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8章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晴朗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朵,草叶在风中摇晃着柔软的身形,浅淡的亮色从树影昏沉间萤火般飞旋而出。有谁站在残破的废墟里,抬眼望向头顶空洞的裂缝,殷色的红落在地面斑驳的纹路上,整个世界笼罩进一片炫目的光芒之中。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北洛醒来的时候,他正靠坐在离火殿的座椅上。

  蓝色窗户半开半掩,明朗的阳光落入房间,投射在地面上圈出一片暖色的圆圈。桌面堆了一叠还未完成的政务文稿,染了墨的毛笔平架在书卷的侧边,笔头微微翘起,依旧保持着写完笔画时最后的模样。

  一抹半干的墨迹残留在一旁的桌面上,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黑衣的辟邪王有些恍惚,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可是不在这里他又该去往何处?

  正在这时,有人轻手轻脚得推开大门向殿堂里看去,视线对上桌前青年的目光,来人愣了一下继而笑道:“王上,您醒了。”

  “应磊?”北洛瞧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属下,略是有些茫然的皱起眉头。

  侍从颔首,走入屋内。

  方才应磊曾来过一次,本想向北洛汇报族中事宜,结果居然发现王上靠在桌边睡着了。见上司睡得沉,属下自然第一时间放轻了声音悄悄退出了厅堂。也不知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听闻这些天连霒蚀君都在担心王上,唉,政务虽然重要,可有什么能比得上王上的健康呢,还是应该注意身体才是。

  不过……应磊怎么觉得王上醒来后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怔怔得看着自己半天没反应,侍从犹豫了片刻,尴尬得再度唤道:“王上?”

  北洛听到称呼缓缓回神,他低下头,入眼一件天鹿城黑色的王服,和他之前穿的王族服饰略有不同,衣领到胸口的纹饰更精致些,像极了玄戈身上白色的那一件……等等,王族服饰?他什么时候穿过天鹿城的王族服饰了?霓商应该只命人给自己做过辟邪王的服装,不曾有过其他才对。

  应磊见自家王上又走了神,等了片刻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声。“……王上?”

  “……咳,什么事。”北洛清了清嗓子,掩饰着自己方才思绪中奇怪的混乱。

  应磊松了口气,可能王上睡糊涂了吧,他走入殿中,站在北洛桌前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汇报道:“是这样,今日光明野的巡逻已经完成,我们并未发现魔族残留的踪迹。”

  侍从说着此次巡查结果,北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光明野的事,跟他说干什么?

  抬手下意识压上胸口,做完这个动作之后青年又面露不解。总觉得很多地方都变得很是古怪——手中的笔吧嗒一声落在桌台上,脑海中突兀的翻出许多奇怪的画面,临窗而立的白衣王者,阳平夜晚如水的月色,鄢陵街头的亭台楼阁,栖霞的山坡草叶……

  “王上?”

  图页出现的太快,北洛尚未来及抓住那些讯息,一切复又石沉大海。

  黑衣的王怔忡了一下不觉有些好笑,方才他在想什么?光明野的境况不向他这个天鹿城的王汇报又能告诉谁?这句话浮现的时刻,心底莫名传来一阵紧缩,像是窒息一般喉头微微一哽。青年皱起眉头,停留在心脏之上的掌心微微用力,呼吸时短暂的滞涩之感残留其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热意让他隐约觉得微微不适。

  应磊迟疑得看着自家王上,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

  北洛舒缓了一下胸肺的气息,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淡淡得冲着应磊挥手示意自己已经明了,既然光明野没有魔的踪迹,后面只需谨慎为上便是。

  应磊低低得应了声,临走前他像是纠结了一下,转过身复又真诚得看着北洛说道:“王上,还请您一定注意休息,切莫太过劳累。”

  北洛微微一愣,停顿之间,对方行礼退行离开了离火殿。

  黑衣的青年有些晃神,他盯着桌面的文件看了许久却连一个字都进不了脑海。

  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怪异之处在哪思索了许久终是不得而知。

  浑浑噩噩的白昼过去,夜色降临。晚间时分,北洛总算结束了一天的政务。

  此时的天鹿城已渐渐安静了下来,窗外的街道少有行人,多数族人皆已结束一天的工作返回家中同家人休养进餐,相比之下离火殿内的景象显得有些冷清,黑衣的辟邪王独自靠着檀木的官帽木椅坐在前厅的灯火下翻阅着人族的书籍。

  平日里,无事的晚上也只有书能帮北洛打发时光了。

  夜晚的离火殿除非有要事,一般少有人打扰,今天则意外的出现了一位新的来客。

  紫衣的女子走入殿中时,北洛正在翻阅着刘兄新写的连载话本《阳平伏魔录》,这本书是人族的友人出海之前来天鹿城拜访时特地携带来的,岑缨连声说了多次希望他有空一定翻阅看看。

  今日得了空闲,北洛便挑出一本开始阅读,里面的故事似曾相识又加了许多新增添的细节与改编,读来确实有趣,也难怪友人对此赞不绝口。

  初时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云无月的到访,直到听见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北洛抬起头,正对上霒蚀君的眼眸。

  灯光将辟邪灰色的瞳孔染成暖黄的色泽,好似珠宝铺中剔透温和的琥珀。北洛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有一阵没见的友人淡笑道:“你怎么来了。”

  云无月已静静得看了他许久,见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她垂下眼帘。“你……”话到嘴边却又没能说下去。

  北洛的视线中带上几分不解。“出了什么事?”

  青年的疑惑不似作伪,女子皱起眉头仔细得盯着他认真瞧了两眼,终是欲言又止。“不,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斟酌着词句装似无意的问道:“你最近……感觉可好?”

  这个问题很奇怪,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女子再次沉默下来,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像是刻意换开目标似的,转而问起北洛手中的书,聊了几句之后,霒蚀君便突兀的言道天色渐晚,他应注意休息,而后不等北洛再转回最初的问题便径自离开。

  徒留下黑衣的辟邪王一头雾水的坐在正殿之内,揉着额角升起一阵难言的心累。

  ……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那天夜晚,北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似乎下了雨,却又很快的回到了温暖的阳光下,他看见有谁从无形的光影中显露出模糊的身形,破碎的画面浮现眼前,交叠的掌心,燃烧的温度还有记忆中那一抹如水干净而明澈剔透的月色。

  微亮的萤火盘旋环绕在空中,烛焰摇曳闪烁,隐没于一片明灭的光影之间。

  醒来的时候所有画面抽离了脑海,胸口跳跃出点点温暖的热意,再行感知一切却又烟消云散,如同一个失误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仔细回忆,绞尽脑汁依旧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记不起来,只能索性放在一边暂不关注,之后的日子就此回到寻常。

  正常的早起,换上精致的黑色王服,长长的发丝低束在脑后,走路的时候发尾微微浮起复又贴回背部的衣料。

  天鹿城的王有许多琐碎的事物要忙,诸多部下执行力还不错,比如应磊,目前这位属下还在能力的培养阶段,除去比较直接的任务外,他很难帮北洛分担更多的工作,特别是事关王族的部分。

  是以虽是和平的修养时期,北洛这个辟邪王仍是公务极为繁忙。

  一日的事务结束之后,黑衣的青年有时会出门到街道上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偶时能看到霓商带着两个侄儿从王宫的方向走来——自从北洛正式接管天鹿城的王位之后,霓商最初从旁协助了一段时间,而后便渐渐退到幕后。见到先王王妃和两个侄儿的时候,北洛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违和感,但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样分明才是正常的事。

  有什么不对?

