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干净。简洁。
这是龙云圻在走进房门之后的第一印象。
屋内陈设的东西实在不多，整齐又空荡，一眼就能望得全，龙云圻沉默扫视了一番，便看见转过头来的唐弼，面泛些微歉意，盯着他说：
“抱歉，实在简陋。”
“你饿了吗，我去随便做点什么？”
整个夜晚都在奔忙，想必是个人就会饿了吧。
龙云圻没什么表情，只朝他轻点头，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紧紧盯着一身蓝白色军服的唐弼进了卧室，双眼中的清光一闪而逝。
良久唐弼才出来了，换上了常服，宽松的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衬得人健硕有力。他沉沉地看了眼依旧坐在原地未动半分的龙云圻，青年宁静的目光遇上他的，就开始黏在他身上，没有再挪动半分。
唐弼面上微赧，转身就进了厨房。
在星舰联合，像他们这种级别的军官还是有自主餐饮的选择权的，虽然多数时候，所获的食材也还是需要凭票面供应，但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太空军。
但又说来好笑，唐弼此前基本都是去军工厂的食堂解决吃饭问题的。
如今一切资源都集中在军工科研领域，餐食的最大要义是吃饱，几种高蛋白高繁殖率的食物侵占了所有太空军的味蕾，干的、稀的，各种形状的，总之味道没有，口感也没有，只能维持人健康地活着就行。
等他再出来时，已经端出来了吃食，两盘复合型蚕干面条整齐地码在餐盘上，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绿色的汤，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他走到龙云圻面前，看着对方盯着这些跟地面上完全不一样的食物沉思，只好笑着说，“蓝藻蛋白汤，喝吧……”
把所有东西放到桌上，拉开椅子，主动替他舀了半碗汤，才坐下。
龙云圻却久久都未过来。
唐弼夹了一筷子面条，面色沉静地嚼了会，才听见那人说：
“我吃不了。”
此时唐弼才恍然龙云圻左右手都有伤，就算想吃，也根本放不到嘴里。
迟疑了下，他才靠拢了过来，舀上一勺，伸到对方面前，“……啊。”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磁变危机，父母也还健在之时，好像就是这么给自己的妹妹喂东西的。
龙云圻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他，日光从遥远的真空中传来，透过星舰联合的透明罩，又从他的窗户洒进来，印在他的脸上，熠熠生辉。
有种机械与人体结合的怪异美感。
可是他明明应当是个人啊。
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唐弼半晌，才主动凑上脸，缓缓张开了嘴。
面如刀刻，眸光深邃。
唐弼心里陡然闪过两个极具公元纪年特征的词，心中也不禁一抖。
你一口我一口吃了不到一半，随身传译装置就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他放下筷子去了阳台，一打开，就看到半空中一位身穿太空军警服的人朝他严肃地敬了个礼。
唐弼面色立马肃穆起来，朝他回了礼，对面的人恭敬地跟他汇报：
“唐上校，昨日您在太空电梯遇袭的事，逮捕的那几位地面居民经过调查拷问，也都通过了测试，现场也经过多次勘察，到现在并未发现任何可疑。”
唐弼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如果真的跟那几位地面居民无关，那袭击者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消失得一干二净的？不断前来阻挠甚至欲致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怎么一次次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如果他们真的跟鬼神一样神出鬼没，那又为什么不直接出现在他身边，直接用冷兵器一刀了结了他呢。
