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吗?◎
“新的基因检测报告, 病人的KRASG12V位点突变,结肠癌肺转移,目前国内没有对应的靶向药。”
“先化疗,如果日常的检测报告出现恶化, 可能要考虑切除部分肺叶。”
“但是病人的身体现在虚弱, 有可能无法支撑到手术结束,所以手术的方案还需要进一步的探讨。”
七年前, 军.区医院。
白大褂的医生垂眼在病历本上书写, 没有听到回应, 抬头看站在他办公桌前的少年。
已经过了立冬,冬日的光顺着医院白色的半透明窗帘照进来。
病人的家属十七八岁的年纪, 穿着一身宽松的秋装, 戴黑色鸭舌帽,正在翻看新出的基因检测报告与对应的建议。
骨感的手指按在纸张上, 没什么大的表情, 傅晏合上交付到手中的资料,缓缓抬头, 一双眼睛平静。
“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可能比预期的还要差。”医生欲言又止,“先去付一下住院费吧,邓清月家属。”
医生想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可少年冷淡回了一句“好”和“谢谢”,又说不出口。
军.区医院一天的住院费82元,护工费用一天60元, 专家号一周两次600元, 一周的药物费用在17284元, 需要定期打胸腺针增强免疫力, 因为邓清月没有社保,又无法购买商业保险,林林总总一个月需要十几万。
傅晏去一楼大厅缴了费,手机响了两声,发现有新的提醒,是兼职群里的消息。
他到医院便利店买了一块面包,蹲在缴费大厅的盆栽旁边,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喝水,权作午餐。
扫了一眼兼职群里的消息,退出时,唯一的置顶给他发了消息。
【因因:下午好。】
少年压实了鸭舌帽,起身要到医院的四楼去领药。
【FY:下午好。】
【因因: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一个?】
宋洇的消息总是很奇怪,大小姐有大小姐的矜持和礼貌,却也有少女的可爱与温柔,像是一抹亮色出现在傅晏荒芜的世界。
电梯的金属门缓缓合上,少年沉默着敲字回复。
【FY:都可以。】
消息显示在发送中,因为信号的隔绝发送得滞缓。
抵达四楼时,“滴滴滴”的提示音一连串响起。
宋洇发送了语音。
因为手机的播放器不太好,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失真。
“好学生,不理我?”
“去忙了?”
“我觉得消息很重要,有必要赶紧告诉你。”
“那我先说坏消息了。”
“坏消息是我要见你,债主我呢需要追债了,总不能天天做个大善人,让你什么都不干,请你即刻到岗。”
傅晏那条“都可以”的消息迟迟送达,刚好对应上那句“即刻到岗”。
宋洇的消息在收到回复后停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怎么的?还挺期待?”
“你确实应该期待一下!”
傅晏迟疑了少许,手指不自觉蜷缩。
许久,她告诉他好消息:“好消息是,我联系的癌症专家有消息了!”
