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一败涂地>第16章 缘分

  徐知行第一次遇见徐书泽,不是在小学校园里的垃圾房旁,而是他爷爷的葬礼。

  喇叭唢呐在棺前开路,戏子趴在棺椁上号啕大哭,劣质的麦克风音响设备发出刺耳的噪音,徐知行不自觉捂起了耳朵,他被陌生人群推着上前,扑通一声跪在稻草扎上,白麻布缝制的孝帽直接掩住了他整张小脸蛋,耳边越来越嘈杂的声响让他不安得胡乱扯起了粗糙白布。

  忽然眼前被掀开一道缝隙,一只瘦干的小手伸了进来,徐知行下意识就要躲,却被那冰凉的小手抚着脸庞,满是冻疮的手指擦抹去他面上的泪痕,湿答答的眼睫毛这才翻得起来,徐知行一睁眼望去,一张红彤彤的稚嫩笑脸就出现在了面前,水灵灵的眼睛里读不出悲伤,只有冻得青紫的小嘴哈出了热气,徐知行虽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望着那纯真的笑颜,他似乎能猜到,对方是在安慰自己。

  入土为安,烧香跪拜。

  徐知行的爷爷出生就是徐氏大家族里的长子,参过军打过仗,抗战时期一路北上,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也中过子弹,熬过万千苦难回到故乡,此后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只不过唯一无法割舍的心事就是在那当年北上的列车,唯一的亲弟弟被人拐跑了。

  徐家五女二子,一个大哥一个小弟,当年局势动荡,枪打出头鸟,徐家就是第一个,长子一腔热血要报国,却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为了留下血脉全家上下老小都为他丧命黄泉,大哥带着小弟逃亡,却在列车上因为淡馒头的价格与人争吵起来,等他回过神小弟已经被人掳走了。

  直到年近九十高龄寿辰,不知通过谁人牵线搭桥,失踪了七八十年的小弟回来了,虽然只是一个骨灰盒。

  小弟的骨灰盒被摆在徐家祠堂的正位之上,大哥坐在轮椅上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直到小弟的儿子媳妇发现,连忙从外地赶了回来。

  徐知行爷爷一看侄儿还带着小孙子一起,高兴得要安排三代同堂的家宴,谁能想到这侄儿并非来认亲而是来讨债的。

  才过而立的年轻人当着全家族人的面,痛骂这位耄耋老人,一一细数当年他丢下小弟后,小弟遭遇的所有非人磨难。

  小少爷被人贩子拐去,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上街乞讨,每天都被关在柴房里毒打,五六岁的小孩哪经得起鞭打,发了好几日的高烧人贩子也不管,直到喊他骂他没反应,这才晓得这小孩聋了。小少爷没有了价值,一脚就被踢出了家门,从此漂泊无依四海为家。

  小聋子长到十八,就在酒酿店里打下手,老板娘给儿子买了个童养媳也正十五六岁,两个苦命人惺惺相惜看对了眼要私奔,却被老板娘发现直接喊人打断了小聋子的腿,然而此时童养媳的肚子也大了起来,老板娘被气得半死,破口大骂要亲手宰了他们。

  有情人连夜逃到了乡下,把孩子生出来后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惜又聋又瘸的丈夫护不住妻子,村里的恶霸趁着月黑风高把女人拉进田地里强奸了,清白被玷污的女人没等丈夫寻来就跳河自尽,留下才满周岁的儿子和残疾的丈夫。

  小弟的儿子从小就被欺负虐待,被强奸的母亲和残废的父亲,他就这么吞着刀子长大,更加怨恨始作俑者——他的大伯。

  徐知行的爷爷在这场三世同堂的家宴上,被骂得直接中风一瘫不起,即便如此侄儿还要张着血盆大口骂他活该。

  徐知行老家丧事摆席叫做吃豆腐饭,人人都要吃一口豆腐以此祭奠先人,可徐知行最讨厌的就是豆制品,就算母亲拿着汤勺喂,他连一口都不肯咽下去。

  母亲也累得心力交瘁,摔了勺子在瓷碗里,当一声吓得徐知行一哆嗦,母亲连忙又抱住儿子安慰道:“知行啊,你的名字就是爷爷给你取得,现在爷爷去世了,你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吃豆腐就是表孝顺,我们知行是好孩子对吧?就吃一口豆腐,喝一口豆腐汤也行,好不好?”

