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鸣给满月的感觉很奇怪。
他有很多细小的言语动作习惯, 非常像张日尧,但疏离感,又像是一个陌生人, 扎得满月心口难受。
一路上满月心心念念想用只有他与张日尧才懂的程序加密语言, 问他因由, 但魏鸣身后还跟着人, 一直不得机会。
就这么别扭着,到了三法司。
三法司落在城东, 是座四进大院。
重华楼的案子,不能公审。纪满月到得内衙小堂,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督查院左、右都御史都在。
那左都御史在重华楼危时, 逃命要紧,抢占先机地抢过殿前武士自高楼一跃而下, 风度全无。这会儿堂上坐,官衣仪容归整, 与当时判若两人了。
他见满月来,毫不脸红, 微微点头,算是复见之缘。
大理寺卿正色道:“纪大人, 本官听闻大人与刺客, 有数面之缘, 她还曾经袭击过纪大人?”
他说的是浊酒红。
当街行刺圣驾,论罪当剐。
浊酒红是江湖人,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何苦去挣这种事败就会万剐凌迟的差事?
她被抓之后,受刑两轮就招说, 是一位贵人让她混在狮子舞戏班里, 行刺一人。
她并不知道对方是皇上, 只是根据金主提供的地点,案肖像画的画影图形行刺。顺带还供出这金主曾经雇她去杀南泽地区的厉家二爷。
肖像画作为证物被呈上来,画上的皇上身着微服,是既儒雅又难掩眉眼锐气的模样,比现在年轻,该是早些年的画了。
画无款无字。
大理寺卿继续道:“这是几年前,皇上春江夜游时,安王殿下画的……”
看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剑指安王了。
刑部尚书一摆手,三司捕快将人押上来。
浊酒红受刑不轻,被半拖半架的弄上内衙。单薄的囚服上血色斑驳。本来非礼勿视,满月的目光不好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但只草草扫过,就觉得不对。
印象里,浊酒红是个凹凸有致的大美女,可被架上堂的这位,身型……怎么看都是块平板。
纪满月暗惊:难不成有人换囚?
他起身,转到人犯正面。那人被打得太惨,实在提不起精神,一直垂着头,头发散下来,遮着脸。
满月无奈,捻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堂上诸人都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左都御史问道:“纪大人……人犯有何不妥吗?”
应着这句问话,满月见浊酒红面容依旧,眉眼还是娇柔媚色,敛着眼睛也难敛美貌。她脸上被满月用珠串抽出的伤痕,已经肿胀起来。人憔悴了太多,脸色很不好。
满月居高临下,就着这个角度正好看见她修长脖子上的凸起——“她”有喉结。
“你……”满月看他。
居然是个女装大佬。
浊酒红撑着力气,嘴角弯起:“纪公子,当日真是……下手不留情啊。”
满月冷笑,眼眸不带温度,在他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灯不归呢?你做这种不要命的事,是为了他?”
浊酒红一愣,神色瞬息风云变化,满月看在眼里又道:“即便你早先不知刺杀目标是皇上,当日御笔亲书送上秀船时,你也该知道了,到底怎么回事,别骗人。”
左都御史见满月和人犯咬耳朵似的说话,道:“纪大人,公堂之上,有什么话放开来说。哪怕你们有交情,也是江湖上的交情,过多耳语,引火自焚。”
满月抬手,在浊酒红肩头拍两下,起身道:“诸位大人,此事可能有江湖上的把戏,需要请高人来鉴别一二。”
浊酒红是招供了。
但是行刺圣上,不可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招供,之后也是酷刑一轮连一轮的上。人已经给打得晕过去好几次,老虎凳用过,腿都快要废了,可他依旧只是吐口那些。
三法司的老油条们觉得蹊跷,却已然束手。
这会儿满月一来,就似看出破绽。
刑部尚书吩咐衙役道:“按纪大人说的。”
不大会儿功夫,孟飘忱给请来了。
这姑娘见多大阵仗,都是那副“老娘吃过见过,波澜不惊”的面孔,她按江湖礼节向众人抱拳,而后目光落在浊酒红身上。
只一打眼,她就转向满月,点了头。
又是同生共死。
但内衙里,没人知道这二位在打什么哑谜,都只好大眼瞪小眼的旁观。
满月道:“压得住吗?”
孟飘忱近前两步,用耳语的音量答道:“可以一试,但……人会昏睡数日,”她环视一圈堂上眼巴巴的大人们,“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浊酒红身中同生共死,若是不压住,万一破了契约,就是个死无对证。
满月不避忌,简略地将事态与在座的诸位说了。
朝中官员,从没遇到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没人拿主意。
好一会儿,左都御史摇头晃脑道:“这是行刺圣上的人犯,若有差错,谁来担待?更何况,万一耽误的几日,他们正有阴谋,诸位大人,哪位担待?”