  年纪小些的女孩看到北洛眼睛一亮,高兴得冲着青年跑过来,临到跟前才想起母亲说过的礼数,忙得补上一声问好之后,眨着一双可爱的眼睛急切的询问道:“叔叔,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想继续听你讲故事。”

  大些的哥哥追在妹妹身后,还不等他开口,一旁的女孩就像猜到了哥哥会说些什么似的,转身向着兄长小声抱怨:“我记着你的话,没有想着打扰叔叔……都说了……有空再与我们讲故事就好,你之前不也说很想听吗?”嘀咕完复又看回北洛,歪过头期待得问道:“《黑衣少侠传》听完了,什么时候您忙完了给我们说说《蓝衣偃师传》好吗?”

  少年抬头对上北洛的目光微微抱郝,青年摇了摇头示意他从不在意这些琐碎之事。黑衣的辟邪王摸了摸侄女的脑袋,答应她过些时候有空了就去王宫给她讲人族的话本故事。

  女孩心愿满足笑得开怀,青年指点了几句少年的剑术,与侄儿侄女聊了几句之后,目送他们回向王宫。

  临走的时候,隐约听到侄女小声的疑问为什么北洛明明是天鹿城的王却一直住在宫外?霓商听闻此话意味不明得看了一眼青年,得了对方一个淡淡的挑眉之后,她无奈得叹了口气,转而寻了别的理由说服了女儿。

  早在半年前霓商就曾建议让北洛住回王宫,言道青年完全不用担心此举会打扰她与孩子们的生活,毕竟王宫的范围足够大,而让王一直蜗居于宫外的客间,于情于理都很不合适。

  但新王拒绝了这个提议,霓商反复又提了几次,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只得作罢。

  天鹿城的王宫是城中最宏伟的建筑,从北洛站立方位向前看去,隐约可瞧到宫殿侧边建起外突的露台。

  离火殿只是一个为外来贵客设立的居所,本身条件优渥,但与王宫相提却又无法比较。

  照理看霓商的是对的,那么他为什么不愿意离开离火殿呢?北洛对此有很多理由,习惯了,工作方便,不在意王族还是贵族的那些无料的礼仪规范,等等等等……为了挡回去往王宫的建议他列出了许多条回答,但不论是霓商还是王上自己,或许双方对此皆心如明镜——

  所有明说的缘由不过只是浮于水面的表象。

  他是天鹿城的新王,以后这里或许会成为他最后的归宿,但他不想住进王宫。

  ——为什么?

  黑衣的青年停留在半空的街道上,喷泉洒出亮晶的水滴,引得周围的空气微微发潮。

  孩子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细斜的晚阳落入辟邪王灰色的瞳孔。他缓缓闭上双眼,有一句声音在脑海中像是咒文般挥之不去。

  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非常正常,一如往日……

  大概他最近真的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所以白天才会胡思乱想。

  恍惚之间,青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遥远的语调模糊不清,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转瞬即逝,隐没在喷泉流动的水声之间。

  又过了些时日,一日白天,侍从带来了人界栖霞师父师娘的来信,信中询问了北洛的境况,师娘贴心关切的语气让青年心中一暖。

  信件最后的末尾,师父提到了一件不太重要却忽而触动了北洛心神的事——后山植木成林的工作渐入尾声,曲先生询问北洛可有空回来欣赏一番。

  牙山的记忆浮现眼前,北洛回想起自己与云无月寻得真相离开山腹之时,曾面对山林许下感激与允诺,言道来年开春定在山中成林十里,以谢幼年山神护佑之恩。

  有什么相似的场景透明的重叠而上,北洛的心微微一动,指腹擦过柔软的心纸,良久之后他垂下眼帘,心中有了念想。

  倘若近日得空,他可考虑回一趟栖霞,看望一下师父师娘,顺带关注一下牙山植木造林的境况。

  月前冬末的时节里,黑衣的辟邪王曾寻人专门联系了几位人族的商人,给他们足够的银钱拜托这些商户从各地选择寻来最好的树苗、最有经验的工人,施最好的肥料,开春之时赶到牙山,选择山中合适的土地种下树木,报答山灵。

  有些时日没能回到牙山了,北洛在这里生活的岁月不算山腹中的日子,光是曲先生夫妻照料的时光就有数十年。

  对于这片土地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十分熟悉也倍觉亲切。

  春日的暖阳下,来往的农民与工人聚集在山坡之上,干活忙碌,热火朝天。北洛站在山脚下,远处的坡道上一排排新嫩的树苗迎风晃动,翠色的新叶星点散落在枝头,弱小却又坚强的焕发出勃勃生机。

  青年绕过坡地,走上另一条鲜有人问津的道路,转过一条半山的坡道,缓慢的走入一处无人的山中房屋。空荡的院落中,一切摆设还是北洛去年记忆中的模样,他的目光扫过墙壁屋舍,最后落到房檐身后的还沉睡在冬日余温中的山林。

  突兀的画面闪现脑中,有谁站在自己身畔向着山林的方向遥遥一礼。

  ——待冬日过去,新春之时,我随你一同来此。”

  他好像说了什么话反问回去。

  ——山灵有恩于我,与你又有和关联。北洛瞧着兄长正经的模样,勾起唇角淡笑反问。

  那人抬起手扫过他额前散开的碎发温声轻笑,语音却是郑重宛如承诺。

  ——你自幼流落山中,倘若没有山灵提供雨露与生存之所,我便不可能见到如今的你。这份恩情,自当回报。

  如潭水深沉无波,又似曜日温暖清朗。指尖的温度残留在皮肤之上,莫名的升起少许热意。

  走时深秋,来时春夏。

  待到明年绿叶抽出新芽,寒冬已过,春回大地之时,他与他说定会随他一同来此,植树成林,回报昔日恩情。

  是谁定下了这个约定?心底的声音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画面中的场景真的发生过吗?若是存在过为何他的记忆里没有刻下半分印象。

