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 纷乱里漫散出安宁。
戎国候丰年亲自前来治疫,民心大安。百姓们终于睡了小半年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
但事情的本身越发扑朔,不知是谁敢以蛊术控制朝廷命官, 甚至害其殒命……
毒蛊源于西域, 那些消停沉寂了数十年的巴尔恪人, 要惊蛰了吗?
内衙厢房里燃着净秽香。
丰年提起温热的黄酒, 给金瑞满上:“你来传圣旨就罢了,何苦要再与我跑到疫区来?”老将军说着, 自己端杯在金瑞的酒杯上一碰,先干了。
金瑞用那只木头手挠了挠鼻子,笑道:“好不容易出宫一次, 和你叙叙旧,”他说完, 也干了,黄酒温润, 略有些烫,夏日的深夜饮热酒, 别有一番滋味,“祁王的小辫子被你抓住了, 动手吗?”
丰年只是摇头, 捻起几朵干丁香扔进热酒里。他垂着眼睛把酒杯凑在鼻子边, 也不知是闻酒香还是想事情。
皱纹已经爬满老将军的面颊,但看轮廓,他锋眉鼻挺,就算眼角微微垂了, 线条也依旧畅顺。饱经沧桑看尽纷扰的睿智被他垂眸敛在眼底, 锋芒尽收, 倏的温柔起来。
金瑞见他不答,换了个话题:“那丫头是谁,一路上你对她客气得很。”
丰年笑着喝了酒,皱眉打量金瑞,颇有些预料之外的鄙夷:“到现在你都没想明白?前几日你已经见过那个叫怀芝的年轻人了,那丫头一眼就认出他身上是《恶无刑咒》中记录的东西,并非是什么醉仙芝。”
将军说完,见金瑞一时难以置信,“咳”了一声:“她姓孟!”
金瑞这才从若有所思中还魂儿了,给自己和丰年满上酒:“不会吧……《恶无刑咒》?她是……”他皱起眉头,仔细盘算年纪,“是孟教主的……”
丰年只是笑,不多置喙。
好半天才又找补一句:“只不过这事儿暂且不要声张,我倒要看看他们把个假货塞在我身边,动得什么心机。”
这把年纪说是叙旧,其实也就是各怀心思做彼此的酒伴儿。如今职责差得远,公事不便多言;私事,忆往昔觉得矫情,多年不见论近况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头。
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喝了半壶酒,丰年突然问道:“我看你一见卿如,就总是打量,之前见过?”
金瑞倒酒的手一顿,酒花自杯边溅出来,他喉咙空咽了下,才继续把酒倒满,一口干了:“只是见他像一位故人……但……希望他不是。”
丰年不再追问。
二人是自幼的交情,军中吃过苦,战场上同搏命,深知彼此脾性。金瑞不愿多说,总有他的道理。
再说纪满月,说他不顾身体多少是有些冤枉的,他只是总下意识的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难受归难受,忍忍也就过去了。
结果刚问张日尧的伤,就被孟飘忱一句话噎得要死——你再不好好休息,就没命救张晓了。
杀伤力极大,不仅对纪满月,还对司慎言。
简直一巴掌打俩。
于是,公事一散,司阁主立刻成了孟姑娘的马前卒,忙前跑后地帮姑娘生火、醒药、刷药瓮。
终于,孟飘忱一碗汤药灌给满月,大功告成。然后姑娘大人撵小孩儿似的对满月道:“睡觉去。”
纪满月无可奈何的遵医嘱,蔫溜溜儿地吹熄了灯。
司慎言反思:我在他面前怎么就没这威严呢?
远离开满月卧房,司慎言忍不住问道:“孟姑娘,他的伤……”
月色把孟飘忱一双眼睛衬得灵透。饶是司阁主定力过人,被她不转眼珠的打量片刻,也觉得好像被看透了,少有的不自在起来。
“我之前就说过,纪公子的内伤只能好好养着,但他总是心事重,他……不像是贪恋仕途的人啊……”孟飘忱想不通,又看司慎言,“若不是为名利,便是为感情,江湖上关于二位的传言,是真的?”
这姑娘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甚至带着种出尘的不谙世事,司慎言被她的问题噎住,片刻才惨淡笑笑,道:“我也希望是真的。”
孟飘忱看着他少有的怂样,叹息道:“我对他确实有夸大吓唬,但算不上危言耸听,灾患平息,你们就快离开这干热的地方吧。”
司慎言脸色更难看了:我恨不能即刻就走……
孟飘忱从怀里摸出个匣子,里面的粉末暗香浮散,让人闻了心静:“若想让一个人好好睡觉休息,除了一棒子敲晕,就只能让他少费心思,”说着,她把小匣递给司慎言,“我不知道你俩怎么了,但是……天下事大多越是在乎结果,越是难得善果,倒不如但行无愧,莫问前路。”
这话在司慎言心底荡起一片波澜。
“姑娘……”他小心地问道,“方才姑娘提到的奇书是《恶无刑咒》?里面有方可医满月的伤?”
孟飘忱瘪着嘴,皱着眉:“莫肃然说的?”
司慎言点头。
孟飘忱哼了个鼻音,虽然没明说,但脸上写得分明是“庸医误人”四个大字:“司阁主知道当年孟朝用书里的方法救妻是什么结局吗?”
