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再次回到星舰联合时，穿破厚厚的大气层，唐弼仿佛突然撞进了辽阔无垠的黑海，他把航空舰扔在军工基地停机坪，隔着老远瞧了瞧秩序井然的太空电梯，目光深沉。
他熟练地念出了几位数字，随身传译装置自动转拨后，隔了很久，那头的人才打开了：
“唐弼，他走了。”
没等唐弼开口，对面的人先抢了话头。显然，他有点失望。
半天之前。
迟迟没有发送消息确认唐弼报告的数据是否有误，常祁负手站在嘈杂的军工厂内，面上冷静无虞，内心却没由地烦躁不已。
他当然知道，一旦确认数据无误，一旦报告完成，某个人，将在没有任何义务继续留在星舰联合。
那人锋利又冷艳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动，此时自己的双臂还有些酸疼……
昨日他又被056嘲讽给气到失去理智，但奈何真是碰上了克星，论格斗技巧，他是真的永远也无法参透056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反人体构造的动作的，论脾气心性，056很多时候就像生存了几百年的老妖怪一样，很容易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透，他一直很奇怪，这个男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地面上的遗民真的能培养出来这么强悍的格斗机器吗？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056很多次，那人只告诉自己，傻子，我都告诉你了，你不知道吗？
昨日又让056给反扭着扣了半天，常祁恼羞成怒骂了他半天，后来从各处可见的虚拟屏中得知老唐的报告一切顺利，他才心事重重地去找依旧被他秘密关押在太空军监狱的056。
虽然他知道那里根本困不住他。
走过狭窄的长廊，看着缓缓开启的白色大门，他不知怎的，心虚地快速进了门，便摁上手印将其关上了。
“嗯？”对面的人斜斜倚在墙边，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盯着他，咧嘴一笑，“看来数据没有任何问题。”
常祁面色微窘，并没有看他，紧贴着墙壁不自然地道：
“你……怎么知道？”
笑容残忍又好看，那人紧紧盯着他，不急不缓，“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讽刺我、敦促我来修改……”
“至于没有问题嘛，你舍不得我走，自然是会很迟才过来。”
“你……！你赶快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也不要再跟星舰联合作对了。”
056抱臂一步步逼近，直到离对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唇红齿白的，他狡黠地笑：“常中校，既然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承认你喜欢我，就这么难？”
常祁被这像是喘息一样的话语惊得浑身一颤，他从紧咬的牙关中憋出四个字：
“自作多情。”
“哦？”056又往他的脸前凑了凑，顺利看见对面的人不断躲避着他的目光，眼底明显闪烁着茫然的压抑。
“那行，把门打开吧，”他恶趣味地朝常祁面上呼出温热的气息，笑容诡异，“再见。”
对面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喂，打开，放我走。”
面对056漫不经心的催促，常祁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发酵，开始聚集，最终爆发——他蓦地紧紧拉住对方的手，固执地默然道：“我还没向星舰联合提交申请，你走不了。”
“当初是那个人让我上来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056好笑地看他，语气笃定，“更何况，你们压根就没有跟星舰联合备案吧？”
常祁执拗地把他往后一拉，用尽全身力气把对方狠狠压在墙上，咬着牙索性抛开脸皮道：“反正你走不了。”
056抬眼瞧着这个冒冒失失的青年，有些好笑，他恶意地朝他凑得更近了，问：“那你准备怎么继续扣押我？”
“你知道的，我想走随时能走……”
回答他的却是对方径直凑上来的双唇。
……
“056？是你放他走的吗？”
传译机那头的唐弼语气平淡，似乎这样才是最为正常的情形，他沿着停机坪伸出的广场往里走，对面一直寂然无声，抬眼看着四周无垠的星空，“你没在盯着推进器制造进度？我马上过去吧。”