  “北洛。”

  有谁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由远及近念出了王上的名字,青年的思绪微是一滞,他茫然的转过身去,模糊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逝,朦胧的视线缓慢的清晰起来,最后一切聚焦成云无月的面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北洛隐约觉得方才呼唤自己的人并不是她,但究竟是谁,他却又说不出来了。

  “北洛,你还好吗?”霒蚀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夹杂着一声温凉的叹音。

  “……”

  黑衣的青年没有回答,他也询问着自己同样问题,他比云无月更想知道答案。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里,北洛反复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可眼前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生活,细思下去始终没能寻得解答,也许古怪的大约是他自己吧。

  紫衣的女子静静的看着友人,良久无言。柔风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山林中偶有飞鸟鸣啼而过,回声传来诡异而悠长。

  女子的裙摆微微浮动,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像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似的,踌躇之后用极为平缓语气轻声问道:“北洛,你还记得玄戈吗?”

  露珠滚下草叶,混入泥土中消失不见,黑衣的王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当然记得。

  女子再问:“玄戈是谁?”

  这种问题未免太荒谬了。

  “云无月,你怎么了?”北洛露出好笑的神情,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玄戈是谁?青年摊开手,哭笑不得的回答道:“玄戈是我的孪生兄长,也是不由分说把天鹿城这个烂摊子强塞给我的人,要不是他已经——”笑容凝固在唇角,像是被噎住了似的,下一个词忽然之间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什么?

  “玄戈已经怎么了。”云无月说了一句问话,语气里却带着真实的肯定。

  北洛怔忡愣在原地,女子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怜悯,带着一丝难掩的忧虑与无奈。

  忽然爆裂的碎片冲入脑海,所有潜藏的记忆破除了掩埋的封印。心脏的方向溢散开一片炽热的温度,如同梦境里燃烧的金色火焰,充斥了北洛的全部意识。

  ——北洛,你做梦了。

  这个梦该醒了。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青年独自一人站立在高台之上,黑色王服上金色的纹饰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色泽。风里吹来丝丝凉意,拂过耳畔勾起一缕零碎的发丝。

  有谁缓步走来,他听到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人念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仿佛期翼着一句呼唤便能让他从这无边而虚幻的梦境中抽离清醒。

  “北洛。”

  ※※※※

  玄戈再一次进入了北洛的梦境。

  前次到来时,入眼天地一片无边无尽暗沉的黑色,偶时能看见少许忽现的光,零碎的记忆像是落下的雪花,静静的悬浮在半空中,安静而宁和。这次则不然,好似进入另一片世界,混沌的天地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裂开一般,从上到下一片交织、扭曲而纷乱的灰蒙与黑白,仿佛它曾经容纳了全部光影,却又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脚下虚空一片,如同踩在了冬日初初结冰的湖面之上,稍一用力就会破开一片碎开的裂纹。前方的平面截断半空,透明的碎屑从高空坠落而下,消失在旋涡似的阴影深处、

  身下的世界无声的旋转,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这是北洛的意识,受到重创而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神识空间。

  在玄戈的记忆中,弟弟不该是如此脆弱的存在——辟邪王的感知并没有错——事实上对于黑衣的青年来说确实很少有什么事能够真正动摇他的精神,可此次却不同。

  并非是沉眠记忆不可自拔,一切的症结在于夜长庚点燃的妖花——晴雪从姬轩辕处得来了燃烧之后剩余的妖植残骸,她仔细分辨,断定此类妖植具有极强的催情作用,一片花叶足以让寻常坤泽强制进入潮期,而夜长庚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是整整烧了三朵。

  这是一个可怕的剂量,以用药的眼光来看,它足以完全摧毁一个妖族的身体,就算辟邪也不例外。

  好在不知夜长庚出了错漏还是他并不懂得花叶和梦魂枝药性的冲突——灰烬中还有一小节半枯的残枝,这意外的保住了北洛的命,但也同时对青年的神识造成了剧烈的重创。

  不完全的焚烧、开阔的场地、两者药物之间的相冲性以及北洛自身坚强的意志,造成了青年即便头痛欲裂却依旧勉强保持了最后的神志,直至击溃魇魅后方才坠入疯癫,而玄戈及时的制止也让辟邪的身体没有在耗尽气力后直接崩溃,可伤害已然造成——短暂的失控让青年体内积蓄的妖力再次被完全抽空,然除了身体上的创伤外,更危险的则是精神的痛楚,北洛神识受损陷入混乱,以致其如今深坠梦魇,即便此刻脱离了之前的疯狂与混乱,他仍会因为无法清醒而在梦境中一点点消耗生命,越发虚弱之后最终药石罔治。

  云无月说,青年此时的梦境太过脆弱,她只是简单的探查便发觉对方的情况比鼎湖返程那日还要糟糕得多,别说尝试唤醒,便是法术她也不敢对着北洛随意使出。然而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首要之务必须尽快唤醒北洛的意识,进入梦境是最快的方法,但这件事同样充满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连带域主整个意识崩坏破碎,而外来之人亦会精神受创。

  若是意识空间出现崩裂损毁,即便治好了身体上的伤势也于事无补。

  待落入此间梦境之后,玄戈才真正意识到晴雪和霒蚀君的描述意味着什么。

  碎开的天幕,崩裂的地面。

  白衣的辟邪王身处支离破碎的空间之内,没有找到任何一片完整的记忆。粉碎的荧光弥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隐约可见紫黑的魔气如烟雾般流窜其中。

  受梦魂枝影响的梦境会引入魔族,暗色的下等魔注意到此间天地意外的来客,像是寻到了出口似的,嚎叫着向玄戈飞扑而来。出鞘的天鹿斩断魔的身躯,玄戈不敢使用妖力,只得凭借剑技以最小的限度、最精准的力道除去眼前的魔物。

  白衣的王者借助空间的裂缝跳跃前行,穿过漫长绵延而看不到尽头的天地,粉碎了数只不长眼的魔物之后,他终于远远的看见自己想要寻觅的目标。

  那是一扇碎裂的石门。

  上次来此地时,石门紧闭遮掩了身后全部的秘密。玄戈在这扇石门前找到了年幼的辟邪,成功将弟弟的意识唤醒,把北洛带回了常世。可这一次石门却已整片裂开,从一扇门的形状碎成数块大小不一的灰石悬浮在空中,背后依旧是扭曲的空间,没有墙壁,没有幼小的辟邪,孤立无援。