不是一起隐退了吗?
姑娘脸上漾出凄凉:“传说,总是在最美妙的时刻戛然。”
说完,扭头找她的老师侄去了。
渺茫的希望也散碎了。
司阁主心思不整地转还回满月卧房门口,做贼一样的侧耳听,满月对他态度的细微变化,把他曾经的豪言壮语都吓得半死不活。
他站在门口调整心态,门里满月突然开腔了:“怎么不进来?”
司慎言惊而暗笑自己,心思乱得气息都散了,没出息。
他轻咳两声,也不知是清嗓子,还是壮胆。
推门而入,就见满月半倚在床头,长发倾泻在床上,被稀稀落落漫步到床上的月光衬着,难得显得慵懒。
但许是孟飘忱的汤药不及莫肃然的“睡前一粒”灵验,又或者是纪满月的心思比当初更乱了,司慎言见他那双眼睛,晶亮得凛出清澈。
显然还精神着呢。
相顾片刻无言。
“睡不着吗?”
司慎言回身关门,将药香铺进香炉里,燃起来。
一股让人闻着就松懈的暖香悄悄在屋里腾起来。
满月非常给面子的打了个哈欠:“想睡,但闭上眼睛脑子就乱糟糟的,”他掐了掐眉心,看司慎言在屋里站得拘谨,歪头看他,“尊主坐啊。”
司慎言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头疼?”
满月道:“只是有点沉。”
然后……又没人说话了。
自那个吻之后,二人没有什么独处的时间,这会儿终于没外人、无杂事。但司慎言不经意间的小心与克制,突然刺得满月浑身不自在——尊主何曾这样过。
感情之间所谓的游刃有余,说到底,只是因为不够在乎。一旦在乎了,就开始算计未来,担忧焦心、患得患失就都随之来了。
“那个……”司慎言干咳一声,“孟姑娘说你要好好睡觉,让我拿了……嗯……不知道叫什么香来。”
“哦,挺好闻的,”满月随意的抚弄着菩提珠,“屋里太暗了吧,尊主点盏灯,桌上有茶。”
大概是满月这几分不多的熟络,让司慎言放松下来。那几缕恍惚出窍的魂儿渐渐归队,他想起此行的使命。
“你之前不是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纪满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在安禾府折腾高嘉的时候,司慎言不知去做什么了,回来时受了伤,当时问他怎么弄的,他遮遮掩掩的不愿意说。
这会儿怎么又提起这个了?
满月“嗯”了一声,等着司慎言的下茬儿。
司慎言一本正经道:“我英雄救美去了。”
听就是胡说八道。
但纪满月极巧妙的领会到对方的善意,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司先生救了谁家的美,又如何救的?”
司慎言继续道:“那位阿婆四五十年前,该是住在村西头,媒婆排到村东头儿的姑娘,你说美不美。”
纪满月听他越说越没边儿,在床头倚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好好听司先生说书。
可是向来人前寡言的司阁主,讲故事确实是没什么天赋的,起初他天上地下的信口开河,满月还捧场似的应承两句:
“哦,原来这回书说得是司阁主三打白骨精,巧救美娇娘。”
“嗯?现在怎么又串到拳打镇关西去了……”
结果故事讲得太像老和尚念经,满月搭话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大一会儿功夫,不吱声了。
屋里没点烛火,司慎言听满月呼吸声沉静,凑近去看。刚才满月在床头斜倚着一堆被子,这会儿直接侧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抛开“睡前故事”是否精彩,至少效果极佳。司阁主的故事确实是好故事。
满月的睡颜平和安宁,一缕碎发从耳边荡过来,扫在脸上。司慎言想轻悄悄的把发丝拨弄开。可手指还没触到那抹墨色,满月就轻轻动了一下。
司慎言就没敢碰他,又坐回去,只静静地守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站起来拉过被子,盖在满月腰腹间。可纪满月这些天精神綳得太紧,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又让他微微睁开眼睛。
药起效了,他没有惊醒,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绵软如梦呓般的轻哼,倏忽乱了司慎言的心。他想把人狠狠抱住,揉进身体里,他想着:这磨人的缘分真是让人发疯。
但想归想,他实在怕把满月这点可怜的睡意惊扰过去,抚着他的发鬓,极尽克制地轻声哄道:“什么事都没有,睡吧。”
满月确实是累极了,往被子里拱了拱,蹭了更舒服的姿势,呢喃似的应声:“尊主啊……”
司慎言不敢再答话。
好久,他才低叹道:“不叫尊主了好不好?”
万没想到,纪满月那紧绷的精神困顿成这副模样,也还残有一丝意识。难怪总听人说,有人说梦话能你来我往对答好几个来回,甚至套出点什么秘密来。
满月闭着眼睛,贴着司慎言的手,恍如蹭在司阁主的臂弯中,居然轻声道:“那……叫什么?”
他吐字暧昧不清,揉着苏沙松弛的声线,闹得人心里痒痒的。
司慎言心里万般柔情无处倾注,用耳语般的声音,轻声答他:“我是司檀啊,寥寥数面,你还记得我吗……”
“嗯……”满月应得含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