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老谋深算, 非是极端严肃的场合,他是不拘束属下玩笑的,这些人也时常玩笑出圈。

  因为出圈, 他能更轻易地看到一些想看的东西, 比如官员们心底真实的想法。

  正如今日, 纪满月与在座的众人格格不入。

  他需要这种格格不入。

  向来烽火连战生烈骨, 安闲日久养奸佞,官场上的水大约不会清澈见底, 至清无鱼的道理无可厚非——但凡事需要有个度。

  如今大越民生向荣,朝上看似平和,其实暗潮涌动, 眼看沉寂日久的混泥就要泛起花了。

  将军百战死,丰年没死。他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那些风化成灰的尸骨堆围起大越的城墉宫墙, 换来社稷安康,四海清平。只要他在一日, 他就不能见到清明染污迹。

  从前,他需要的是雄师锐兵;如今, 他需要的或许只是几人。

  这几人就可以成一股荡涤进浑浊泥泞的清流,是冲破阴晦天空的长矛。

  他看中纪满月是, 希望他行, 也觉得他行。

  好钢百炼, 他只是还不够火候儿。

  “好了,”丰年道,“今日司阁主和卿如新贵,高大人可不能让怀芝抢了这二位的风头。”

  将军发话了, 众人看懂了风向。

  怀芝与焰竹, 被带下去休息, 丰年安排歌舞丝竹助兴,众官员开始上演宴会必备项目——车轮式劝酒。

  纪满月有内伤做挡箭牌,是没喝太多的。

  司慎言就不一样了。他不主动敬酒,但有人来贺,他举杯就喝。二人被送回驿馆时,司慎言几乎是挂在满月身上的,走路的时候三步摇,两步晃,趔趄着站不稳。

  满月扶着他,无奈司慎言太高,他一晃满月就得跟着晃,一会儿被搂脖子,一会儿被揽腰。俩人扭着秧歌,从驿馆门口到进跨院门,短短几步路,走得比唱大戏还热闹,要是有人给打锣鼓点,直接就能喊人捧场了。

  吴不好是先回驿馆打点的,一见直接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司慎言喝得这么醉,不是号称沧澜山酒仙千杯不倒吗。

  这是喝了多少……

  光闻气味,还以为这俩人一起进酒缸泡澡去了。

  好不容易,应承走了送人回来的差官,暂别了追到驿馆房门前道贺的官员,吴不好和纪满月,一左一右扶司慎言进屋。

  把人卸在床上,终于消停了。

  吴不好道:“公子,这边我伺候着,你先去歇了吧。”

  纪满月回望司慎言,见他似乎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心里长叹一声,捏着眉心退出屋子。

  自己房里还亮着微光,推门而入,见厉怜趴在桌上睡着了。

  显然是等他不回来,困坏了。

  满月站在他身侧,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拍着他肩头,轻声道:“去床上睡。”

  厉怜没睡太熟,听见满月的声音,盹儿一下子醒了,即刻起身,不楞着脑袋绝不肯去先睡,非要伺候他沐浴更衣。

  满月拗不过他,着实困乏,一身酒气不舒服,便由着他。

  泡在热水里,他沉默片刻,向厉怜道:“今日,陶悠远被查办了。”

  厉怜没说话。

  满月又道:“厉家二爷,已经收监,你家……你若是想回去,也不是难事,更不会再有人与你为难,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富贵,但总比漂泊在外安稳。”

  隔着屏风,满月看见厉怜的影子,他低着头,闷不吭声。

  片刻,少年沉默的跪下来。

  他磕了一个头,闷声道:“我没有家了,哪儿也不去,不提师徒,只在大哥哥身边伺候,也愿意。”

  满月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胸腔,他是心疼这孩子,但他不愿意带着他。早晚要回去,这注定是一场不会长久的情谊。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让他比平时善感。

  那句“没有家了”扎得满月心口隐隐作痛,他觉得厉怜就像无处可去的小动物,即便给不了他长久,能在有能力的时候,让他安稳,帮他长大,也是善举。满月终于妥协道:“罢了,明日起,我从基础开始教你。”