何必多次浪费军火。
又凝神听了些详细信息，唐弼才沉默着关掉了传译机，从澄澈的窗口转头看了看室内默然静坐龙云圻，他的身姿跟刚刚自己离开时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他到底是敌是友？
正看着，腹中一阵翻滚，强烈的恶心感从胃中往上蹿升，刚刚吃进肚中的东西差点没吐出来。
唐弼扶墙缓了良久，再次缓缓看向室内那人时，面上终于带了些难以忽视的复杂。
他可能还得去分化管理局一趟。
回到室内，唐弼勉强笑道：
“你觉得昨天的人，会是谁？”
“不知道。”
“我不相信。”唐弼眼神锐利。
“我不会让他们要你的命的。”龙云圻声音很淡。
唐弼一哽，接下来要试探的话全被他咽了下去。
二人只能一时无话，冷寂的空间内，只有无尽的沉默盘旋。
忽的一声震动又响起，唐弼低头一看，原来是常祁。他刚一打开，对方一张俊脸上的淤红就突兀地出现摆在了虚拟屏上，像是染坊又多开了几缸染料：
“老唐，推进器数据恢复了一部分，你赶紧过来核对一下。”
他面色黑得吓人，显然又跟056之间闹不愉快了。
唐弼微眯了双眼，透过虚无缥缈的屏幕，他甚至还能看到那个面露冷笑的始作俑者，不禁在心中又叹了口气：“好。我马上过来。”
便快速收拾了下，临走时他看到那个一身黑衣的青年早就自觉避开他们的谈话去了阳台上，似乎在抬头凝望着什么。
他走过去推门道，“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事随时找我。”便把备用的随身传译装置扔过去，如期被那人头也不回地就精准接住。
倒真像个机器人。
赶到实验机房时，进门只见到常祁大喇喇地瘫坐在办公椅上，脸色依旧郁闷，另一人在电脑前凝神盯着显示器，手下的操作还并没有停止。
唐弼走过去安慰性地拍了拍常祁的肩膀，才疾步走到056身边，沉声问：“数据恢复的怎么样。”
056转头冷冷地看着他，殷红的唇一勾，淡淡地瞥了坐在一旁的常祁一眼，才挪开了身形，用细白的手指点开了一个独立数据库，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对他说：“你再核对一遍。”
说罢便慵懒地倚在桌边，调笑道：“想不到在这种危急时刻，你们星舰联合还会养废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面色陡然沉下去的常祁，双眼闪过讽刺的光芒，“哦不，废物。”
“你什么意思？”
常祁果然被这句明晃晃的挑衅一点就着，对方话音未落，他就直愣愣箭步冲上去，上手就要擒住他，却被对方一个闪身就躲开了，就像一只灵活优雅的妖狐。他轻盈地笑了，手指直直指向了对方，冷声哼道，“听不明白吗，废物当然是在说你。”
“哼，”常祁自知是没法抓到他，一脸吃瘪地坐了回去，“你个贼，”他把头高高昂起，目光不屑，身下却如坐针毡，“等你把数据全部都吐出来，我再跟你好好算账。”
咬牙切齿的。
唐弼心下有些好笑，但也没工夫出声打断，他凝神看着眼前的数据，在另一个工作区内快速输入着算法，并将恢复的数据逐个输入，才让其进入核对计算中。
沉浸在自我意识的海洋中无法自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操作完的间隙，他一转身，就看到常祁被056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压在室内无尽的白色地面上，激烈地挣扎着：
“你他妈放开我！056，别以为我现在不敢动你，你给我等着，老子回头一定把你放进老子的航空舰里，然后从半空中直接丢到地面上，你不是很厉害吗？成天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就不信了，这样他妈都摔不死你！”
他挺拔的身体被压在地上，双腿踢腾了半天，也没法挣脱开来。身前的人一脸戏谑，看着常祁嚎着嗓子胁迫自己，那一双眼睛倒是气得血红。
唐弼忽然闻见一阵浓烈的檀香，才恍然明白这是常祁的信息素的味道，暗自轻咳了声，确认了下脖子上前两天临时贴上的抑制贴还在，才转头寻了个更远的地方坐下，又开始在屏幕前忙碌地查找着什么资料。