  玄戈在碎块前站稳,他隐约能感知到前方空间之力的流动,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一扇门等待他开启。手指攥紧,指甲嵌入掌心,稳下心神后复又缓缓松开,辟邪王迟疑得抬起手,掌心触及身前一片温凉的石块。

  离火殿中霒蚀君与北洛第一次说起梦境、梦域一事时曾提及两个词汇,前灵境与原灵境,就像意识的表面与神识的深层。有什么画面飞快的闪过脑海,微弱的光从石块的周身浮现,下一秒,漂浮的碎石化为粉末如尘而落,透明的气流从周身荡开,晦涩的光扭曲旋转着化为一个闪烁不定的通道。

  不稳定的入口一般意味着未知与危险,但辟邪王知道这道路的尽头有谁在等候,他没有任何犹豫,当下抬步走入其中。

  虚实幻念,梦境亦或现实。

  玄戈走过一条充满光的通道,一步之遥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跨越了一抹无形的屏障,从此间天地进入到一墙之隔外镜面中另外的世界之间。

  最先出现的是一片玄戈未曾见过的街道。

  不同于阳平、鄢陵,也有别于天鹿城的风格,这里的时间看起来要古早许多,木枝撑起房屋,茅草与枝叶堆叠在屋舍的顶部,简陋之中含着几分源于岁月的质朴气息。来往的大约是人族吧,只是他们的衣着与现在有着极大区别,兽骨穿成项链,粗布简单缝裁后围在腰间,麻布搓成彩色的绳结与羽毛、贝壳等等饰物连在一起,挂在腰间叮叮当当甚是丰富。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好像在为什么节日庆贺准备。

  天鹿城王服的白衣青年站在这条街道上,他像一个看不见的幻影,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特殊的打扮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恍惚间似是回到了上古的时代一般。

  上古……这个念头浮现脑海的时刻,玄戈大约明白了什么,他感知着周围的气息环视着转过脸,抬步向前,沿着城门一路走入城中。正寻思着梦境的关窍所在,忽而一旁的集市中传来一人清晰的呼声。

  有人看向辟邪王所在的方向摇了摇手,朗声笑道:“小哥,你能帮我把这几样货物送出去吗?我给你三个羽贝!”

  玄戈一时有些疑惑,方才这里的人明明是看不见他的,怎么突然……正待反问,有谁从后方走上前,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幻影穿过辟邪王的身体向着集市摊位的商贩走去。陌生的背影映入眼帘,白衣的王者微微一怔,正待想要看清那人,周遭的场景却是突兀的黯淡下来。

  依旧是古早的街道与房屋,天空却忽然失去了光亮,来往的人群、叫卖的老板与方才的背影尽数无踪,整片集市化为一片死寂,与此同时清晰的魔气传入感知,紫黑的烟雾扭动升起,空气中弥漫开烧焦的气味,大批的魔族从天而降,凭空出现。

  玄戈微微颦眉,当下再度拔出天鹿斩向迎面而来的魔族。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眼前魔族的数量极多,但有时一剑斩过,撕裂皮肉之感会顺着长剑触及玄戈的感知,魔物随之粉碎消失,另一些却像是看不见玄戈似的,从他的身边飞窜而过,如同之前人群的幻象,它们碰不到辟邪王,天鹿也斩不断对方的身形。

  第三只魔物头也不回的从身旁越过之后,玄戈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回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方位。原本的街道化为横断的河流,天幕昏沉,火光摇曳,不远处对岸的灯影下,有谁一身银黑的战甲,鬼面附盖了容貌,穿梭于魔族之间仿佛一道锐利的剪影。

  人族战神手持太岁斩断魔族的身躯,冲到倒塌的屋棚下救出受困的族民。有谁的声音从遥远的上空传来,模糊不清,与其他杂乱的话语混在一起,伴随着强烈的回音依稀可辨别其中重要的字句。

  ——我能保护所有人。

  ——鬼师把我们从集泷三邑救下来的人全都杀了。

  重叠的话语消散之后,人声的哭喊与魔物的嘶鸣覆盖而上,玄戈后知后觉意识到,此情此景确如他所料是一段属于北洛的记忆,而它发生的地点则是集泷三邑。

  集泷三邑,这个名词出现的瞬间便已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与阐述,辟邪王知道它背后承载的意义。

  好似冥冥中浮现起预知的征兆。

  袭击人族的大魔化为太岁剑下残碎的黑烟消失无踪后,银甲的战神背对着来自后世的辟邪王看向前方被火焰染红的天色,天地在升腾的火焰中无声的转变了场景,战火后一片死寂的血海空城出现在眼前。

  仿佛记忆的再现,画面随着主人的心情起伏晃荡而显得模糊颤抖,分明身在梦中,玄戈却觉得自己能清晰嗅到空气中浓稠的血腥之气。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背影出现在视线之内,黑色的长发,皮肤上绘着红黑的纹样。那人踉跄向前,在一具致死都不曾倒下的女子尸体前停住脚步,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充斥痛苦与仇恨的嘶嚎。

  玄戈听到对方用低沉、冷漠的音调叹息得说出诀别之语。

  ——此生除去生死之别,不要再相见了。

  流动的风忽而变得猛烈起来,画面加快了旋转扭曲的速度,像是思绪走入纷乱繁杂的噪声之间,眼前的世界还未消失,另外的片段已然直接的融入了其中。白发的战神脱去了头盔,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容貌撞入视线,他站在殷红的夕阳之下,修长的剑身从挚友的颈间走过,头颅在空中划出半长的弧线,飞溅的血液落了满身,顺着发丝和皮肤流淌而下,称得那双泛紫的眼一片无波的沉寂。

  有什么模糊的颜色紧随着重叠而上,脚下的泥土绽开一片绚烂的花海,谁的长剑穿过西陵鬼师的胸腹,骨笛落入草叶之间,一切在背后的停滞与消失中归于终结。

  前进的画面忽然开始步步倒退,他听见北洛的怒音,巫炤,你就是个执而不化的疯子!回向的场景里传来鬼师冷淡的轻笑,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罢手,你能放下仇恨?

