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洇,我被你圈地盘儿了。◎
去傅晏家坐的是198路公交车。
宋洇基本没有坐过公交这一类的交通工具, 唯一一次坐,应该是七八年前和孟晚枝一起下江南的时候。
已经过了晚高峰,公交车里并不拥挤。
少女穿着昂贵的定制连衣裙,秀丽端庄, 穿过空荡的过道, 像是落入凡尘的神女,染上了几分红尘俗世的气息。
他们选了靠后的双排座, 宋洇坐在里间, 傅晏在外间, 就像是无数个平凡的放学回家的年轻小情侣。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漆黑,天空阴沉幽暗, 衬得星星更为光芒夺目, 大地上万家灯火。
“晚上要去给阿姨送晚饭吗?”宋洇关心。
“不用,有护工阿姨。”傅晏解释, “上学和打工的时候照顾不过来, 干脆请了医院的护工,如果我不去的话, 阿姨会帮忙订医院的营养餐, 我月结就行。”
“也好。”
宋洇端正坐在蓝色的公交车座椅,路过天桥,周遭更为昏暗。
“最近傅家那边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
傅晏坦然:“他们只是针对邓清月,之前雇了打手只是为了不让她吃到药,反倒没那么针对我。”少年的目光落在无尽延伸的黑夜,轻声补充, “大抵是心虚吧。”
傅家的是非像是一笔怎么算也算不完的烂账。
但总归在生死和人的尊严面前, 傅晏和邓清月永远站在无辜却正义的一边。
宋洇“哦”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少许, 宋洇听到傅晏拎的袋子里鲫鱼挣扎翻身的响。
“对了。”
少女突然探头, 挡住了傅晏的视线。
她眯眼刁难他:“刚刚在超市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慧黠的眼闪动明媚的光,夜色作为背景,天气转冷,有下雪的预兆。
昏黄的车灯下少女的笑容恍惚。
沉默少许。
“不回答?就一直逃避?”宋洇轻声质问。
傅晏皱眉:“宋洇,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为什么这么说?”
宋洇不懂。
“你真的觉得我是个好的选择吗?”傅晏没有眨眼。
他们靠得太近,以至于傅晏看到宋洇明澈眼中的自己,孤零零的,几分阴郁,像是照镜子一样,让他明白他和她的差距,大抵是天壤之别。
他缓缓别开脸,少年侧脸冷淡,知道:她必然有除他以外更好的选择。
“傅晏。”
宋洇叫他的名字。
“看我。”她要求。
傅晏没动,宋洇抬手摆正了他的脸。
大小姐的手又软又凉,没有涂抹唇脂,天生动人,樱唇张合,认真地重申:“看、我。”
几分静。
周遭夜色沉沉,公交车通过拐弯处按响鸣笛,像是一张黑色的卡纸被无情撕开。
傅晏垂着眼。
少女凑到了他的嘴边,警告他:“不看的话,我亲你了哦。”语调软软的,一说话就像是爬满了白蚁。
她知道他怕这个,也知道他没资格拒绝她。
傅晏撩开眼,目光落到宋洇的脸上,几分幽深。
宋洇挨得近,要落不落,像是只狡黠心坏的小狐狸,让傅晏想起来自己喝醉酒之后趴在她身上的感受。
他不该僭越。
——可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是这样的宋洇。
宋洇笑了。
傅晏握紧了拳头,眉头微锁,觉得自己要疯。
“傅晏,如果你去摸我的心跳,就会知道它跳得厉害。”大小姐身上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离远了,去拉傅晏的手,与他紧握。
而后抬眼。
“那么你呢?”一顿,问他,“你的心跳快吗?”
经由闹市,车窗外有不止息的吆喝。
傅晏不得不承认,心声嘈杂一片。
沉默有许久。
宋洇褪下自己的发绳套到傅晏的手上。
傅晏看卡在他嶙峋腕骨上的珍珠发绳,问:“这是做什么?”几分哑。
宋洇失笑,却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好学生,你那么聪明,知道是做什么吗?”