正是午餐时间,值班的医生撑着下颌昏昏欲睡,用圆珠笔敲打着脑袋,企图唤醒自己。
来来往往也没什么人。
少女清甜的声音就回荡在大厅,说:“傅晏,现在立刻来见我,我带你去见她。”
从军.区医院骑行到机场要四十分钟,傅晏问医院门卫大叔借的那辆自行车老旧,呼啸的风吹得猎猎,抵达时,少年碎发凌乱,他将自行车锁在角落里,快步奔赴宽阔的候机大厅。
绿色通道里,宋洇今天穿一套黑色的过膝连衣裙,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少女亭亭玉立,露出矜持的笑容。
“嘿,好学生,”她眯着笑眼,身侧站着家里的司机,她抬手看了眼秀气的瑞士表,点头,一副认可的模样,“还以为你会晚点到呢,时间居然掐得挺准的,飞机还有五分钟到。”
傅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波动,他的身型高大单薄,被困在宽大的秋衣里空荡荡,显得不那么温暖。
“宋洇。”他叫她的名字。
“喏——”宋洇叫司机过去,递了一叠资料,“这是医疗机构那边出的资料和一些既往病例,你可以看看。”
资料的纸张摩擦时发出窸窣声。
紧跟着单薄的回应,“谢谢。”
“别跟我说‘谢谢’,”宋洇嫌厌,“从小到大跟我说‘谢谢’的人多了去了。”
傅晏没打算问她“那你想听什么”,只是简单答了一句“好”。
宋洇前两天帮傅晏母亲联系到了那位芝加哥的癌症专家,抄送了一份机构出的基因检测报告,对方说结果可能暗示有新的转机,那边的医疗机构新出的肿瘤靶向药刚好对应KRASG12V突变靶点,以此为依据治疗,有望帮助后续的开刀手术。
宋洇找的这位癌症专家叫Natale,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意大利女人。
她穿着是标准的美式运动风,素面朝天,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提着布制的背包,看不出来是癌症领域的专家学者,倒像是来旅居的普通游客。
“Hey, girl! ”
她从通道里出来,见到宋洇便笑。
Natale是父亲研究生室友的遗孀,现在一个人在芝加哥过独居生活,很久没来中国。
“这就是你那个小男朋友?”Natale不会讲中文,宋洇只能用英文与她沟通。
少女坐在后排,看了眼身侧人,傅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盯着他笑说:“现在还不是。”
“很像你父亲。”Natale评价。
“是吗?”宋洇眯眼。
她不觉得。
“你父亲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我以前见你父亲的时候就觉得他很有魅力,”Natale自然地跟宋洇提起宋清予,“不过很可惜,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
“那时候我在攻读我的博士学位,每天的见习压力很大,但为了多看你父亲一眼,横跨半个波士顿市,去唐人街吃中国菜。”她颇为怀念,爽朗大笑,“最后被你父亲的室友倒追。”
“那可真是个可爱的中国男人。”
宋洇失笑,两个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
Natale联系了军.区医院负责的医生,随同几位主任一起去看了邓清月。
走廊里,日光倾斜,少女抱着手臂透过玻璃看向屋内的景象,倏然出声:“Natale这边的方案提前和我沟通过,不出意外应该是目前能够找到的最佳方案,只是要比军.区医院的方案更耗钱。”
傅晏问:“大概是多少?”
他的嗓音轻微的哑,有细碎的颗粒感,目光灼灼,郑重看她。
“原先的五倍。”
傅晏一顿,表情没有波澜,冷恹的眼睫垂落,盖住心绪。
“好。”
走廊的最深处,两个人少年人比肩而立,少女偏了头,青涩的眉眼有几分困惑,“要不要帮你?”
“不用。”
邓清月是一个坚毅的女人,但不见得是个会挣钱的女人,她被傅家赶出来后因为傅家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找不到太好的工作,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但存不下来钱,只能算苟活。
好在傅晏会赚钱。
小一点的时候靠竞赛奖金,帮别人辅导功课。后来做兼职、卖课堂笔记、卖竞赛经验,被最贵的私立高中花了百万奖学金免学杂费录取。
他很早就当家。
“还能撑一段时间。”傅晏目视前方,对宋洇漾出宽慰的笑容。
-
Natale在面诊后约谈了傅晏,交代了具体的安排。
一切事情处理好之后已经是傍晚。
夕阳盛大,余晖普照,将少女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边。
“今天去打工吗?”宋洇跟在傅晏的身侧,手别在身后,傅晏走几步,她便也跟着走几步。
“不去,今天回家准备材料。”
“什么材料?”