  ——我们之间永远是不死不休之局。

  记忆的顺序被打乱,缠绕的碎屑里声音与片段交织在一起,化成了退行向黑白的残页之音——你只需要痛苦就可以了,缙云。

  辟邪王没有第一时间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一切。

  四散而开的魔气如乌云密布天幕,飞驰上前的魔族好似坠落的流星撞击在却邪之门外竖起的屏障之上。天鹿所及之处除掉了眼前的魔,却斩不断那些砍向族人的利刃。

  玄戈脚下忽然踩空,像是从高空坠落,落地的瞬间他看清了眼前的天鹿城。在辟邪王有记忆里的三百年间,光明野也曾出现过强大的魔族,出现过惨烈的战斗,他的母亲甚至因此牺牲。

  白衣的王者并不惧战,如他曾在长老会面前说出的话语,辟邪一族固然立于顶端,但比起其他妖族他们并无不同,会遇到不可战胜之敌,也会面临举族倾覆之灾,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千年间所有族民辛苦奋发挣扎而来。

  只是,话语和现实,听闻、猜测与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这一层层的程度终是不同的,更何况过去的日子里,虽有战事但魔一直不曾真正踏足属于天鹿城的领域。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与火焰的味道,族人的身体被红色的剑刃洞穿在门楣之上,躺倒的侍从说出未竟的话语就在眼前化成金色的尘埃碎屑。前方的争斗还在继续,魔族从四方包抄而上围住受困的战士与族民,玄戈认识他们,每一张面孔他熟识于心。

  透明如幻影般的鬼师骑着獍妖从谁的身畔走过,他说,再坚固强大的城池也会有一朝陨落的时刻。

  ——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花食节上,更适合女孩子的闪亮饰物与好看的兽骨皮毛破碎在虚空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昏沉天色下的集泷三邑、血海中化为死城的西陵、被魔物妖植摧毁的鄢陵,还有战火间燃烧的天鹿,四座城池融合成一幅相似的画面。从天而降的魔族坠入城中,砸出一片轰然的火星。玄戈握紧手中的天鹿,魔族的幻影看不见天鹿的剑锋,径直的从辟邪王的身边穿越而过,嘶吼着飞扑冲向顽抗的族人。

  有谁的身影又在眼前化为金色的光消失不见。

  因为一段上古的恩怨,所以人族的城镇和故乡的族群被迫摆在了天平选择的两端,即便知道这里只是记忆和梦境,玄戈还是觉得胸口的心脏仿佛被人捏碎攥紧,巨大的愤怒盘旋升起,他无法想象当时面对这一切时,北洛该是何种心情。

  断裂的画面拼接在一起,玄戈看到了护卫在幼崽身前化为泡影消失的岚相,还有高台之上被异种洞穿了胸腹的羽林。

  所有的记忆停滞在这一刻,倒退的场景一点点失去了最后的颜色,化成崩开碎裂的残片飘散空中,浓烈的金色火焰燃烧炸裂而开凝聚成旋转入树冠又干瘪如枯木般的平面,回到一切开始的最初。

  玄戈看向平地的中心,黑色的截面上缓缓浮现出一片斑驳平整地面,上面印刻着天鹿城大阵阵心特有的线条与纹路。

  黑衣的青年独自立在王剑之前,没有主人的天鹿安静的矗立在阵眼中心的方位。

  耳畔传来心魔冷彻入骨的嗓音。“这么弱的王辟邪……你能做到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到。”

  救不了集泷三邑和西陵,也救不了鄢陵与天鹿城。

  诡异的光从边缘一圈的界限上浮现升起,叠起的墓堆出现于亮与暗交接的彼方。有谁缓步上前低声的半跪禀告,王上,羽林大人伤势过重,实在无法挽回。

  ——他说他先行一步去见玄戈大人了,以王上您的性子即便不说出口,心里也一定会愤恨自责到无以复加。此事并非您的过错,请您释怀。

  那人称呼北洛为王上,羽林说先行一步去见玄戈。违和感在这一刻蔓延心底,说来奇怪,方才的战事出现了岚相、羽林还有其他许多族人,可唯独没有玄戈自己。白衣的辟邪王来不及细思,下一刻他听到周围传来许多声音——

  无数的人,男男女女,重口一声,他们说着希望王上释怀、放下,而后又汇集成一句新的问话。

  ——可是,您不是我们的王吗?

  为什么……

  ——您是天鹿城的王啊,为什么……您没有先来救我们?

  您是我们的王啊。

  无数的声音铺天盖地压下来,回旋耳畔,涨满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丝空气。

  玄戈后知后觉的想起那日鹿溪梦境中,北洛与姬轩辕谈聊时曾说过十年后的梦里,他见过一个名为余梦之的女子。人族与乌金燕,入了魔的阳平梦境,终结的血契以及西陵城魂魄崩溃时最后的呢喃。

  据说那女子到死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怎么选都是错,她能怎么办。

  为什么放弃?

  ——为什么,你会选择那些人。

  选择并非儿戏,不会后悔,亦没有回头的余地,只是若不后悔也就能不痛苦,该有多好。

  记忆与画面都在一瞬间无声的消逝,有光从上方的天幕笼罩而下,将空荡的世界切割隔离一分为二,如同明镜的正反两面。

  陌生又熟悉的人族停留在一片山林荒野之间,四处散落着魔族消为烟尘的残肢,天空落下透明的光,白发的上古之人半跪在地面上,抬起头的时候,冷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天空明朗的阳光。倚靠着太岁的身体逐渐支离破碎,幻化成星星点点的金色形如每一个辟邪注定的终局。

  前世带着所有亮点散为烟云浮沉,今生黑衣青年的身影直立在前方金色的荒原之上。

  夜晚笼罩天幕,弯月红得滴血,青年的周身燃起一片金色的火焰,连接烧成环绕的圈,照亮他的眉眼,浅灰的瞳孔中映出一片空荡的火光。

  所有声音与画面归于平寂,玄戈终于找到了弟弟。

  “北洛!”

  白衣的青年向着火焰走去,辟邪王看见青年缓缓转过脸,那人的穿着不同于弟弟平日的打扮,黑色为底,金色的纹饰从肩膀缠绕到胸前,与其说是天鹿城王族的服饰,不如说是玄戈身上白色王服对应的翻版。

  服饰是陌生的,那人的眼神也是——黑衣的青年用沉默,甚至有些冷淡的语调轻声淡道:“你是谁?”

  玄戈的脚步突兀的顿在原地。

  无关话语的内容,只是对上北洛眼神的一刻,兄长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分古怪的违和,就好像眼前的青年并不是他之前熟识的弟弟,可不是的话对面之人又是谁?

