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南生气了。
原因总归是离不开酒精上头和梁渡刚才蹭那一下的导火索。
放平时,他生气了是要骂人的,就算气过头了不想说话,那也得冷冷地瞥上两眼。
现在喝了酒,醉了,就换了一种方式。更直接的方式——
陈余南“牵”着梁渡的手从酒吧里快步走出,那力道之大,几乎是想把梁渡的四根指骨通通扯断。
梁渡神色怔忡,眼皮微微垂下,亦步亦趋跟在陈余南后面。
陈余南大抵是:
不就是牵个手而已吗?
你说谁纯情?
牵给你看。
………
或多或少抱着这样的想法吧。
………梁渡知道的。
酒吧中光影参差,他的视线附着于陈余南的背影,从挺直的脖颈,攀着手臂蜿蜒的线条,最终无声盯在陈余南的腕骨和勃然曲起的五指上。
可梁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攥得这样紧了。
真的,太久了。
久到他花了好一会才记起,那年江可舒把他从医院里偷抱去乡下时,用的也是这样大的力气。
疼。
当然疼。
但凡他在走廊里、电梯里、高铁上喊一声,挣扎几下,江可舒都没办法那么顺利地把他带走。
可他那时咬着牙,拼命忍着高烧和呼吸困难的痛苦,硬是一声不吭。
因为梁渡觉得江可舒需要他。
在此之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需要梁渡。
七年来,没有人需要他的关心,没有人需要他的陪伴,没有人需要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则行还以为梁渡想妈妈想疯了,其实他只是想被人需要想疯了。
谁都行。
所以梁渡明明知道,陈余南是因为生气、因为他一句“你也挺纯情的”而恼羞成怒,才要来牵他的手,才要用这样大的力气攥着他。
但他仍然忍不住想,陈余南给他打电话的理由是什么?陈余南没拒绝去他家的理由又是什么?
陈余南现在牵着他,真的就只是为了证明他一点都不在乎吗?
.
“陈哥。”
偏僻的酒吧外面,安静,但因为有什么跳得异常快,又不那么安静。
“怕了吗?”陈余南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带着点恼火,又带着点恶意地说,“那你就承认,你连牵个手而已的事情都受不了。”
梁渡:“我承认,你就松手吗?”
陈余南非常果然:“是。”
梁渡:“那我不承认呢?”
梁渡目光直白,盯视着陈余南漆黑的眉目:“我要是一直不承认,你就一直不松手吗?”
陈余南大概真的是醉了,听见这种荒唐话之后,竟然只是愣了两秒,然后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
“没错。”
.
那晚的两人真是任性。
不管是抓着梁渡不放的陈余南,还是明明可以挣开陈余南的梁渡。
一开始周围的空气炙热得让人心律失常,后来彼此都出了汗。
但他们仍牵着手,谁也不说话,有时挨着墙边,有时穿过马路,无论是光亮的还是黑暗的地方,他们走的每一步都万分坦然。
而获得这一切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只不过是,牵个手而已。
别赋予它意义。
.
路过小区附近一家小吃摊。
没吃饭的两人胃一下就瘪了,陈余南鼻子轻轻耸了耸:“这什么?”
“炸年糕。”
梁渡神色微动,掏出手机跟老板说:“麻烦给我来两份。”
陈余南没想到他动作这么迅速,愣了下:“我就问问。”
梁渡耐心地问:“那你要不要?”
陈余南想了想:“要。”
梁渡忍不住笑了,补充说:“一份要辣,一份不要。”
“好嘞。”老板没什么脾气,年糕炸得又焦又糯,装进袋子里时还有滋滋的声,香味扑面而来。
陈余南伸手去拿那份铺了层辣椒粉的,他还是第一次吃炸年糕,放在手里掂了掂,问:“这个好吃吗?”
梁渡拿起剩下的,刚要说话——
“当然好吃!”老板嗓音突然变大,严肃道,“吃过的都说好。”
“你说了不算。”陈余南随口道。
“那你尝一口,”老板瞪眼,跟他讲道理,“你自己说好不好吃。”
“不好吃怎么办?”
“不好吃不要钱!”
陈余南啧了声,于是当场就咬了一大块年糕下去。
老板紧张地问:“怎么样?”
陈余南:“好吃,”
老板:“哈哈哈哈哈我就说……”
“个屁,”陈余南眉毛一抽,连连抽气,眼泪差点出来,“烫死我了!”
梁渡偏过头,不厚道地笑了。
很快老板倒了杯凉水过来,陈余南含了一口降温,瞪向梁渡。
他的眼睛蒙了层生理性的水光,一侧脸颊鼓起,面带愠色的模样,看得梁渡微怔。
梁渡忽然觉得四周异常安静。
他慢慢敛了笑容,指了指陈余南嘴角:“沾辣椒了。”
陈余南用手背去擦:“还有吗?”
梁渡走神了,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伸向陈余南的脸。
那么点辣椒粉,陈余南随手一抹就擦了个干净。
——这只手本不该伸出去。
梁渡抿着唇,缓慢地在陈余南唇边蹭了下,还认真端详了两秒:“嗯,这下没了。”
陈余南不吭声。
目睹全程的老板发愣似的看着他们,眼神怪异。
“我付过钱了,”梁渡收回手,温文地笑笑,“祝您生意兴隆。”
.