常祁鼻间似乎还留着浓烈的花香，那是让他刚刚沉溺与疯狂的气息，室内静谧得苍白枯燥，他甚至还能回味起前几刻那种炽热的鲜活——
那人在由着他强迫又笨拙的交媾之后，冷声拒绝了任何标记，像他第一次见到056一样，一个转身，便从狭长惨白的甬道内消失了，整个过程不到几秒，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自己去吧，”常祁对着那头的唐弼失魂落魄地叹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第一次认真地对唐弼吐露心声，“唐弼……我喜欢他，我才发现。”
对面的唐弼缓缓停止了脚步，他拧着眉头朝入口处漏出的一截星空望了望，声音轻和却严肃：
“常祁，我们只有不到一百年。”
……
“你们的计划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接过唐弼递来的几本闲书，龙云圻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题头的名字，确实都还是他还未曾翻阅过的。
也不知道唐弼都是从哪里给他找来的这些早就被淘汰的东西。
他冷淡地指着墙上虚拟屏显示的星舰联合新闻，屏幕里那个端坐的亚裔面孔面泛喜色，正语气轻快地报道着先遣计划择日将点火起飞的喜讯。
唐弼抬眼看了一会儿，一直压抑在心头的低沉愈渐浓厚，他没有理会龙云圻的询问，只是冷声道：
“056已经走了。”
“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坐着的人显然是有一瞬间的凝重，抬眼定定地瞧了他一眼，竟然笑了，“是的。我也该走了。”
他把手中的书放在身旁，起身去收拾东西，似乎这大半年的相处，只是极为短暂的虚幻泡影而已。
明明他们相互试探至今，明明唐弼到现在早已经确认龙云圻并非善类，明明……
可是他也告诉过唐弼不会让他死了，会留住他的命，也曾在夜半无人时多次慰藉过唐弼难以再植入抑制装置而定期发热的身体，甚至，他紧贴过唐弼的胸腹，听过他胸腔下跳动的心脏，与那个也在起伏的心跳共沉沦……
可是如今已到了尽头，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再次见面时，只会是你死我亡。
唐弼看着他的背影，头顶半明半暗的灯光过滤着五味杂陈的异样情绪，他禁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么多次。
虽然他心存了百分之百的怀疑，但唐弼仍旧希望听到一个亲口的答案。
黑色的背影隐在了某个开灯的两个房门之间，他回头看了看唐弼，在模糊的黑暗中，唯见一双清冽锐利的眸子：
“我当时想救你。”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他像二人初次会面那样从黑暗中缓缓走过来，清冷瘦削，双眼反射着冷光，面容极度俊美：
“再见。唐弼。”
他的眼神抚摸了一下唐弼微微隆起的腹部，神情十分淡漠，让唐弼恍惚间感觉他们回到了从前，在那个荒败破落的旧图书馆里，经历过坠机事故的他，睁眼所看见的第一个人的样子。
而那个人，正在逐渐靠近。
龙云圻在他面前停住了，把手伸出来抚摸上那个被他日日捆绑起来的腹部，似乎有丝不舍，他抬起手，薄唇又吐出了话语：
“再见。”
应该是在对它说。
唐弼迟疑了会，才缓缓抬起手，握上了他的，两只修长的手在空中交错、贴合，在寂静的空间中停留，像一个难以猜测的纽带，来回传递着莫名的情愫。
他抬起双眼盯住对方，笑道：
“再见，龙云圻。”
唐弼感觉那根在凛冽冬夜中晃动的绳索，承载着二人生死的线，终于开始逐渐断开来，很快，就要完全变成两条渐行渐远的射线。
在无垠的时空中注定渐行渐远。
永不汇合。
手上的余温消失，对方径直离开了他的视线，捡起刚刚唐弼给他拿回来的书中的一本，然后头也不回地从门口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唐弼醒来，似乎感觉有些不自在。
但他没有时间去体味这种奇异的感受，先遣计划的实施已然接近尾声，这几日常祁不知为何突然极度紧张地催促着推进器的制造进度，竟然直接强令全部人员停止所有产业线的工作，就为了尽最快完成推进器和搭载器的制造。
唐弼又全身心投入到了正常的繁琐忙碌中，他暗示自己，这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常态，阳光照样不到七秒就从亿万千米外传到星舰联合，枯槁的地球依旧亘古不变地自转着，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