  他的的确确就是北洛,不是任何其他的存在。

  黑衣青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他静静的看着玄戈,眼眸中露出了太多复杂而难以梳理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瞬息之后,那人似是明白了什么,缓缓闭上眼,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消失在一片火光之中。

  辟邪王的心突兀的沉了下去,他喊着对方的名字,紧跟着一起跃入那片金色的火焰。

  没有热度,反是一片强烈的失重,如同坠入冰冷的湖水。

  他看着青年的身体沉入水底,背后向上有光的地方隐约能看见隔着水面的血色之月。

  深沉的黑笼罩了整片空间,穿过那些流动而破碎的光点,玄戈终于走到了湖底的最深处,恍惚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初到达的地界。

  水流化成空气溢散不见,暗色的光影中展现出离火殿前厅的布景。有谁背对着兄长站在空荡的殿堂里,而辟邪王与弟弟之间则隔着一个熟悉的女子。

  “北洛,梦都是虚幻的。”

  “我知道。”

  青年转过身面对着云无月,黑色王服真真切切的映入眼帘,发辫也如兄长一般低低拢紧垂在脑后。这幅姿容玄戈觉得有些陌生,在他的记忆里,北洛的长发永远高高束起,一如他飞扬的眉眼与神采。

  青年的目光慢慢扫过前方,有那么一瞬间玄戈觉得他好像发现了自己。“……玄戈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一直都很清楚。”

  黑衣的辟邪王勾起嘴角,垂下眼帘,抬起手掌心覆盖在胸口之上,神色一片平淡看不出喜怒。

  谜底揭晓。

  从相遇之初,到石门背后的丧钟,以及如今梦境回忆里充满违和的天鹿城,画面从墨色中徐徐浮现之时,玄戈终于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对于这份真相某种意义上兄长隐约也曾猜到几分,毕竟在弟弟描述的未来中从未提及过他的存在,而瞥见属于天鹿城劫难的记忆之后,自己不曾参与的事实更是让他心生预感。

  时至现在,这份推测终于盖上了确凿的印章。

  ——你也是辟邪,我们本是孪生子。在我死后,理应由你即位。

  ——孪生子?这样也能叫兄弟的话,那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你更莫名的兄长了。过来这么多年,忽然冒出来,对我说你快死了,让我继承什么王位,你以为你的弟弟会欣喜若狂?玄戈大人,我长在人界,我的家人也在那里。天鹿城只不过是异乡。

  那就比一场。

  剑刃相撞,兄弟的初次交锋结束于北洛长剑的脱手。兄长评价了他的剑术,顺带点说了他的脾性与老师。

  ——……你懂什么,自以为是。

  王者腰腹白色的衣料被渗出的血染出一片隐约的红,他微闭上眼,淡声答道,或许吧,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如果你觉得不如我,就努力成为我,如果你觉得比我强,就远远胜过我。

  ——弟弟,我把天鹿城交给你了。

  背影伴随着脚步之声逐渐远去,残留在北洛记忆中兄长最后的画面是走入古厝回廊前遥遥相望的最后一眼,王宫的露台被夕阳的光柔和成一片温热的暖色,他看不清兄长的面容与神情,也从未想过再见之时已是阴阳相隔。

  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说话、战斗、逝去、消失,这种感觉很奇妙。背影融入黑暗,庞大的辟邪原身侧躺在巽风台最高的空顶之上,腰部致命的伤口暴露在光芒之下,而后如烟散去化为飘飞的荧光融入弟弟的身体。

  最后一抹金色散于北洛的胸口,阴影之中出现熟悉又陌生的石堆墓碑,金色的标志是王的象征。黑衣的青年静静的在墓前站立了许久,而后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看向背后沉默而立的玄戈。他认真地打量着他,像是陌生初见,又好似久别重逢。“你是谁?”

  辟邪王注视着眼前的弟弟,他有许多的话想问,关于梦境、关于记忆、关于眼前的人,但对方的提问落在耳畔后,他张了张嘴终是微闭上眼认真地回答,他的名字叫玄戈,他是他的兄长。

  青年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怀念,而后浓郁的自嘲翻涌而上,陌生而疏离,一如回到他们数月之前初见的时刻。

  北洛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其实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谁。”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惋惜和沉默之后安静的宁寂,他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了什么,“来了”,“不该”,词句碎裂在风里,叫人听不真切。

  就好像他该找的人不是他,而他在等的人也不是他一样。

  话到嘴边的疑问还未说出口,那人的身影便再度融进夜色之中,玄戈眉头紧皱,喊着弟弟的名字抬步追了上去。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玄戈他……

  他梦到那人死了,化为烟尘消散融入自己的身体,天地间再无属于兄长的踪迹。

  ——北洛,那不是梦。

  丧钟回荡耳畔,宣告出不容置疑的现实。

  天空晴朗干净,万里无云,阳光洒落下来,照得周身一阵温柔的暖意。

  黑衣王服的青年站在巽风台的高台之上,微凉的风,吹拂过耳畔勾起一缕零碎的发丝。

  有谁缓步走来,他听到那人在身后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来自梦境,来自兄长熟悉的嗓音。

  他迟疑的转过脸,看见了停站在不远处的身影。

  “北洛。”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都是现实,也皆是梦境。

  无归的梦走到此处,戛然而止。

  脚下的世界延展出微弱的光,整片空间的画面最后定格成天鹿城外的巽风台。玄戈认得这个地方,此处是天鹿族人缅怀故人的祭奠之地。

  辟邪没有遗骸。

  生命走到终结之后,辟邪会化成缥缈的金色光点如萤火一般消散而开,湮灭于尘,所以巽风台虽是墓地,此间林立的墓堆却皆是石块堆砌的衣冠之冢。

  脚下是泥土地面真实的触感,每一寸土块石子都被真实的再现出来,玄戈恍惚间莫名的生出几分仿佛已然回到现实的错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属于弟弟的梦境中呆了多久,一个时辰,半年还是数日?像是沿着一条漫长的通道一路向前,穿过树林,走过草野,落进湖泊,坠入火焰,而后终于来到了这条路的尽头终点。

  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年多来关于弟弟的所有记忆,突然之间,白衣的兄长似乎懂了很多东西,曾经那些等待北洛主动言说的疑问全部在这一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回忆起初时的场景,许许多多的细节连成一线。

  最开始的养伤时日里,北洛看着玄戈的时候,眼眸中倒映的是他本人,却总是恍惚间好像在看着什么别的人;他会忽然变得冷淡,但放松之时的聊天又不自觉表现出认可和亲近;他对天鹿城、光明野了解极多,但问及族中琐碎的细节比如族人名姓等等却是完全不清楚;他与羽林相谈甚欢,他喜欢慈幼坊的孩子,他对晴雪温言以待……还有其他一切的一切,上古的旧时恩怨,天星尽摇的劫难,面对鄢陵城时那神色中流露出的认真、坚定和怀念。

  梦境补足了玄戈最后的疑惑,天鹿城城破,相继消逝的族人,还有岚相,羽林,和从一开始匆忙出现又突然离去的自己。难怪北洛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充满了违和感,他大约一直不曾信任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所以他向云无月询问了诸多有关梦境之事,直到无数真切的细节堆积在一起,北洛才在后来的某一天终于认同了预知梦的推断,开始活在当下。