傅晏撩开眼,目光沉沉。
他的眼眸颜色太浅,像是复古商店里玻璃窗映下的一道虹,合该岁月静好,可现下分明有火光在烧,一下子就能燎原。
他不该这样。
可少许,傅晏一字一顿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你在圈地盘儿。”
宋洇看着他唇角轻抿,流畅的下颌线下喉结滚动了一轮,很平静地告诉她一个新的事实——
“宋洇,我被你圈地盘儿了。”
多么无奈而叫人心动的事。
他冷淡地询问:“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在告诉宋洇,还是艰难地审问自己。
-
他们一起回了傅晏家。
傅晏在做晚饭,宋洇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瞧。
少年低着头,但依旧很高。在逼仄的房间好像一抬头就会碰到顶,他垂着眼切菜,被橘黄的暖光灯打上一层柔软的光辉。
宋洇发自内心觉得,如果傅晏一直洗手调羹陪她也很好。
她没有想过以后,但如果是傅晏,大小姐愿意一直养他。
宋洇突然就想起来她给傅晏的备注。
坏心肠的大小姐拿出手机,给傅晏发消息。
【因因:汪。】
傅晏的手机是放在灶台的旁边,倏然抖动一声,他放下刀查看。
看到内容的一瞬,清冷的眉眼微挑,扭了头看门外,少女刚好撞入他的视线。
宋洇晃了晃手机,又明目张胆地发了一声。
【因因:汪。】
高高在上的债主大人在不远处遥遥看他,并且给出指令。
【因因:好学生,学一下我发的那句话。】
【小狗:哪一句?】
宋洇不厌其烦教他。
【因因:汪。】
傅晏迈开步子走到了宋洇的身侧,宋洇一顿,生出几分心虚,连忙将手机收了起来,不给他瞧见。
“干什么?”宋洇防备地抬眼看他,矜持的目光自下而上,带着笑意。
傅晏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建议她:“出去等。”
“为什么?”宋洇被他扭了个个儿,有些不高兴,询问,“我妨碍你做晚饭了?”
回答在身后,大抵是傅晏俯了身,便有温热的气息从耳边刮过去。
宋洇只觉得心如同擂鼓,敲得清零哐啷乱响,没想明白傅晏怎么就愿意撩她,一瞬间歇了乱七八糟的想法,轻轻咳嗽一声,耳朵开始发烫。
傅晏认真解释:“家里油烟机不好,到时候把你裙子上弄得都是油烟味。”
就为这个。
宋洇停了脚步,扭头笑说:“没事,裙子到时候洗就行。”
傅晏才身上都是油烟味,可他看着还是干干净净的,哪怕周遭的小房间昏暗狭窄。
“或者,你帮我洗?”宋洇笑盈盈地抬眼看他。
傅晏一怔,小声:“可以。”
“嗯?你说什么?”
傅晏直愣愣看着她,不说话。
许久,告诉她:“准备一下吃饭了。”
“哎,你还没告诉我。”宋洇去拽他。
傅晏强调:“吃饭。”
目光清冷冷的,还挺凶。
宋洇知道有些事要循序渐进,“哦”了一声,乖巧坐到了餐厅的位置上,撑着下颌静静等待。
傅晏做饭味道极佳,但是宋洇的胃口不大,吃了一点就饱了。
大小姐摘下了自己手机上的小狗挂饰,递过去,“给你啦。”
“这是什么?”
“晚饭的答谢。”大小姐双手交叠,歪了头,对他惊艳一笑。“这是我十岁去旅游的时候捏的,亲手捏的。”
现在送给他。
傅晏目光从宋洇精致的小脸移开,他细长的中指穿过挂件的圆环,陶瓷的小狗就顺其自然地垂坠,发出一声碎响,敲在人心上。
挂饰太丑。
小狗瓷质白底,被涂鸦般抹上了棕。
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铜铃。
“为什么想送给我?”傅晏没有抬头。
“没什么为什么,”宋洇想了一些说辞,“可能是因为这个小狗陪我的时间挺久。”
宋洇也算是琢磨过京城那些名门公子千金怎么谈恋爱的人,花言巧语地告知:“送给你,以后你看到它就会想到我。”
她没想那么缠绵悱恻。
只是小狗送小狗,再合适不过。
宋洇才不会告诉他,她在心里偷偷叫傅晏小狗。
“好看吗?”宋洇多问了一句。
傅晏骨节分明的手碰到了小狗的鼻子,认真描绘,似乎在仔细观摩,许久得出结论:“好看。”
宋洇被逗笑了。
她谴责:“你这是昧着良心。”
这么丑的狗怎么可能好看。
傅晏将挂饰系到了自己手机上,悬在半空中,反问宋洇:“不好看吗?”几分认真。
一板一眼的,好像真的审美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
宋洇一怔,手抵着唇笑。
然后笑出了声。
-
时逢升学季,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京城的冬天总是很冷,干燥,纵然是没有雾霾的天气,西风起,也让人觉得有颗粒刮擦面庞。
“大小姐,你的生日宴会准备怎么办?”
窗明几净的教室内已经没有太多人,十二月份大多数国际部的学生忙着申请国外院校,极少有人齐全的时候。
宋洇坐在位置上,正在整理高中三年的一些必要文件。
她今天穿了黑色的羊绒大衣,就算在室内,也没有摘下黑帽,看着像是位古欧贵族的小淑女。
听到询问,宋洇抬起眼,回答:“不怎么办。”
“升学加上十八岁生日,宋叔叔应该很重视吧。”钟斌带着小圆眼睛,询问的时候会不自觉仰起头。
宋洇失笑,心如明镜:“是挺重视的。”
钟斌搓着手,试探着问:“那可不可以……”
“不可以。”
宋洇起身,提起黑色的通勤书包,先一步拒绝。
她的生日宴,她才不想请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咱们同学一场……”
“咱俩现在确实还是同学,但是过几天就不是了,没什么通融的需要。”宋洇的微笑矜持而疏离,同他告别,“我还要去找人,就先走了。”
“哎——”
“不是……”
钟斌在后头想要叫宋洇的名字,被人喊住。
“行了,还不懂吗?”