更没人敢轻易开口了。
满月正寻思该怎么办。
“本王来担。”话音落,祁王进门,只带了一名随侍,身穿常服,依旧器宇轩昂。
他堂上站定,环视一周:“诸位大人辛苦,缛礼烦仪免了。”
细看王爷颇有些风尘仆仆,他看见孟飘忱,声音柔下几分:“本王听说,戎国候身边有位医术巫蛊术都精湛的姑娘,就是你吗?姑娘尽管放手去做,能成不能成,都是命数。”
孟飘忱心里是没有太多朝上的算计的,可能也根本知道来人是谁。她只是见这须发皆白的儒雅爷爷一句话撑起场子,便顺势而为。让衙役把浊酒红担到后面空屋,去压制他体内的蛊虫。
纪满月想不通。
他一直怀疑事情与祁王有关,可王爷现在的行为又似乎与目的相悖。满月类举结果:
要么是这事儿当真与他无关;
要么是他藏得很深,即便事败推该死的人去死就好;
要么……当真被左都御史一语成谶,这是缓兵之计,对方还有动作,而且就在这几日。
“本王不信这事儿与阿恒有关,必须让能说话的人把事儿说清楚了。”祁王道。
阿恒,是安王。
理由叔侄情深,虽然实际上可能全不是这么回事。
王爷来了,三法司的四位大人都要往后稍。满月更也没有多话。
祁王不骄矜,随便找个座位坐下:“都坐吧,狄家的家主呢?问过了吗?”
大理寺卿道:“回王爷,人一直压在内牢,但谨慎起见,没有动刑。”
据说狄家的金银,比越国国库充裕,先皇当年四方征战,不知跟狄家打过多少欠条,好像至今都没还清。
狄家是皇室的财神爷债主子,是得区别对待。
“问过了吗?”祁王又问。
“回王爷,问过了。但他……一问三不知,一口咬死不知重华楼有地下夹层,更不知内藏炸药。”
祁王沉吟片刻,道:“魏鸣,带人再去把重华楼那边查一遍。”
那与张日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躬身领命,眼看带人要走。
满月有心请命随魏鸣一起去重华楼,还没开口,衙役小跑到内堂:“诸位大人,门口有人递名帖,说自己是狄家的二公子。”
“谁?”左都御史道,“狄家……何时有二公子了?”
刑部尚书答:“是有的,但听说纨绔爱玩,成日里游山玩水的不着家。这当口,他来做什么?”
“八成是想拿钱换他兄长的命呗,”左都御史本就如橘子皮一样的脸又使劲儿皱了皱,转向祁王,“王爷,咱们没将狄家封禁已经很给他们脸面了,不如晾他一晾。”
然后竹杠再敲狠一点。
祁王没拾茬儿,向衙役道:“既然是狄二公子,请进来见见吧。”
片刻,衙役引着人前来。
远远就见,公子穿着一件广袖长袍,梅青的颜色,没花纹,腰间一条绣着暗花的锦带,周身玉佩香囊一件没有。
这也太素了。
还没有寺里的和尚华丽,和尚起码还有串念珠呢。
可是,这金翠珠玉半片不着的人,偏又将几步路走得贵气无比——他踩在脚下的,才不是什么三法司的破地砖,而是狄家万贯家财堆叠的底气。
满月的心思一直在魏鸣身上。对狄二公子只遥遥一瞥,就没太在意。直到那人入堂,尊礼有度的向在座众人行礼。
“草民狄家次子,狄仓灵,给诸位大人问安。”说罢,撩袍跪倒。
嗯?
满月回神。
祁王抬手道:“二公子起身吧,不必多礼。”
狄仓灵叩谢起身,目光流转,看向纪满月,向他挑眉一笑,抱拳道:“师爷爷,事出有因,并非刻意欺瞒,仓灵给您见礼了。”
可不正是满月那八竿子打不着,却死乞白赖往身边贴的便宜徒孙仓灵么。
难怪他会提早知道皇上要去重华楼。
不过,此时不是论私交的时候。
左都御史道:“狄公子着急前来,是为了兄长?狄家有何说法?”
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说吧,想花多少钱买你哥平安?
狄仓灵张弛有度:“廖公稍安,仓灵手里有一份东西,是近几年江湖游历时得来的,与重华楼惨事有关。”
他说着,宽袖里摸出卷绢帛,展开看已经泛黄了。
是一份设计图纸,细看是重华楼的设计结构。
图上能看出,重华楼地下中空,确实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左都御史姓廖,单名岸字,他道:“这能说明什么?重华楼是狄家出钱造的,有这图纸,更能说明你家当初就心怀不轨,否则要造什么地下夹层?”
狄仓灵摇头,又从袖子里摸出第二块帛,这份明显被保护得更好——也是一张图纸,但这上面,重华楼没有地下的中空,只有地基结构。
“这张才是藏于我家书阁的图纸,工部图纸库里,该有副本存留,可以寻来对照”他将两幅图摊平,“大人们再请看落款。”
两张图纸的落款也确实不同:
狄家书阁里那张,落了狄荒周和郁离子两个名字,旁边盖有越国工部验图的官印,和当任工部尚书的印信;
而另外的一张,从落款到图示批注,一个汉字都没有。
“这是流勒语,”大理寺卿沉吟道,“落款这人的名字……是叫……郁离道人。”
片刻,无人说话。
左都御史廖岸突然冷笑起来:“狄二公子这是何意?重华楼的鸳鸯图纸不能洗清你家的嫌疑,反而坐实了当年你家里通外国。”
狄仓灵丝毫不急,也跟着扯出一抹冷笑:“廖公此言差矣,若要上纲上线细究,这位郁离子是朝廷举荐过来的。只不过时至今日,仓灵还没查到,当时是哪位大人的举荐,但雁过留影,必然有迹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