如果他没有猜错，昨天扣押的那一群地面遗民，大概率是和昨天的袭击并没有关系。
他当然知道谁的嫌疑最大。
龙云圻……该怎么确认他们到底是谁呢。
以及，自己的身体可能……
一边凝神想着一边查找记录着东西，鼻间又传来隐隐约约的香气，倒像某种隐秘的花香，唐弼眉色微挑，也没有回头，常祁愤怒的声音就率先传入他耳：
“这他妈是什么味道？臭死老子了。”
056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味道？你能闻见？”
他戏谑地笑道，那声音像是掺了蜜饯的鲜血，“这不是你们说的信息素？你不知道吗，小屁孩。”
“老子当然知道！”常祁声音极度不悦，偷看了眼还在背对着他们忙碌的唐弼，不满道，“你他妈别想用信息素控制我，老子虽然摘了永久抑制装置，但可是货真价实的顶级alpha，你压不住的。”
他继续洋洋得意，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就你这臭气熏天、软绵无力的，怕不是个omega吧？”
“哈哈哈哈……”
笑容还没放肆一会儿，就收到056不善的反击：
“啧，顶级alpha现在爬都爬不起来。”
“你他妈……”
唐弼心中不免有些好笑，这混小子也是奇怪，跟056这种要强的人对着干，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的。更何况056极有可能就是那天晚上举枪射杀他的人，就算数据恢复，也极有可能以故意伤害军人罪等被处以极刑，星舰联合也不可能放过他，现在跟他撒泼斗嘴一时占据上风有什么用……
哎，还是没长大。
等他再次回到住所时，穿过林林总总的高大军工机械割裂开的黝黑苍穹，遥遥一抬眼，见到了一盏明灯。
跟磁变危机还未到来之前，他在当年的那个六层小破实验楼楼顶像极了。
门外传来识别码的滴滴声，门开了。
龙云圻偏头瞧着进门而来的唐弼，腿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翻开的书，灯光幽暗，黑衣如墨。
带着些微疲惫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在看什么。”
龙云圻没有回答他，收回目光仍旧盯着纸上的字不动，嘴角却动了动，随后陷入沉静之中。
唐弼也习惯了青年的沉默，他疲累地从身上掏出还有热度的吃食，放在桌上，沉声道：“抱歉。回来晚了。”
前几日他俩似乎还处在争锋相对的气氛之中，现在又再次共处一室，加之二人此时各怀心思，不免氛围有些异样。看着他一身褴褛的衣衫，又有一丝歉疚从心中不可控制地流出，“你换我的吧。”
他指指龙云圻破破烂烂的衣服。
“不必。”龙云圻头也没抬，声音低低地在这处空旷的房间飘荡，“很快我就可以走了。”
“嗯，也好。”唐弼笑道。
第二日黎明，唐弼定时去了实验室机房，数据反向验证结果没有问题，他谨慎地备份存储下来，才又让常祁去把056扣押来，继续盯着他恢复数据。
而他，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去确认一下。
从星舰联合分化管理局走出来，唐弼眉头紧皱，他紧捏着手中两支极小的药剂，脊背挺拔笔直，转身便上了航空舰。
太阳系最中央放射的光芒穿越粒粒行星虚弱地射过来，星舰联合随着地球自转缓缓进入了夜半球，唐弼操纵着航天舰径直飞向了那日的军工基地医院，按医嘱取了些药物与纱布，才又回了处所。
上了楼，开了门，时间尚早，唐弼进门时便见到龙云圻站在阳台外望着无垠的黑空，一动未动。
他把手中的药品放在桌上，温和地笑道：
“该换药了吧。”
那人闻言缓缓走了回来，身上赫然是昨日唐弼尴尬地帮他清洗尘垢后强行让他换上的新衣，他朝对方点头一笑，在唐弼面前稳稳地坐下了，把身体向前靠了靠，“谢谢。”
唐弼沉静地拧开了药品包装，又撕开了纱布，熟稔地剪断，才伸手去触碰眼前的那个人，面色肃然地脱开他的衣袖，剪开干硬的纱布，艰难地撕扯着。
人类天生的同理心让他不自觉地紧皱了眉，鲜血随着纱布扯开时剥落的痂皮缓慢渗出，唐弼紧盯着它，面色不忍。
“很疼么？”龙云圻有些不解地问他，语气清淡。
唐弼闻言一滞，自觉有些失态：“这个不应当问你自己？”
对面的人沉默地眨着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单纯地无言，总之，他的表现，根本看不出有那么一丝疼痛。