“保送的。”
宋洇是国际班的,对于这些动向不太清楚,顿顿回了一句,“哦。”
说完才批评,“你好冷淡。”
少年停下脚步,有丝诧异:“没有。”
他失笑。
看了眼长空,轻声解释:“有些恍惚罢了。”
“恍惚?”宋洇琢磨。
“钱倒是次要的,但是教授说手术后有希望再延长邓清月几年的生命。”傅晏深深吸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如果没有我,会容易许多,所以知道这样的消息,像是做梦一样。”
也许是责任。
宋洇突然停下了脚步。
火烧云在不远处的天空,晚风和煦。
她静静听完他的感慨,突然出声移开了话题,几分埋冤,“唉,傅晏觉得吗?今天夕阳的光好刺眼。”
宋洇苦着脸,神色恼然。
傅晏瞥了眼,“还好啊。”
“是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宋洇用手遮住了眼睛,显得娇气。
她开玩笑:“就跟几把刀一样,走了,不聊了,咱们赶紧去吃晚饭吧。”
傅晏跟着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怔,略思考,将自己的帽子按在她的头上。
鸭舌帽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俯下身关心地询问:“这样呢,这样好点没?”
宋洇一抬头就看到傅晏放大的脸,金色的阳光让他整个人都温和了许多。
她懵懂地眨眼,看着他纤细的睫毛在询问的时候温顺垂落,目光从眼角滑到中间,瞳孔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好像是有好一点,”宋洇呐呐,“但也只是一点点。”
“好吧。”
傅晏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鸭舌帽的帽檐,建议:“低着头,我再帮你挡着。”
她的脑袋整颗脑袋都被他按下去。
宋洇拍开他的手,抗议:“不用,那都看不清路了。”
大小姐仰起头,咳嗽一声,认真:“行了,傅晏。我饿了,带我去吃饭吧。”语气轻轻的,却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命令。
傅晏静静看着她。
宋洇抿唇笑。
“要吃什么?”傅晏没有起身,只是一直弯腰与她平视,温声,“我给你做?”
“可以啊,”大小姐大发慈悲,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蛋,讲道理,“我是债主不是吗?你应该满足我。”
宋洇的心里自有一套体系,她觉得这个提案合情合理。
傅晏赞同:“想吃什么?”
“糖醋排骨。”
指令下去了,却有一息沉默。
傅晏遗憾地告诉她:“没有。”
“清炒白菜呢?”
“没有。”
“海鲜粥?”
回答越来越短促,最后一个询问时,傅晏直接摇头。
“什么都没有?”宋洇匪夷所思。
“嗯。”简短的一个音节字。
宋洇生气了,讪讪收回了手指,瞪着眼前人,“那你告诉我有什么?”
少年直立起身体,他偏头看她笑,耐心解释:“家里冰箱没什么存货。”一顿,纠正,“要先去超市买菜,这些都可以买。”
哦。
宋洇按了按傅晏戴在她头上的鸭舌帽,冷哼了声,不搭理他。
往前走,又心想:所以一个劲儿戏耍她。
傅晏居然会跟她开玩笑了。
走了几步,发觉某人没有跟上来,宋洇扭了头叫他:“好学生,走啊。”
耀眼的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少年的秋衣被长风吹起,碎发被风吹得凌乱。
宋洇心尖一颤,只觉得如画般隽永。却还是很快板着脸,扬声使唤他:“去买菜,不是你说的吗?”
她看见傅晏笑了。
-
晚间的超市蔬菜区不算忙。
宋洇不会挑选,准确的说她连蔬菜的名字都叫不齐全,家里有阿姨,轮不到她做菜。
“鸡腿菇、杏鲍菇。”
宋洇对照着价目表读菜品名字,只觉得这两种菇也没什么区别,突然觉得腿一重。
“傅晏——”
傅晏在后头的海鲜区,少年孤零零地站着,接过称好的鱼蟹,稍稍低头露出一节冷白的后颈。
少年寻声看来。
“怎么了?”
