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檀, 是司慎言现实里的名字。

  现实里,他与纪满月只有寥寥数面,且那时, 纪满月每日顶着一脑门子官司, 焦头烂额。

  虽然人看上去一直温和平静, 但那是基于他的涵养和领导艺术。

  所以, 司慎言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名字。更甚,自己的容貌与现实里差别并不大, 对方一直没能认出他,想来是片面之缘,行头装束一变, 确实不认得了。

  满月是做IT的,又不是自己的同行, 不能指望他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事。

  他坐在床边继续琢磨,可是吧……再一转念想起满月在杏林受伤时, 好像恍惚过一句: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

  片刻之后,且不论满月到底记不记得, 司慎言认清一个现实——再这么下去自己先要魔怔了。

  他看满月已经睡踏实了,索性准备起身离开, 待到人醒了, 寻个合适的茬口好好把这事儿说开。

  去他娘的“隔墙有耳”!

  刚要往起站, 他突然察觉有异,纪满月刚才自行调整姿势之后,压了他的袖子。不仅压着,还把袖边当成被子, 虚搂着贴在脸边。

  司慎言方才帮孟飘忱煎药时, 与失里慌张的莫肃然撞了个满怀, 莫大夫手里一碗不知是什么汤药,半点没浪费,全都泼自家尊主身上了。

  司慎言当时寻思反正一会儿是要休息的,就只换了一件宽袍,文生袖宽得好像禽鸟的翅膀。

  累赘啊……司慎言想着。但福祸相依,这累赘好像给了他一个留宿的理由。

  遂又从里面咂么出一点甜味来。

  司阁主先摸摸腰里,只带着墨染骨,惯于别在腰间的短刃,被他随着裘皮腰挂放在自己房间了。

  他又抬眼看贯月剑,被满月挂在床另一边,够……

  算了,够不着。

  何苦为难自己呢,再抻了老腰。

  纪满月这会儿躺得有点歪,正好在床头给司慎言留出一块可以倚靠的三角区域,于是司阁主很不客气的往床头一倚,守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合上眼睛,闭不片刻又睁开,漫无止境的看某人熟睡的模样。

  如此往复五六回,司阁主的自知之明在他脑内叫嚣:司慎言你这是有什么大病!

  他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也被孟姑娘那不知道是什么香暖得困意来袭。

  最后又不甘心地看了满月一眼,见他睡得平静,便轻轻将那只被压了袖子的手,拢在对方肩头,像是搭手,又像是虚抱着他。总之,司阁主很满意,终于不知第几次合眼,迷糊着了。

  司慎言和尚念经一般的故事,确实让满月没心思多想别的,配合着孟姑娘那起初柔和,后劲十足的药香效果奇佳。

  开始人确实睡得不踏实,只是恍惚知道司慎言还在身边,就把各种糟乱的小心思都冲淡了。他循着本心,贪恋那人守在身边的安全,不去多烦,好好睡了觉。

  隐约听司慎言在耳边轻声说话,他困得不行也顺着答,至于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这份松心,一直持续到天色擦白的时候。

  繁花府地处西北,不仅一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还是个枣核儿天气。早晚寒凉,日头一出,燥得要命。天擦亮时是夏日里最凉爽的时候。

  屋里离床最远的那扇窗一直开着,挂着纱帐阻隔蚊虫。

  这会儿,一阵凉风吹进来,打着旋飘到床头,转了一圈。

  纪满月被这风吹得一凛。

  也就是这下,他好像就已经醒了,意识非常清晰,只是眼睛睁不开,身子也动不得。

  太累了,鬼压床了吗?

  他忍不住心道。

  【就留在游戏里行吗?】

  纪满月一惊,心道,难不成又烧起来了?好像系统出现,大都是他身体不好或心念不坚的时候。

  【这样你能永远安全。】

  但最近两次系统出现得很怪。

  满月没回应,那系统居然也没如最初那样在他脑海里炸锅。

  等了好一会儿,满月问道:听你的意思……关心我?

  【……】

  好半天,系统才突然吱声【你身边有很多现实中的人,不要想着离开这里,否则……都会死的。】

  这句话已经近得像耳边的低吟,满月猛地睁开眼睛,狠抽了一口气。

  司慎言几乎同时就醒了,见他眼睛里满是惊骇和游离,在他肩头拍了几拍:“做梦了吗,是假的。”

  满月依旧讷讷的。

  司慎言以为他被魇住了,又哄道:“梦见什么了,说出来就都破功了。”

  本来,这随口哄人的话,司慎言以为纪满月不会在意,却没想到,他捏着眉心道:“它不一样了……”

  “什么?”司慎言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话在心里憋的久了,总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满月半真半假的道:“我这内伤,可能影响心神,尤其意识散乱时,偶尔听见有声音与我说话,”他顿了顿,“我在山门前伤你,就是它跟我说,要我救你……”

  司慎言心道:那就是我跟你说。

  满月又道:“但最近,总感觉不一样了。”

  司慎言面色冷静的听,心里却翻了个儿,他已经好久没有装作系统与满月说话了。他努力心平气和聊天似的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纪满月皱着眉,好像是在组织语言形容,片刻才道:“总觉得……好像换人了。”

  自信一点,把“好像”俩字去掉。

  还有别人还可以在特定情况下与满月说话吗?

