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高嘉大人, 在官场上的名声比较一言难尽。

  他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岁,能做安禾府知府, 风光无限。可其实, 官场中人都在传, 他的官位, 是献妻献妾换来的。这妻妾是一女一男,一对姐弟。

  这样的齐人之福, 越国官场上,不算少见,甚至当朝高官, 不少人明目张胆的有此癖好。只不过像高嘉这样,因赠献发妻, 平步青云的,极为少见的。

  最有意思的是, 他把家妻男妾献给了谁,至今无人知道。

  那二人被收了去, 就被金屋藏娇起来,不知在哪位府里吃香喝辣。

  因为太过隐秘, 就有人传, 说高大人的一对美人儿, 其实是献到宫里去了。

  还有人说,其实他自己都和某位神秘权重的人物,保持着不可言说的密切关系。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大人有后台。

  纪满月仔细打量高嘉, 看他眉眼, 真的颇具风情, 坐在那里平静垂眸的时候,就是普通文质彬彬的模样,可只要眼波流转起来,看人的眼神里带出几分邪魅气。

  确实是有人好这一口的。

  高嘉听杜泽成点到他了,即向侍应耳语吩咐两句。

  片刻功夫,脚步声响,侍从簇拥着一人上殿。

  那是个男人,化着比女子还精细的妆容,飞眉入鬓,眉心贴金色花钿,眼角漾着春波,殷红的唇色,好像吃了二斤死耗子。已经春末,他身上还披着裘毛斗篷,纯白的,半根杂色都没有,将身子照得严实。

  斗篷边缘随着步子飞扬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绸缎裤子,好像天边滚起的云霞被缠在脚边。

  他赤脚未穿袜,踩着一双捏尖矮腰船鞋,裸露的脚踝上套着金铃,走起路来轻声碎响。

  这人站在殿中,依照座次向诸位官员巡礼。

  纪满月对面席位的官儿膀大腰圆,肚子好像揣了个西瓜,虽然胖,但看得出中气坚实,绝不是那种走二百步就会气喘得虚浮。他喝一口酒,眯起眼睛端详这男人:“高大人,是要给在座的诸位献美吗,”他抬起手来,把在场的众人草草数了一遍,“不够分呀……”

  高嘉瞥了他一眼,笑道:“秦大人说笑了,他是个宝贝,不能亵玩。”

  再看胖子,一脸鄙夷,要笑不笑的看着高嘉。胖子叫秦厄,武人出身,早先跟随丰年南征北战,后来社稷渐安,他自然也随丰年来到蚩尤道。

  丰老将军手下有一支军中“利刃”,名为九野营,是按二十八星宿分为总旗九部,每部下有三到四个小旗。

  人不多,却有不败神军的称号。据传当年九野百战,无一败绩。

  这秦厄,正是九野营的统领。

  丰年军旅行伍惯了,为人不拘小节。秦厄跟随他多年,才敢这般口无遮拦的抢话。

  秦厄端起酒,一口干了,接茬儿道:“不能亵玩,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做什么,要说这勾人的功夫,还是高大人最懂得——让人看得心痒痒,又不给吃,这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高嘉有那些旧名声,今儿做出来的事儿又容易遭人指摘,秦厄说话带刺儿,心里对他的看不上都不愿意再藏了。

  高嘉却只装作看不出,解释道:“他这般装扮,也是有原因的,若非如此,怕吓到诸位。”

  秦厄恍如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在座的诸位,经过见过,能被什么吓到?”