  徐知行紧闭着嘴还是不乐意,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影,连忙伸出小手指着那个男孩的背影,扭头问母亲:“妈妈,那他为什么不吃豆腐也没事啊?”

  一向和颜悦色的母亲直接黑了脸,扳过徐知行的身子黑着脸说道:“他是不孝子的种,他们一家都是丧门星,知行你记住,绝对不能和他说话,听到了没有?!”

  徐知行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严厉,委屈得撅起了小嘴来,硬逼自己咽下嘴里的豆腐渣,生生望着那小孩从桌上顺走一支打火机,在宴席旁边点起了炮仗。

  那时徐知行五岁,不怎么记事,却记得那个男孩水灵的一双眼眸。

  两年后徐知行要升小学,大姑大姨都舍不得他这么聪明乖巧还长得好看的小孩,他头一次要跟着经常外派出差的父母来到了城里上学,然而城里不如乡下有趣,没有鸡鸭走兽也没有小树溪流,天赋极高的徐知行看着对他来说太过于简单的一年级课本,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年。

  八岁生日第二天,他同桌求他帮忙做值日,正好他不想这么早回家,父母这一整周都在英国出差,他连生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母亲说她买了好多礼物回来,可他从来就不想要礼物。

  徐知行提着垃圾袋一步一步走向垃圾房,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下一秒,他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喂!我叫徐书泽,我们俩同姓诶,你要不要当我的好朋友?”

  徐知行捏紧了衣摆,兴奋、紧张却又气恼、委屈。

  他不记得我了。

  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我。

  徐书泽并不知道八岁那年搬的新家,是徐知行外公外婆住过的房子,当年徐知行的母亲大学毕业老两口就把家对门的房子买了下来,为了给女儿自己独立的个人空间,后来母亲去往英国深造认识了他的父亲,两人原本打算在国外结婚定居,但外公被查出阿尔兹海默症,外婆身体本来就不好,父母便回到国内发展,然而事业心都太强,常年外派出差也没能陪在老人身边。

  徐知行被接回城里之后,父母也没空带他去见外公外婆,他就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到疗养院,外公虽然脑子糊涂却也还认得出最亲爱的小外孙,徐知行靠在外公怀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一看太阳都已落山,连忙就要跑去车站,外婆拦着他问才知道小外孙竟然是自己来的,找疗养院的护理师下班后帮忙带孙子回去。

  徐知行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担心被母亲发现又要斥责他,踌躇之际就听到屋里传来的争吵声。

  “徐至诚,我不管你们家族那些什么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的屁话,他可是把爸气死的人!就连葬礼上他还是那副嘴脸,还讲什么情分?你倒是好,把我爸妈的房子都借给他们住骗我出租给别人,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玉玲你说话别这么难听行不行,我堂弟那几年确实混蛋,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苦了这么多年才回到家族里肯定是有怨气,哎,我爸他临终前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我照顾好堂弟,我瞒你只是不想让你生气,他们要不是真的被追债追得无处可去,他也不至于找到我。”

  “你帮忙还要谢谢人家是吧?真是吃力不讨好……对了!我今天在隔壁还看到他们小孩了,算起来和知行一样上二年级了,徐至诚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你说!他们小孩是不是被你安排到同一个小学去了!”

  “玉玲你听我说!这件事呢——”

  “好啊你!胆大包天了是吧?我告诉你他们夫妻俩那样子,生出来的小孩肯定也是个白眼狼!这住在对门还上同个学校,要是我们儿子被带坏了怎么办?!”

  “哎呀玉玲......”

  门锁咔哒一响,争吵声戛然而止,徐知行脱下双肩书包矗在门口,母亲连忙跑到跟前温声细语道:“我儿子回来啦?今天是去少年宫了吗这么迟才到家?”

  父亲也从他身边接过书包,问他饿不饿,可徐知行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手腕上油画笔涂上的小眼镜,轻声嘀咕着:“他不是坏孩子……”

  “儿子你说什么?”

  母亲蹲下身握着他的手腕问,徐知行抬起头目光坚定,认真对着父母说道:“徐书泽,他是我的好朋友。”

  母亲的手仓皇落下,眼看着纤细的指尖抹去了眼镜的线条,徐知行立刻缩回了手,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徐书泽,他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