像极了非碳基物质组合而成的机器。
当然，之后两天的事情迅速打破了这种刻板印象。
可能是因为没有抑制剂，也可能是与omega近距离接触太久，龙云圻非常奇怪地迅速进入了易感期。
易感期，众所周知， alpha将比平时更容易感受到Omega身上的信息素，自身的信息素也会前所未有的浓郁，他们更会因为生物的本能而变得易怒、易暴，容易变得脆弱，甚至会对结合过的Omega产生依赖与归属感，就像恋巢的雄鸟一样……
唐弼眼见着几日来龙云圻的情绪开始变得起伏大了起来，那双眼睛从原本的绝对冷然，开始闪动，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分化初期，唐弼也亲眼见到过某些处于发情期的人类完全跟换了个人一样，行为举止混乱无度，让他禁不住认真地感恩永久抑制装置带来的福祉。
人类的第二性别，实在为科技与文明的进步带来了太多困扰与阻碍。
从纷乱的梦中醒来，唐弼只觉得胸口发闷，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他再一次发现身边紧贴着个人。那人的双手死死地压住了他的上半身，似乎在汲取着什么让人渴盼的东西。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龙云圻？”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对方的手腿，压住别样的情绪，沉静地推了推他，“你怎么样。”
浓烈的薄荷味儿充斥在他鼻间，因为之前那一役，唐弼对这气味仍旧有些心绪难平。
他见龙云圻并未醒来，又准备去拍他，手还没落下，便见到那双原本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似乎隐隐藏了不少焦灼。
“……你又自己跑过来了。”
龙云圻盯着他良久未动，他像正在加载的计算机一样逐渐启动，迷蒙的眼神逐渐转为清明，缓慢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便模模糊糊爬起来就要回去。
唐弼有些于心不忍，便拉过他的手臂，无奈地道，“算了，我再给你换一个抑制贴。”
对方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有热切的光芒从眸底闪过，竟直接反手拉住他，往被子里一带，紧靠着他不愿松手了。
唐弼心里突突的跳，他没有挣脱，神色微闪地顺势躺了下来，僵硬着身体没敢动。
“龙云圻……？”
对方并未理会，只是闭着眼由着生理本能靠近了他，细嗅着他身上微淡的信息素气味，贴得越来越近了。
唐弼感受着对方身上越来越灼热的温度，以及逐渐深沉的呼吸声，停在空中的手终于覆上那人的背，良久未动。
或许——
他沉沉地开口：
“龙云圻，你睡着了吗？”
“……嗯？”
“以前的易感期……你是怎么度过的？”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分化的？”
“忘了。”
“以前没有人教过你这些么？”
“……没。”
“你知道信息素炸弹么？”
“唔……是那天晚上袭击我们那个……东西么……”
“以前有人对你使用过吗？”
“……”
靠近他的那个青年突然没有发声了，唐弼紧紧眯起了凝重的双眸，心下一动，干脆开始主动释放自己身体的信息素，声音依旧温和：
“你之前在哪里生活过？”
源源不断的香味传来，这显然对正处于易感期的龙云圻十分受用，他又不耐地朝唐弼紧贴了些，不断循着那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源头，直往他脖颈方向拱，不断探索着，索取着，紧闭着双眼，锁着眉头。
“你一直都在那个山上么？”
唐弼捂住自己的后脖颈，往后一靠，又问了一遍，声音温柔又低沉。
青年寻摸不到正确的方向，显然有些急躁，急切的抓住了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是。”
便本能地用嘴唇凑近了唐弼的后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