  高嘉不着痕迹的马屁道:“绵禄兄久经沙场,将魂刚戾,自然是不会怕的,但也要照顾到我等只读书写字的文官呀,”说着,他端起酒杯,与秦厄遥遥一敬,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理他,自己干了,吩咐道:“怀芝,开始吧。”

  妆容妖媚,名叫怀芝的男子,向高嘉行礼领命。

  他伸掌拍了两下,便听“铮铮——”两声琵琶声响。

  众人的注意力刚才都在怀芝身上,少有人发现,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翠衫姑娘,抱着琵琶。

  她的琵琶技艺颇高,只弹奏几个小节,便似弹奏到人心里去,乐声时如金戈走马,又时如恋人低语。

  乐师技艺娴熟者大有人在,可只凭片段乐章,便能引人联想画面的,少之又少。

  怀芝待她奏完引章,身上的白裘斗篷突然猛地一扬,那裘毛斗篷,像一大片飘云,飞去了堂边,又舒展着飘落。

  他斗篷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垂丝衫子,皓白无瑕,过渡到裤脚浓重的桃色。

  怀芝随着琵琶声起舞,场上顿时金铃碎响。

  他跳的,好似关外流入的一种展示腰胯灵动的舞蹈,不过他跳起来,倒隐约有种刚烈气,动作比他的装扮像男人。

  纪满月坐的位置,暂看不到怀芝正面,他又不懂舞技,看不透门路,只看他那身衣裳的剪裁颇有心机,背后留着极长的燕尾,飘逸仙俊,腰侧露着,只怕腹部也是裸露的。

  果然那几位视线得宜的官员,目光焦点齐聚在他腰腹位置。可表情却不像是欣赏,反而满露惊骇,就连丰年,眉头都微微扬起来。

  就这时,怀芝转了身子过来。

  满月终于看见,他衣裳确实是短的,但也并没露脐,反而,他肚脐上顶着一枝三四岁小童巴掌大小的灵芝……

  灵芝色泽金黄,细看脉络,透出血红来,好像与怀芝脉络想通,流动着人血。

  任凭怀芝动作如何狂放激烈,那棵古怪的灵芝,都稳稳地在他身上,半分不动。

  他一舞已毕,轻喘着向众位官员行礼。

  侍人,又将白裘捡过来,给他披在身上。

  高嘉乐呵呵的起身,向丰年道:“将军,怀芝是个奇人,若不上妆,他面色惨淡如死人,这才装扮成这样的。”

  丰年道:“这位先生,为何会身怀血灵芝?”

  高嘉作揖继续道: “两年前,下官机缘巧合在城郊救下他,当时他奄奄一息,腹部高涨,就如妇人怀胎,下官本以为治不活了,可不曾想,不多日他腹间萌出芽苗,再又过了些时日,他的状况更一日好于一日……”

  丰年感叹道:“当真是奇了。”

  高嘉又继续道:“后来,怀芝就只是在我府上帮些抄写,直到家父月前重病,他得知此事,用小刀割了指甲大小的灵芝片,以药酒为家父调和服下,如今家父生龙活虎,似年轻了十载,下官才意识到,他不凡,这般宝贝,留在府衙必生祸事,借今日之机,将他送到将军府来,”高嘉说着,出列跪在丰年面前,“求将军救下官。”

  事情本身的因果,虽然听着不怎么可信,但将怀芝献给丰年的理由却找得妥帖,半分毛病没有。

  其实就是明摆着给丰年献人,又让旁人半点儿理都挑不出来。

  丰年冲怀芝招手,道:“过来我看看。”

  怀芝依言过去。

  就见那血灵芝当真是长在他的皮肉里了,丰年伸手轻触,性状触感,绝不似是作假黏上去的。

  这事、这人,太奇了,丰年问怀芝道:“暂住老夫府上,你愿意吗?”

