不见他,但能觉出他的手在抖。唯独握力分毫不减。无声地表达着,除非他手断掉,否则不会松开的。
这动作里,有让满月熟悉的执着——我要带你回去。
【松开师父……】
是厉怜!
满月急切地想:厉怜吗?底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声音并不回答,只是又一次道【松开他……单片机已经碎了,否则谁也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咱们再寻机会!】
是司慎言。
满月当然不愿意与司慎言分开,可再寻机会,说来轻巧……
他能冒着未知变数的风险和他再寻机会吗?
他不敢,更不能。
想到这,满月的心像结了一层冰,冰冷得让他的手渐渐松开。
【纪满月!你告诉我凤台箫的解码,就存了这份心思,是不是?!】
面对这般质问,满月不知如何作答。但他的手已经全摊开了,答案无需宣之于口。
总该有些什么,是凌驾于情爱之上的……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在满月脑海里蹦出来。
司慎言不肯放手,还狠命地拽着他。
理智告诉司慎言,满月做得半点不错。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罪犯逃脱,让天理难昭。他更不能让现实中的凶徒抢占先机,对方一旦成功收购满月的公司,事情又将徒生纷扰。
抛开感情,主动与先机尚且握在手里,需得一鼓作气。
但抛开感情谈何容易,他难以面对这份理智。
行为与认知只要不拧巴,就不会难受。
可司慎言是个活生生的人,此时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不拧巴。
巨大的抽力,扯着司慎言,要让他回去做司檀。
他隐约听见自己骨节发出让人寒毛倒竖的声响,他每一寸皮肉筋骨像被挂着渔网割拽,全身都在痛。
只是这血肉筋骨的痛,抵不上心思难熬的万一。
单片机已经碎了。
今日分别,何日再重逢?他还能带他回去吗?
曾经的豪言信念在这一刻都被□□得消极。
司慎言可以不负责任地对满月愤怒,他还可以自暴自弃地恨自己。
但他理智尚存,生不出这样失心疯的心思。
他在如飓风碾研的怪力中嘶吼。
摧心裂肺,却又无声。
这诡秘的空间里,就连呐喊,都没人听得见。
心底爆发出来的怒意和恨,无处宣泄。
【阿檀……我等你。】
先代我回去,再带我回去。
满月的手倏然抽离,司慎言捞了一把,一切空空。
没了对冲力量的制衡,两个人都如漂萍入海,在须臾间远离开最舍不得的人。
一滴眼泪,自司慎言的眼角不争气地落下,带着伤心和愤怒,雨滴般晶莹,被气流倒吸着,撞进满月的掌心里。
顷刻散成星碎,轻轻地,把满月的心撞得剧痛。
在这一刻,他能想到再见,便能想得到,可能会再也不见。
如果要永远相隔一个次元,司慎言想他的时候,会打开游戏看看他吗?
那他想对方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最煎熬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之后,无休无止不知归处、又无能为力的等。
身上的痛被随波逐流的飘荡冲淡了,心口的痛却沉得让满月窒息。
满月知道,这感觉可能会一直缠着他,解药是司慎言回来,也或许终有一日久别不成悲——
飘零亦久,俗称麻了。
眼前逐渐萤出光亮,光点爆开,恍然聚焦,一切变得清晰。这感觉太熟悉了,上次他被卡回来就是这样,这次依旧还是回来了。
第一眼是火光攒灿,再微一偏转视角就是紫元的脸。
满月阖眼,呼出一口闷在胸中的气。
“公子,你刚才怎么了,入定了似的,气息都弱得好像没有了。”紫元急道。
满月正倚在一棵树下,身旁是紫元和几名绣衣使守着。
他环视四周,打斗已经停了,乱军宵小死伤不少,还有一部分跑了。
再细看,遍寻人群——没有司慎言、厉怜,也没有杜泽成。
“公子,尊主他们人呢!怎么回事?”
满月摇着头,扯出一丝看着就很勉强的笑:“去该去的地方了。”
话出口,牵挂扯得他心头发紧,他空咽了咽,暗提真气想将内息顺一顺,谁知,气至膻中,突然炸开了。
紫元早见他脸色不善,虚扶住他,手将触未触到满月手肘,就见满月身子微欠,一行细细的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砂石地上。
他神色木讷堪称面不改色。
一口血吐得满不在乎,好像血根本就不是他的。
“公子!”紫元急了。
他隐约知道醉仙芝能医满月的伤,当下命人去找,可慌乱中那紫金葫芦根本不知去哪儿了。
满月缓了片刻,胡乱抹掉嘴角的血,抬手示意自己无碍,东西找不到便罢了。
“入城休整一夜,明日还朝吧。”
繁花府馆驿内,纪大人没去管乱军宵小的底细,把琐事交给紫元和李晟,自己单独一屋,闭关去了。
在朝中,满月给人的印象是春风和善的,但他毕竟身份地位越发拔高,心狠手辣的风评也在江湖上飘了好些年,今儿先吐血恍惚,后又冷着脸交代一句:没事别来打扰。
还真没人敢来招他了。
他落得清净,脱掉外袍,四仰八叉地在床上躺着,破罐子破摔地没再管内伤,心思浮浮沉沉:一会儿积极地想,得好好的,才能等司慎言回来;一会儿失落地想,太累了,终于不必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去登高位,觊觎万人之上,倒不如不告而别,小舟从此逝……
就这么胡思乱想到天快亮了,才睡着。小半个时辰之后,那精准的生物钟又把他闹醒了。
他抱着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
床挺宽,被子有一半没捂热,更没人在他耳边轻声说:天没亮呢,再睡一会儿。
他翻了个身,把右手搭在左肩后面,抱着自己安慰似的轻拍了几下,隧又自嘲——我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又不是死了。
定是身体不好,心思才消极。
想到这,满月翻身坐起来了,小心翼翼地纳气两周。
岔气冲开不少。
天渐渐大亮了,晨曦是真的能冲淡些许阴霾——太阳会升起来,日子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满月揉揉脸,让自己振作,简略收拾一番,出屋去了。
尊主不知哪儿去了,紫元如何能不心急。
但他也看得出,公子知道内情。知情人昨日没说两句话就吐了血,他不好再追着问了。
今儿,他早巴巴在房门口等着。纪满月见他那副神色,心里莫名生出种统一战线的感叹——并非独有我一人等他、担心他。
难兄难弟之情让满月环过紫元肩头,哥儿俩好地定声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但他会回来的。”
紫元见公子闷自己一夜,好像又正常了,话也说得笃定,躬身称是,心里忧虑渐缓。
一行人回都城。
甭管杜泽成和厉怜最终是死回去的,还是传回去的,这二人抱在一块儿串糖葫芦,禁军北卫诸将有目共睹。
圣上面前,纪满月据实交代,整个龙腾营都是人证。
加之他把纪烨追回来了,悬星图的宝藏也已经运送回都城,那么多口箱子被工部的匠人们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玉宝石。
皇上是俗人,皇上很高兴。
公事交代已毕,皇上忧虑满月身体。
司慎言失踪,他吐了血,竞咸帝当然有耳闻。
更甚,二人的往事传闻,陛下也知道。
“司爱卿不知所踪,你心里焦急,朕能体谅。但这或许是塞翁失马,”竞咸帝声音平淡,“帝王家,有些情愫只能埋在心底,你明白吗?二月初二快到了,那是你的好日子,趁这几日把身体好生将养了。”
满月躬身:“儿臣受教、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