  之前的时日里,偶时念起此事玄戈还隐约觉得弟弟在面对现实这一方面的能力到底是弱了些,不过一个预知梦居然纠结了那么久,可直到此时看完所有的片段与场景,辟邪王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勿怪弟弟曾有迷惘——这根本不是随便的梦境与预知。

  浓烈而直白的情感,真实到仿佛亲身经历的画面,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梦,与其说是梦,它更像一段完整而清晰的记忆。

  ——梦,就像渴了时候的一碗水,可是里面掺了毒。

  死去的人、残破的城都是容不得怀疑的现实,过去无法改变,既一切已成定局那便坦然面对,继续前行不再心存幻想。

  然而世事无常,不知是时光回溯亦或黄粱一梦,泡影拥有实体,梦境转为真实。于是紧握于手中之后复又开始患得患失,恐惧于眼前的时光不过一场空梦,他不愿有一日即便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去争夺握紧,真切的触感却只得那短短一瞬,幻梦终是犹如流沙从指缝间倾泻而下,再无处可寻。

  ——世上并无回溯时间之法。

  原来,这就是弟弟心底最深的噩梦。

  分明是白昼日光下才能拥有的场景,此时笼罩于上空的天幕却比黑夜还要暗沉。

  轻柔的风从远处的世界吹来,带着一丝清冷的凉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辟邪王脚下的地面慢慢变得透明,一点点化成一层薄薄的虚影,本该是坚实的土地此刻看来却如同踩在脆弱的冰面之上,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寸寸龟裂,无声的在背后塌陷风化成沙尘般的碎屑。

  整个空间摇摇欲坠,看起来快要崩塌了似的。

  可是玄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眼中只剩下远处唯一光影中停留站定的黑色身影,

  青年身着黑色的王服站在巽风台的最边缘,若非那一点不知从何方闪烁而起的微光,他看起来几乎都要与暗沉的阴影融为一处。后脑梳着和玄戈一样的发型,低垂的发辫紧贴后背,发尾随风微微浮动。

  如此模样不论看上多少遍,映入辟邪王的眼中时依然分外陌生。

  黑衣青年抬首看向空中灼热的火光,先王崩逝,新王上任,王焰交替。金色的火焰燃烧在空中,像一盏永世不灭的明灯。

  “北洛。”

  他喊出了弟弟的名字,话音落下,远处的青年微微一怔。

  那人似是迟疑了片刻,思索了许久之后才缓慢的回过头来,灰色的眼眸里倒映出玄戈的身影,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在这之后就是一阵更为漫长的沉默。

  “你知道我是谁。”不等对方开口,白衣的兄长便一字一句缓慢的说道。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身份,而后一步一的走上前,直到站定在青年的身前,注视着那双相似却又不同的眼眸。

  身后的世界化为一片黑色的虚无,连带天空也开始模糊开裂,落下的碎片像是冬日冰凉的雪,环绕周身,坠入脚下见不到底边的深渊。

  青年的面容近在咫尺,玄戈能看清自己倒映于对方眼中的幻象。眼前的弟弟让兄长感觉到一丝微妙的陌生,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清醒时的初逢,但不论如何,他知道这是他的弟弟,是北洛,光凭这一点一切就足够了。

  北洛没有说话,但白衣的辟邪王已听见了弟弟的心声。灰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晦涩的光,融成一句无声的言语,你不是玄戈,他已经死了。

  真切存活在眼前的兄长垂下眼帘,在这之前他想了许多话语,但此时此刻他想做的事只有一件。玄戈握住弟弟的手,掌心接触对方皮肤感知到一片微凉的触感。指腹勾起指骨,辟邪王带动着北洛的手缓慢抬起,而后将对方的掌心触及按压在自己的胸口之上。

  白衣的王者注视着黑衣的青年,认真而郑重又一遍念出弟弟的名字。

  “北洛。”

  字音敲在心口之上,掌心的热度贴住皮肤传入青年的脑海,北洛感知到胸腔之下鲜活而有力的心跳,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有什么淡淡的色泽从灰色的瞳孔中缓慢复苏,他抬起头对上兄长的视线,相似的眼眸里干净的只有属于北洛自己的面容。

  他听见玄戈说。“你知道我还活着。”

  话音落下,仿佛时间在此定格。

  黑衣的青年怔忡的看着兄长,良久之后他微微偏开脸颊,眼中闪烁着交替的情绪,一会像是晦涩的叹息与轻嘲,一会又好似正在为一些事而感到茫然迷惑,恍惚间竟是仿佛变成了镜面正反的两个存在。

  轮转的神情最后定格成平和的沉默,这个眼神玄戈曾在早前梦中年幼的辟邪脸上看见过,重复的出现在弟弟人形的模样上,比之幼兽多了一分灰蒙,宁柔温和之间泛着一片无声的死寂。

  良久之后,青年忽然开口道:“我做了一个梦。”

  不等兄长回答,北洛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梦里,我回到了十一年前,从始祖魔手里救下了我的兄长。”他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兄长平静的说完这句话,纷乱的记忆接替了之后的工作。

  具象成零碎的晶体漂浮在四周,明明灭灭的光,折射着定格的片段与场景。养伤,性别的争议,到鼎湖取剑,那一晚迷乱的吻,阳平夜晚的月色,而后是鄢陵的小缨子和夜长庚,栖霞月下的崖岸,鱼水之欢的缠绵与温存,提早出现的原天柿,兄长与师父之间郑重的承诺,来年开春的约定,还有失控之前心底最后的清明与眷恋。

  画面过渡结束便化成失色的宝石,一点点如沙般飘散而开。崩裂的地面只剩下玄戈脚下所及的一圈,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一片落脚之地也会消失,或许届时他也会如同所有粉碎的记忆一般会坠下这片万丈深渊,离开这个化为乌有的梦境。

  “北洛。”他再次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扯住北洛的手臂重重的把人带入怀中。

  黑衣的青年听到兄长在自己耳畔强调:“这不是梦。”

  ——北洛,你做梦了

  友人的声音被一点点掩盖而过,属于玄戈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晰,他仿佛能感知到对方带着热度的呼吸真切的流连在耳畔。“梦是虚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你不该沉溺于梦中,该醒了。

  我来找你了。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声平缓的低诉。

  “我带你回去。”

  温暖的触感笼罩周身,真真切切的顺着血流传入心底,碎裂从无声中开始又在此刻归于一片属于终结的静止。好似定格了时间,玄戈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之中,打散了眼前弥漫的雾霭与阴霾,仿佛雨后穿透云层的第一束光,带着透明的暖意从天幕上洒落下来,笼罩周身。

  柔风吹起,拨开朦胧沉淀的暗色,有光便有了生机。

  “……玄戈?”