他迈开步伐,宽松的运动裤罩着长腿,几分错愕。
“有个小朋友。”
宋洇指了指自己的脚边,她的身侧有一个短腿的小朋友,大概四五岁,正抱着宋洇的小腿仰着头看他们。
宋洇告诉傅晏自己的窘境:“他刚刚出现就来抱了我的腿,我让他走他不走,缠上我了。”
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小孩。
“姐姐,要抱!”小男孩软着声音,水灵灵的眼睛像是玻璃珠子,直直盯着宋洇,一个劲儿的重复,“要抱要抱。”
在撒娇。
宋洇跟他讲道理:“姐姐这边有事……”
她拿小孩子没办法,语气有些生硬。
小男孩抱得更紧了,他浑身软软滑滑
的,胖嘟嘟的小脸贴着宋洇,像块柔软可爱的橡皮泥。
宋洇只觉得脚上缠了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小包袱,也不敢乱动,怕把别人小朋友弄坏了。
宋洇看向傅晏,说:“好学生,怎么办?”有几分不常见的无助。
傅晏将称量好的东西放进购物车,闲闲的目光落到小男孩的身上。
他蹲下身,小男孩似乎不喜欢他,别过了脸去。
傅晏戳他,问:“你父母呢?”连个称呼也没有。
小男孩黏得更紧,可就是不说话,像是受到了威胁,发出小兽般咕噜咕噜的呜咽。
宋洇烦恼地看着傅晏,她并不讨厌人类幼崽,可也必须承认:“傅晏,我不喜欢小朋友。”
也许是孟晚枝的缘故,宋洇就是不喜欢懵懂的幼年期,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傅晏看了眼宋洇,果断地伸手从小朋友的腋窝下穿过去,几分蛮狠,用力把他捞了起来。
“你干嘛?”小朋友双脚一悬空就想反抗,着地时还想冲上去抱住宋洇的腿,可是傅晏的力气很大,还禁锢着他,挣脱不开。
小朋友委屈,哭嚎:“我要漂亮姐姐抱。”
竟有了几分哭腔。
歇斯底里的呼喊声让周遭的人都看了过来。
一位高挑的正在挑选酒品的女士从架子后头探出了脑袋,一顿,连忙踩着高跟小跑过来,说了声“抱歉”,跟傅晏道歉:“是我家小孩,刚刚打了个电话又顾着选葡萄酒没太在意,抱歉啊,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她略带歉意,蹲下身伸手想要去抱自己小孩,小朋友拒绝了。
“妈妈,我想要那个漂亮姐姐抱!”他抽噎着,揉了揉自己还没落泪的眼眶,告黑状,“但是这个哥哥不让我抱。”
傅晏松了手,小朋友就像是小炮弹似的,想要跑到宋洇那里,但女士就住了他的衣领子。
女士看了眼傅晏和宋洇,略微尴尬。
单手将小孩抱了起来,然后板着脸,面对面教训:“不可以。”
“为什么?”
“这个姐姐是哥哥的,你不能抱。”
在一旁的宋洇一怔,眼睫一颤,不经意多看了一眼一侧的傅晏。
倏然发现,他也在看她。
“抱歉啊,我家小朋友在家天天被惯着。”女士拍了拍小朋友的后背,点头,再次跟宋洇道歉。
她怀里的小孩嘴巴一撅,鼻子吸了吸,眼泪就开始吧哒吧哒掉。
女士恶狠狠叫了一声“杭嘉郁”,他又捂着小脸不说话了,只是肩膀一抖一抖,抽噎着怪可怜。
女士没办法,匆匆离开。
“哎。”
小朋友一走,宋洇松了口气,没了那么大负担。
她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只觉得好笑。
少女拍了拍微皱的裙子,偏头看身侧人,戏谑:“傅晏,听见没?”
“嗯?”
“我是你的。”宋洇正儿八经地盯着傅晏的眼睛,灵动的眸光像是沉着一池闪烁的星星,一字一顿。
还没等傅晏开口,她就凑到了少年的面前,气息近得撒到他的脸上,补充询问:“你是我的吗?”
一眨眼,就露出一个叫人心动的明艳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