梁渡往前走了两步,骤然意识到身旁是空荡荡的,脸上笑意凝住,表情出现瞬间的空白。
谁松手了?
啊………他刚才为了蹭陈余南脸那下把手给松开了。
一路都是牵着走的,如今手上突然空荡荡的感觉让梁渡格外不适。习惯确实可怕,才短短十几分钟,竟然就让人产生了不舍的情绪。
可他们没有理由再牵手了。
梁渡想着,脚步不自觉放慢,他感觉陈余南跟了上来,并肩而行时,一股难言的渴望顿时又冒出来——
一定需要理由吗?
梁渡悄无声息将手靠过去。
“还有多远?”陈余南忽然问。
梁渡心尖一抖,他竟然感觉到陈余南同样往这边倾过来一段距离。
“很快。”他说。
下一秒,梁渡的指尖缠上陈余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陈余南缓慢地“哦”了一声。
和刚才两人用力地抓着彼此不一样,由梁渡主导的力度轻而柔和,掌心相贴的地方在走动中带来细微的痒意和酥麻感。
陈余南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手指,梁渡以为他要挣开,握得紧了些,低低地问:“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陈余南立马没动了,微微蹙眉,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梁渡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我觉得我们都不太清醒。”
“你没喝酒,我也没醉,”陈余南神情有些冷峻,“怎么就不清醒了?”
不远处,列车穿过夜风的声音幽长而刺耳,与此同时,一道铃音忽然响起,无形中让人心脏瞬间揪紧。
梁渡飞快摁断电话,可那种心脏发麻的感觉仍久久不散。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他扬起两人相牵的手,凝视着陈余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几盏荧荧路灯照亮小区楼下。
梁渡看见陈余南脸色坚毅,嘴唇轻轻地蠕动着,发出几个像冰一般坚硬的字节:“我知道。”
等一下。
梁渡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出陈余南和他背后无穷无尽的黑夜。
陈余南的眼神很亮,一片清明:“梁渡,真的,我特别清醒。”
“我是喝了点酒,但我还不至于醉到给随便什么人打电话,更不会像流氓一样胡乱牵别人的手。”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梁渡,”陈余南顿了顿,沉闷地说,“我有时候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梁渡的胸膛从他嘴里喊出自己名字开始,就被什么疯狂地撞击着。
他多想听完陈余南的话,多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情,多想………
梁渡抽开了自己的手。
陈余南一怔。
“什么意思?”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孤零零的手,语气由茫然到微微颤抖,“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抱歉,陈哥,”梁渡声音温沉,极其缓慢地说,“我也该清醒了。”
这世上永远有相似但又相反的两种人,一种人清醒地沉沦着。
而另一种人,清醒了,就不愿意再沉沦下去了。
“那你……”八月天里,陈余南好像冷得不行似的,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艰涩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我没法放着你一个人在酒吧,”梁渡低声,“毕竟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这五个字把陈余南钉在原地。
不解、错愕、难堪………负面情绪如网一样在陈余南的脸上铺开。
梁渡看得目光微颤。
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带你回家不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是想陪着你,抱着你,想安慰你。
我只想带你一个人回家。梁渡多希望跟陈余南这样讲。
如果不是因为——
那是第一次,梁渡将冰冷的视线投向陈余南背后,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暗中,漠然走出的梁则行。
如果不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偏偏这个时候来……
“………爸。”梁渡用力闭了闭眼,遮去眼底荒唐生起的怨恨。
“我给你打过电话了,”梁则行踏着昂贵的皮鞋,走出黑暗,上下打量陈余南一眼,“这是你朋友?”
“是。”这一个字,梁渡说得极其艰难,几乎不敢去看陈余南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在聊天?”梁则行淡淡道,“大晚上的别站外面,你们小区也不安全,请人家进屋聊聊吧。”
梁渡一言不发。
还是陈余南先开的口,声音有些沙哑:“不用了,我们已经聊完了。”
梁则行并不强留:“也行,安全起见,我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叔,别了吧,”陈余南古怪地扯了扯嘴角,“您儿子以前上学您不请司机送,现在送我一个陌生人干什么?”
梁则行眉头迅速皱起。
梁渡却微微一愣,陈余南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去拉:“这么晚你还能去哪………”
“我还能去哪?”
“别说得好像我只能来你这里一样,”陈余南冷冷甩开他,一字一句道,“我去哪都比跟你挤一张破床要好,跟你这个,连自己有没有爸妈都要糊弄过去的人。”
“我还以为,我多了解你呢。”
他抬头的瞬间,嘴唇泛着一抹惨淡的白,轻轻嗡动着:“梁渡,你又骗我。”
陈余南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梁渡见过那么多次陈余南的背影,唯独这一次看得眼眶泛红。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别人的痛苦于他而言会变成一把刀子,将胸膛剖开狭长豁口,风灌进来。
梁渡也觉得冷。
【作者有话说】:陈哥再难过也能一个怼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