  辟邪王听到弟弟用迟疑的语音念出自己的名字,兄长缓缓收紧了手臂间的力度,真实的触感和渐渐回温的暖意充斥怀间。最后的灰蒙色泽从青年的眼中一点点散去,有什么重叠的幻影在无声中消散而走。

  拨云见日,如梦初醒。

  北洛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回到了九年后的世界,变成了另外的自己,活在预知梦中曾经展现的未来里。那个世界里万事都已成为注定的过往,没有玄戈,也无法改变。

  那是一个平静而真实到毫无破绽的噩梦,如陷泥潭,如坠沼泽。

  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许是刚从混沌的泥潭里复苏,北洛的思绪还是有些僵滞而不甚清醒,但有一件事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真切的映于青年的脑海之中,迫切的寻求着结果。

  “你还活着。”北洛抬起手,摸索着环绕上对方的脊背。

  “嗯。”他听到哥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回应着他的疑问,确认着给出答案。“这不是梦。”

  四个简单的字眼在心底反复回放之后停落沉淀,青年缓缓闭上眼,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仿佛道尽了胸中全部的滞涩。“真好。”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却满是心安的笑意。

  真是太好了。

  他醒过来了,回到了此间真切如梦的现实。

  黑色的雾霭消失殆尽,像是重生一般,温润的光洒落而下,天地回复到最初应有的澄澈与干净。如水的月色笼罩了的金色荒原,拉长了二人的身影,延伸的投影错落在绵软的草叶之上,最终交融一处。

  温热的吻落在青年的唇角,兄长撬开弟弟的口腔,欺压而上舔弄齿龈,扫过上颚。

  北洛被这吮吸吻得身子发软,环绕的手臂向上游移,扣在背部的骨骼之上,手指无力捏住兄长的衣衫,带出一片柔软的皱褶。

  玄戈抚上青年聚拢的发丝,碰触到发圈一刻轻轻勾拉散开一片柔顺乌发。辟邪王的手指插入弟弟半翘的乌发之间,顺着流线梳过脑后,扣上青年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北洛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背部撞在柔软的草叶上,发丝散在身下,连带着他意识一起回到现实。

  头脑不再出现针尖似的扎痛,炽热的暖流自下而上涌至全身,思绪几乎化为一片浆糊。

  皮肤烧灼出高热的温度,青年被这突然而至的热意惊得一时有些茫然,下唇下意识咬出一排明显的齿痕。不同于栖霞水乳交融时自然而然的欲望,而比之暂时标记的另一个夜晚感官又被无限的放大,仿佛所有的触感都强烈了数倍。

  只是短短片刻,白净的皮肤便染上一层迷醉的潮红,汗水从额头渗出,融进微翘的发丝之间,双腿无意识摩擦过床单并拢挤压一处,手指扣入床单拉出一条凌乱的折纹。

  被暂时标记压下的潮期经过一波三折,终于自然而然的真正降临在了坤泽的身上。

  浓郁的草木之息流淌而开,急切而渴望的寻找着属于天乾的信引,摸索寻觅之后,他感到了熟悉气息的靠近。分明是极为锐利而冷冽的信引,触及的瞬间,温暖的味道几乎让北洛瞬间沉溺其中,本能的想要更靠近一点。

  他无意识的抬起头,眼眸里一片水气的湿润,唇齿微张,念出模糊的字眼。

  “……玄戈?”

  辟邪王也是第一次接触处于自然潮期的坤泽,他如梦中一般俯下身凑近北洛的面容。青年本能的回应着这个吻,交叉的衣领被扯出松垮的弧度,玄戈抬手解开北洛腰间的衣带,顺着衣摆探入触及胸膛,柔软的皮肤在抚摸之下微微颤抖。

  神情可以隐藏,话语能够说谎,但信引的释放却属于坤泽最真实的反应与信号。天乾自身并没有发情期,能让他们失控的只有属于坤泽的信号,而心念之人的气息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催情药剂。

  雨覆云翻。

  不像从梦中醒来,也没有天旋地转之感,只是神思回归身体的瞬息之间,天乾的气息已然包裹坤泽每一寸的感知。

  待最后的阻碍被冲破,属于兄长的妖力冲入四肢百骸,所有的讯息在这一刻划上勾连,冷冽如剑如水,药香甘缓而青涩,信引之息终于凝为一处。

  生理性的眼泪从坤泽的眼角溢出滚落,痉挛的快感让北洛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属于人类的瞳孔被金色的兽瞳取代,眉心映射出妖族的兽纹,意识里只剩下满世界皆是天乾强烈而不留丝毫缝隙的侵入与宣示主权。

  明亮的光笼罩了整片金色的原野,真切的气息填满了属于北洛的全部感知,遥不可及的流火落入掌心,终于不再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这一场真正的标记持续了许久。

  气息印刻入彼此的血液,直至无声的契约完成之后,辟邪王才缓缓退出。玄戈搂过青年的腰侧,亲吻上弟弟略尖的妖耳。他像是安抚一般缓慢而吻过唇角,鼻尖,眼睑,复又回到青年的唇齿之间,缠着他柔软的舌头,吮吸他红肿的嘴唇。

  温浅的光从窗外落入房内,旖旎的气息流淌在空气之间。

  意犹未尽的放开弟弟,辟邪王擦过青年眼角渗出的湿润,小心的把人揽在怀中。坤泽靠在兄长的臂弯间轻轻喘息,平复着胸腔中急促的呼吸。原本就是失控后虚弱的状态,经过激烈的潮期情事,结束之后所有的疲惫便从周身涌来。

  玄戈注意到了青年倦怠的困顿,他抬手梳理着弟弟脑后零乱的发丝,微翘的触感缠绕指尖。轻缓的动作像是温柔的抚慰,一个羽毛般的吻落在眉眼之上,温热的呼吸擦过耳畔,惹得耳朵微微有些发痒。

  他听到玄戈轻声劝道:“睡吧。”温柔而低沉,尾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血液里流淌着契约炽热的温度,缠绕过心脏传入四肢百骸。交叠的画面浮现脑海复又缓缓散去,灰色的眼眸定定得看向兄长的面容,视线走过每一根线条,每一寸皮肤与轮廓,过往的画卷尘封入匣,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北洛终于慢慢放下了心。

  掌心相叠、指骨相扣,温暖的暖意笼罩周身,青年缓闭上眼在熟识的气息中沉沉入梦。

  荧光划过天幕,柔风拂过草叶,晨曦的色彩染白了遥远的天际。

  噩梦终会过去,而今日的他定会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