  厉怜喜出望外,从地上窜起来,就要敬师父茶。

  直接被纪满月拦了:“别得寸进尺,我懒得带徒弟。”

  厉怜非常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称谓无所谓,能跟在纪满月身边,他已经肉眼可见的高兴了,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这边纪满月安置妥当,再说司慎言。

  司阁主沧澜山酒仙的金字招牌离崩塌还远着呢。满月离开,屋门一关,屋里只剩下他和吴不好时,他便坐起来了。

  吴不好背对着他,帮他整理丰年命人送来的官衣鞋帽,再一回身,见自家尊主诈尸一样坐起来,忙道:“尊主难受吗,想吐吗,属下让莫大夫煮醒酒茶来。”

  司慎言摆摆手,道:“无碍,只有些晕。”

  说话利索极了。

  吴不好皱着眉,想不明白:“您怎么连公子都瞒着?”

  司慎言道:“方才没关门。”

  哦……

  但这也……太谨慎了吧,吴不好心道。这一刻,他隐约觉得,今后身处的环境或许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慎言见他发呆,又道:“都以为我喝醉了,明早再沐浴吧,你回去休息,我这儿不用照应了。”

  他打发走吴不好,开始打坐,内息运转两周天,酒气撞头的感觉渐散,倒一杯温水漱口。

  今日接风宴上,不难看出三府六郡的诸位大人,各怀心思,这个看不上那个,那个又防着这个,最有意思的是杜泽成对丰年,好像也并非指天誓日。

  往后,空子有得钻,乱子也少不了。

  但此时重中之重,是把张晓救醒,或许很快就会拨云见日。

  司慎言摩挲着茶杯,正自出神,门外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很散乱。

  没有常年习武之人的干净利落,却又走得小心,让人觉得鬼祟。

  这大半夜的……

  司慎言莫名,悄悄推开窗缝去瞧。

  天还下着雨。

  院子里果然有个人影,影子披着斗篷,头发散乱着,脚上穿得是千层底的矮口文生鞋,鞋梆子被踩塌了,一看就是常在寝居室随便踩的鞋子。这副模样,像是焦急出门来的。

  那人背对着司慎言的窗子,正往对面的窗户里巴望。

  旬空府的驿馆,占地颇广,横联三座跨院,每座院又分别五到七进不等。

  外阜来赴宴的官员们,分散住在驿馆,也没能将房子占满。

  司慎言所居的这一进院子,住的都是点沧阁门人。

  那人挨屋巴望,不知要找谁。

  司慎言看着他那偷偷摸摸的模样,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他故意猛地撑开窗子,咳嗽几声,将茶底子泼到廊下,便又关窗。全程眼皮都不抬,只当没发现那人,想着把他惊走便罢了。

  可谁知,那人听见他开窗时吓了一跳,惊而回身看他,先是一愣,而后径直朝他冲过来了。

  阴雨绵绵的天气,无月无星。

  那人冲过回廊天井时,散乱的头发飞起来,院子石灯里飘摇的烛火侧映在他脸上,隐约可见这人脸上两道泪痕,眼睛还是肿的,明暗交错的光感描得他面色阴森。

  司慎言终于记起对方是谁了。

  可他脑子不受控制的想,这人乍看与满月同样文秀清冷。甚至,纪满月的气质里比他多出些连本人都不自知的妖冶,脸色也更惨白,可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把满月与阴森联想在一起。

  好奇怪哦。

  他胡思乱想,那人已经扑到窗前,猛然跪倒,眼泪瞬间夺眶:“你……你是司阁主,我是想找纪公子的,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屋……”

  他心绪激动起来,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司慎言皱眉。他抬眼就能看见满月的窗子。那屋已经吹熄了灯烛,八成人已经歇下了。照对方这般咋呼,眨么眼的功夫,纪满月就得被他嚎起来。

  司慎言无奈道:“陶公子有事进屋来说吧。”

  来人是陶潇,他进门的功夫,司慎言想,他大约是为了陶悠远被革职查办的事情。

  陶潇一进门就重新跪倒:“求司阁主,救救我。”

  司慎言在他手肘上托了一把,示意他坐:“陶公子是为了令尊的事情来的吗?”