不到三日，推进器的最后一部分——装载了氘氚复合芯靶丸的储存箱完全安装完成后，他输入数据核对完成了最后一个运算，才离开了实验室，下楼快步去了太空军工厂。
令他奇怪的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制造完成了，理应有很多人在军工厂等待着最后核验完成，可是在他已经走到最后的核心制造区域时，都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
他谨慎地没有打开那扇大门，只是掏出随身传译装置念了常祁的识别码：
“常祁？储存箱有什么问题吗？”
对面良久没有回应，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滋滋地响，似乎对面只是无尽的虚空。
突然，传译机急促地响了声，一个极为清冷的声音响起：
“唐弼。”
这个声音一度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过，是龙云圻。
他果然来了。
常祁呢？他把他怎么样了？
他心中的忌惮前所未有地泛出，还未问出声，身前的白色大门就徐徐打开了，门口一个黑色人影直面他立着，离他仅仅不到半米，黑衣似乎在无风而动。
唐弼拿着传译机的手僵住了。
对面的人也不关掉手中的传译机，只把那只修长的手臂放了下来，双眼冰冷，毫不避讳地看向他，“又见面了。”
其实距他上次离开也才不到四天。
唐弼没有看他，他迅速跨过已经大开的门，跑到推进器旁，那总重量不到两百吨的机器不算很大，他围着谨慎地观察、核验，一遍又一遍，但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那他为什么还是来了。
身后的脚步声一步步前来，在广阔又高远的空间内显得极为诡异，最后在唐弼的身后停下了，像修罗一般扼住了他的后脖颈。
唐弼反身踉跄了几步，在离推进器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止住了自己被迫不断后退的脚步。
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冷肃，话中不带任何感情：
“你还是要杀我。”
龙云圻没有回答他，浑身的冷气似乎要将周围的空间冻出裂隙，他一步步紧逼而上，手里的传译机直直地跌落在地上。
“不。”
“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他嘴唇里吐出的话语残忍至极。
唐弼冷静地问他：
“那晚的信息素炸弹是你自己在楼顶引爆的？”
“是的。”
“五发子弹呢？”
“056。”
“太空电梯……”
“是我。”
“我给你下信息素催化剂提前进入易感期，你也知道？”
“是的。”
唐弼面色有些发白，他笑，“你还是你。”
龙云圻夜色般的眸子深沉，“不要企图去那个被你们命名为拉兰德256b的地方，就算去了，你们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唐弼却离奇地十分镇定。
见他没有意外，龙云圻继续说，“Evolutionssor告诉我，要不惜一切地阻止你们这些妄图侵略的碳基生命。”
他的语气坚硬冰冷，似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唐弼，你想知道自己肚子里到底装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唐弼的脸色突然煞白。
他却只紧咬着牙关，沉声问道：
“常祁呢？其他人呢，他们怎样了？”
“死不了。”
唐弼双眸一直紧缩着，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个一脸淡漠的青年，对方似乎没有把任何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但是却让身为军人的唐弼找不到任何可趁之机。
“所以呢？”唐弼盯着他，“你要毁坏推进器。”
对方没有看他，仍旧凝望着虚空，“是的。”
“推进器无法按期发射并不是多大的事，只要数据已经核对无误，再造出来只是一点时间的问题。”
“我会销毁所有，包括……”
不待他说完，唐弼迅速欺身上前，擒住了龙云圻的手臂，“你不能这么做。”
Omega对alpha的压制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唐弼此时还是个有孕七个月的omega，对方反拧住唐弼的领口往后推，大步往前，一步步把对方抵在了远处的墙边。
“你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