  怀芝回头看高嘉一眼:“小人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怀生血灵芝,确实惧怕奇事生乱,求将军可怜收留。”

  杜泽成半晌都没说话,这会儿突然道:“将军,灵芝入心经,易心安神,若真这般奇妙,不知是否能医卿如的内伤?”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纪满月。

  满月心底一阵恶寒,忙起身道:“劳杜大人挂心,满月……内伤错杂,更何况……”他讪笑起来,“一想到这神奇的宝贝,是与怀芝先生血脉共生,心里实在难以接受。”

  杜泽成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起来,道:“愚兄只道你行事戾辣,竟还有害怕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就可惜了,难以一窥血灵芝的奇妙。”

  言外之意,是在点那高嘉,从始至终空口之词,不足为信。

  高嘉笑着起身,向那弹琵琶的翠衫姑娘招手,姑娘行至近前,还没来及见礼,高嘉突然抓起桌上分肉的银质小刀,猛地朝姑娘腰侧刺去。

  一遭变故,出人预料。

  满月与高嘉之间,阻碍重重,眼见不对想去救,却无论如何是来不及的,惊骇之下,失声喝道:“高大人!”

  几乎同时,一只浅盏,倏然而至,正撞在高嘉手腕上。高嘉吃痛,一刀没刺到头就泄了劲力“哎呦”一声低呼,捂住手腕。

  饶是如此,那银质小刀,仍有半尺没入姑娘身体里。鲜血洇出来,翠色的衫子立时被染红了。

  她疼极了,琵琶抱不住,掉在地上摔得碎了音,人也摇摇欲坠起来,晃几晃,就倒伏在地。

  高嘉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半点功夫都不会,他被人打了手腕,环视一周,瞧不出是谁出手,只因听纪满月出言喝止,便道:“纪大人打我做什么?”

  满月当然看得清楚,是司慎言关键时刻出手救护,但他没说破,只是道:“高大人又在做什么,想证明血灵芝的功效,方法多得是,为何当场出手伤人?”

  高嘉看着纪满月,仿佛在看一个异类,好半天,才笑出声:“是了是了,纪大人新官上任,不明就里,”他指向那翠衫姑娘,“焰竹是贱籍,本官纳了做妾,已经抬举了,让她流点血,给诸位大人做表演,就更抬举了,”他绕下席位,蹲在焰竹身侧,捻着姑娘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这么漂亮的脸蛋,本官舍不得杀呢。”

  族籍贵贱,云泥之别。

  这事儿历朝历代皆如此,越是年代久远,分化越明显。

  满月心知肚明。

  但如今身临其境,依旧每一根神经都被游戏的代入感充斥。

  穿入游戏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心里闷着一团火,可这火,真烧起来,又不知该去烧谁。

  非要说,该烧的是这时代背景,是这副尊卑体制。

  从前江湖中,感觉尚不明显,如今初登高堂,第一天就被恶心到了。

  怀芝眼看气氛焦灼,极有眼色,走到焰竹身侧,拾起地上染血的小刀,在自己腹前生出的血灵芝上割下极薄的一片,灵芝的破口处,渗出血来。

  他将那割下来的小片灵芝一分为二,一半塞入姑娘口中,让她咽下,另一半自己嚼碎了,撕开她小片衣衫,露出伤口,直接将嚼碎的灵芝敷在那血窟窿上。

  神奇的事确实发生了。

  只半盏茶的功夫,焰竹伤口的血就止住了,脸色好了许多。

  高嘉递过一块帕子,姑娘接过来,自行捂住伤口,站起身来。

  高嘉蔑笑着看纪满月:“纪大人英雄救美,今日又新贵之喜,愚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既然方才婉拒了怀芝医你内伤,不如就让焰竹跟了你伺候着。”

  他话出口,焰竹就向满月看来,一双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满眼期盼,显然她觉得若是跟了纪满月,境况要比当下好太多了。

  满月看她那模样,心里一紧,只觉得不忍,可还不等他说什么,秦厄又笑起来。

  高嘉之前就觉得他烦,如今觉得他烦透了,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来,面儿上客客气气:“秦大人笑什么,高某做了什么错事吗?”

  秦厄好酒,刚才看奇景儿的功夫,已经喝干两坛子了,这会儿脸也红了,略有些大着舌头,道:“第一,方才纪大人只是出言喝止,拿酒盏打你的,是司阁主;第二,你若是把这小美人塞给纪大人,下一回司阁主怕是要用刀子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