钟斌欲哭无泪:“懂什么?”
“还在记恨你说傅晏坏话呢,她去找傅晏了,他俩现在关系那么好,可不得帮那小子出气。”
钟斌一屁股坐下,只觉得三观崩裂,哀嚎:“真的假的?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他一直以为宋洇就是玩玩,长久不了。
傅晏吊着宋洇快半年,是个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千娇百宠、众星捧月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谁能想到大小姐居然真那么长情。
同钟斌说话的人扫了眼宋洇的背影,嘟囔一句:“谁知道呢?见鬼了吧。”
……
傅晏前段时间去参加了保送生面试,宋洇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虽然一直保持着短信上的联系,可傅晏的脾气打字都是一小段一小段,也许只有在认真解释的时候才会回长长的文字段落。
宋洇逗他,偶尔也会问一些邓清月的近况。根据Natale那边的建议,如果条件允许,还是要尽快转院到美国,军.区医院这边的医疗条件虽是一流,但配套的治疗方法总归是初次尝试,比不上那边方便熟练。
黑裙的大小姐站在窗户旁,趁着下课敲响了窗户。
前排的少女正闷头写数学题,笔声沙沙,听见声响还以为是老师,像是瑟缩的小刺猬连忙收起一旁用作计算器的手机。抬眼发现来人,沈小圆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扭了头就叫“傅晏”。
傅晏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穿着深色校服的少年,挺拔而清冷。
在宋洇面前站定,身上肥皂的味道像是清爽的夏天,将人笼罩住。
“给。”
宋洇的目光落在傅晏的身上,递过去一张烫金的邀请函,封面用漂亮的法语写着“小玫瑰,生日快乐”。
他们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周遭的少男少女穿着明嘉的校服匆匆路过,因为宋洇这个风云人物的在场,不免回头观望。
傅晏伸手接了过来,问:“这是什么?”
“我的生日宴会邀请函。”宋洇手别在身后,微微凑近,也去和傅晏一起阅读邀请函上的字,要求,“请你读出上面的日期。”
傅晏一顿,清晰吐字:“一月二十八日。”
话音刚落,少女外头对视上那双浅色眼眸,“这是我的生日,记住了吗?”
傅晏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滞,然后是清浅的笑容。
“记住了。”有点乖。
“你会来吗?”宋洇邀请他。
冬日的校园走廊,少女衣裙华贵,与傅晏身上简单的校服并不匹配。
“嗯。”
很轻的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
宋洇垫脚,抬手帮他合上邀请函,像是出数学题目一样询问:“那么,这位好学生,请你说出我的生日日期。”
傅晏眼睫垂落,像是要反应很久才能有答案,配合:“我想想。”
宋洇大方:“你想吧。”
少年闭了闭眼,倏然迷茫,“忘了。”
语气平淡,可宋洇偏了头就看见傅晏轻微上扬的眼角。
“……”
“骗子!”宋洇恶狠狠骂他。
傅晏气息中发出一声轻笑。
“公主比我小一天。”他说得很正经,甚至让宋洇疑心自己真的是什么皇亲国戚。
“哈?”宋洇一下子就急了,生气了,“叫谁公主呢?”
傅晏静静看她,答案不言而喻。
宋洇心想:她是公主,那他就是小狗。
全称——讨厌的难驯的可怜可恶疯狗,应该是黑狼犬那一类。
汪汪汪,汪汪汪。
宋洇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掉头,摊开了手:“邀请函还我。”
大小姐面无表情的时候冷淡高傲,高高在上,有很强的距离感。
傅晏一怔,倏然收敛了笑,道歉:“我错了。”
声音轻软,显得真沉。
“想去?”宋洇问。
傅晏无声,宋洇却知道他的意思。
大小姐上前一步,扯住了傅晏的衣领,一字一顿:“那你告诉我——错哪儿了?”
她带来她身上的气味。
两个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傅晏的呼吸似乎一停。
走廊外,京城倏然冷了许多,有零星的雪花飘扬而下。
不少同学在提醒着“初雪”来临,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甚至一排排从窗户里探出了脑袋,纷纷欢呼。
这一年的雪比以往延迟太久。
周遭混乱,傅晏却恍若未闻,清澈的眼眸只倒映宋洇一个人,她黑裙肃穆,却生动而鲜活。
他看着她,有几分迟疑,倏然郑重,清沉的嗓音落在人心上。
“我错了,惹你不高兴了。”
少年没有神色,却捏住她拎在他衣领的手。
宋洇的心脏猛烈收缩,又被他惹得疯狂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