  陶潇眼泪止不住:“家父……家父的事情,圣裁已下,救不了了……”他抓住司慎言的衣袖,揉在手里,“但我还有一线生机……”

  司慎言也不知该说他是拎得清,还是冷漠无情了,面无表情的将袖子从对方里抽回来,道:“既然圣裁已下,万般处置,都有律法约束,与公子相关的事情司某又如何能够左右?”

  陶潇见他接话,觉出一线生机,急切道:“司阁主久在江湖,不知朝堂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一番诉说,司慎言才知道,陶悠远触犯律法,妻、子、孙三代的直系三族,必要纳入贱籍。

  但如果在发榜昭告前,有人愿意收贱籍之人为奴仆,便可以免除公卖。

  于陶潇而言,他能被熟人收容,下场远比被卖到不知何处、落入何人手里强千百倍。

  司慎言沉吟皱眉。

  陶潇见状,以为他动心了,解开领扣,将披风扯下来。

  他披风之下,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真丝长袍,伏地跪倒时,灯火几乎将他的衣裳打透了,隐约透出肉色。

  “司阁主留下我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司慎言摇头,道:“本座不缺侍从。”

  陶潇道:“我有许多干净的银钱,不是脏银,司阁主总跟钱财没有冤仇。”

  司慎言道:“本座也不缺钱财。”

  陶潇又道:“我伺候人的功夫,会让司阁主上瘾的。”

  司慎言道:“不怕满月杀你吗?”

  陶潇一愣,突然抬眼媚笑起来:“阁主护着我,不就行了吗?”

  司慎言啧啧两声,感叹道:“这不行,你中了他下的毒,我护不住你。”

  陶潇不甘心:“怎么会呢,他不是你的属下吗?”

  司慎言道:“陶公子消息不够灵通,他若是真想杀你,只怕我会帮他动手。”

  陶潇终于回过点儿味了,觉得司慎言是在消遣他。跪在地上看着司慎言,眼泪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

  屋里烛光柔和,让陶潇没了刚才的阴森劲儿,看着颇有些可怜。

  司慎言垂下眸子,眼里看不出情绪,向陶潇道:“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公子的钱财便是筹码,好好把握总会有人乐于收留,公子请回吧。”

  陶潇其实也明白,司慎言新入高堂,而他如今身份尴尬,对方不愿意沾,是预料之中。

  但他万不愿意被张榜公卖,刚才传来父亲被收监的消息,犹如一道霹雳,把他劈懵了。

  他在地上跪着,视线正与桌台齐平,看见桌上削水果的小刀,一把抽过来悬在自己手腕上:“司阁主不肯相救,我日后举步便是地狱,阁主新入高堂,在下无以为赠,不如以命相贺。”

  说着话,就要拿刀往自己手腕子上划。

  司慎言没拦,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记得下手重一点,要是后悔了,你咽气儿之前,我帮你叫大夫,莫大夫医术不错,估计能把你救回来。”

  眼看刀尖落在手腕,陶潇停了手,他从前装可怜加上寻死一条龙下来,没人受得住,可眼前这位,竟丝毫不为所动。

  他怒道:“你怎的如此狠心!”

  司慎言歪头看他:“本座与公子又不相熟,何必碍着公子的轮回路?”

  陶潇哭得更厉害了。

  司慎言把他弄进屋里来,本意是怕他扰了满月的清梦,想把他打发走就算,怎料他人到绝境,坐在这里哭个没完。

  陶潇若真的割了腕子,司慎言真的不会去拦,但终归是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了。一旦闹到这般田地,事情也必然瞒不住,刚上任就流言满天飞,不好。

  为免麻烦,司慎言决定快刀斩乱麻,突然起身,一掌敲在陶潇颈侧,陶潇话都不及说,就昏倒在地。

  司慎言呼出胸中烦闷,拉开门,想去叫吴不好来善后,却见满月披着氅衣,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说:

  ※出自《史记·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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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沧·双标·阁主·司·夫(妻)管·慎言(甚严)

  司阁主,请不要拉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