  “你梦见它,说了什么?”司慎言继续问道。

  纪满月合上眼睛,道:“它说让我……咳,说……大家都会死。”

  让他什么?满月显然是不想说。

  这是谁?

  这看似是警告,诅咒似的警告。

  纪满月定神,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他居然压着司慎言的袍子睡了一夜,百忙之中抽空翻了个白眼:古人这衣服,真的一不小心就要断袖,这个梗都玩儿拦了。

  突发的变故,把司慎言头脑一热要道明身份的气焰全浇灭了,一丁点儿火星子都不剩。但他忍不住问道:“昨儿前半夜,你迷迷糊糊醒了,还记得咱俩说过什么吗?”

  满月道:“你念经似的讲故事来着啊。”

  咳,不想夸不用硬夸。

  司慎言抹了一把脸,道:“这之后。”

  满月恍惚。

  说什么来着……

  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说了什么?”满月问道。

  司慎言不确定“系统”的意图,但他确定,“系统”能侵入满月的意识,代表这人心思乱、身体很差。

  又一次佐证了孟飘忱的话。

  司慎言想,“隔墙有耳”之类顾忌暂且不论,单说满月若是骤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会缠着自己捋案子,脑子估计要转到冒烟,还谈什么清净心思好好养伤。司慎言暗自感叹,昨夜冲动,即便要告诉他,也该循序。

  司慎言索性凑到满月身边,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你说呀……让我别走。”说完,还又指了指自己被压皱了的衣袖——这是证据。

  纪满月一愣:孟姑娘给我吃错药了?

  这话他清醒着招欠的时候可能说得出来,但迷迷糊糊的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大可能说出这话。

  接着,他从司慎言眼角露出的浅淡笑意里读出几分捉弄来。

  笑着低骂了一句:“鬼扯。”起身洗漱换衣裳去了。

  纪满月习惯和内伤共处,心肺的状态一直在一般难受、比较难受和非常难受几个区间里反复横跳。

  发烧那几日非常难受了两天,如今已经介于一般难受和比较难受之间了。

  城中灾患初定,他满心的念想都是这边公务事了,就去神剑峰废墟一探究竟。

  有丰年城中坐镇,事情畅顺许多。

  明铎带兵围城的事情丰年没追究,天一亮就让他和杜将军带兵离开了,补给药草也在这日下午到了大量。

  孟飘忱、莫肃然二人合力,两日不到,就研制出控制鸩泣血毒性的药物,虽然尚不能彻底解毒,起码中毒的百姓性命无忧。

  大雨又接连下了几场,河水位升起来,冲走了污浊,活水流通迅速,又下了净秽的药粉,鼠疫的隐忧也消除了。

  再之后,朝廷赈灾粮车和款项陆续到了。

  城中的建筑因为爆炸和重弩火攻毁掉许多。百废待兴时,繁花府迎回了那位颇有作为、修建蓄水池的上上任知府。

  老大人名叫李灿,如今已是内阁之臣,在朝上日日听诸臣以灾祸当引子,雄辩还没发生的隐忧,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终于当朝请愿,说愿意重回繁花,带领百姓重整家园,皇上当时就允了。

  李大人回来,百姓们顷刻就沸腾了,好像他只站在府衙门前,就已经将乱局稳住大半。

  满月见他不过是个精神矍铄的老文人,暗自在想,向来知道武能定乾坤,今日得见文定万人心,着实难得了。

  就这样,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眼看乱象平息,满月不知丰年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还有何未尽事宜,他忍不住想向老将军请命前往神剑峰废墟。

  遂在一日再无公事可忙时换了身干净衣服,往门外走。可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门外一阵马蹄急响。

  来人穿得是绣衣使者的官衣,下马,着急忙慌的往驿馆内奔来。

  他路上估计没怎么休息,脚踩在地上有些打飘,与值守短语几句,径直往司慎言那屋去了。

  满月见他这般慌张,心底隐约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于是,悄悄跟在他身后。

  这时已经上灯了,驿馆院子里没什么闲人,满月跟他易如反掌。

  年轻人果然直奔司慎言那屋。

  待他进屋片刻,纪满月闪身上前,静静地站在门口。

  只听屋里年轻人沉声道:“尊主,大堂主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