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3章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栖霞。

  今夜的月色分外明亮,盈月当空,天空万里一片干净的深蓝,没有星辰也看不见云雾。晚风拂过树林,吹动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在明暗交接的世界中摇晃出模糊的光影。

  曲家院落里,孩子们归家的归家,入睡的安眠,曲家夫妻也回到了主卧中,再过不久就准备熄灯休息。出了院落,崖边石壁的高台旁,一黑一白兄弟二人坐赏着温润的夜景,谈论着长久埋藏于心底的旧事。

  将幼时之事心中最深的念想公之于外,北洛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松了口气。坦诚的感觉真好,有些话说出来似乎也没那么难。

  弟弟不知兄长的感受,兀自沉浸在放松的心情之间。至于辟邪王,其实形容起来,他的心境也没有多么难以描述,意外,喜悦,,放松,或许还有一抹难言而浓烈的温暖。

  “……未来的霒蚀君,是什么样的?”

  北洛正寻思着玄戈对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反应,结果等了半天,那家伙憋了到现在想问就问这一个?真是服了。“……云无月?”黑衣青年回答问题的时候兴致缺缺。“现在和以后差不多,没什么区别。” 一个活了四千年的魇魅,能有什么变化。

  “天星尽摇的灾难,她一直与你同行面对?”

  北洛点了点头。“不错,未来某一日你与云无月定下约定,以蜃珠为信物,让她……呃,为我提供助力。”保护这个词,北洛想了想下意识觉得还是别在这里使用。“她帮了我许多,一路上幸有她在,否则许多事我都难以办成。”

  “于情于理即使我与这个时间的云无月并无交集,我也该回报她,何况遥夜湾还需要劳烦她寻找。”

  “回报?”辟邪王面上不显,心底却一顿,有什么深埋的心绪缓缓复苏。

  北洛停顿了一下,突兀想起夜长庚逃逸的那一晚玄戈曾提出的疑问。

  ——你是为了谁在谢我?为你自己,还是霒蚀君?

  弟弟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这一回总算明白了兄长问题背后的内涵。他下意识看了玄戈一眼,耳根略是发烧,清了清嗓子才委婉得解释道:“我能帮到她的地方不多,大概也只有顺手收拾了夜长庚还她声音这一件。”不知道这样说,这个家伙能不能听明白?“……这件事若是短时间内,只怕还得由你出手。”北洛说完又觉得有些好笑,与兄长相关的那些事他分明还未想清楚,如今竟然下意识将这个问题而单独拎出解释,这又是为什么?

  “……嗯。”

  那厢的玄戈听完北洛的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

  弟弟心里七上八下了半天,结果对方一下没了反应,他反倒又好奇了起来。“喂,我说你啊——”

  可惜,好奇心害死猫。

  “你为什么对云无月的事这么好奇?”

  空气忽然静止了流动。

  月色落入山林,不知何时山里的风也没了声息,整片天地竟是突兀的安静了下来。

  “她的事,与我并无太多关联。”白衣的青年睁开眼,目光直直的撞入北洛的心间。

  ……北洛好像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现在收回刚才那句调侃还得及吗?

  来不及了。

  他看着辟邪王用极慢而认真的语调,一字一句说出他的回答。“从始至终,我想了解知晓的,唯你一人而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谁缓缓勾起嘴角。“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辟邪王原本从不打无准备之战,但不知为何,解除了之前的误会之后,似是长久压抑的感知突然爆发,幻化成强烈的求知欲,促使着主人迫切得想要探究寻查出北洛心底真实的想法。

  像一场博弈,若是输了或许如今有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但他还是想尝试着跨出这一步——

  冷冽而锐利的气息无声无息的溢出,扑面而来,像是一张密密的网笼罩周身,再无逃脱的空隙,这是北洛第一次在清醒的意识下面对属于天乾最本能的信息。本以为面对这个疑问的契机会来得更晚一些,再多一点空间准备,再过给一点时间思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青年总会想,那天……事情怎么会就莫名其妙的发展到那一步?

  突如其来,却又好像是自然而至,水到渠成。

  白衣的兄长目光直直锁住弟弟的视线,像是梦境中光影的再现,他眼见着对方一点点靠近,直到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触及皮肤,耳畔传来那人低沉而磁性的嗓音。

  “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

  这一句话与前文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区别,可从玄戈的嘴里先后说出来却是不同的调子。与他的气息一般,像是剑之光影,冬日之雪,又像是梦中那深邃的潭水,无声无息侵略笼罩而来,意识到的时候已避无可避。明明是那般冷冽的信引,温度却又炙热好似金色的火焰,从触及的皮肤电流一般传入血液,烫得青年不禁微微一缩。

  “……玄戈,我们是兄弟。”心脏跳如擂鼓,天地万物似乎都忽然失去了声音。

  白衣的王者似乎是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几不可见。

  “妖族并不似人族那般恪守伦理纲常,辟邪王族中,也曾有过为了血脉纯正延续而进行的血亲婚配。”他倾身向前,语速极慢,托着北洛的下巴让人转过脸,正视自己的眼眸。

  “……你这是要学习祖先?”距离靠的太近,碎片式的回忆与此刻重叠,北洛的脸火烧似的滚烫,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下而上,周转而开。

  浅淡的药香不知不觉得溢散开来,勾连着空气中天乾的信引,像是发出了信号的邀请。

  “我和他们不一样。”玄戈低下头,一字一顿,真切、肯定而不容置疑。“我只愿与我所慕者结契,相伴一世。”

  所慕者,相伴一生。

  很简单的七个字,说出来的分量却是极重的落在了北洛的心头。他应该回答些什么,声音哽在喉间,刹那间想了许多事,但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夜风拂过,寂静蔓延凝固在山林之外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一百年。他听到那人一声轻笑落在耳畔。

  他说,他嗅到了他的信引之息。

  语言会说谎,神情会遮掩,可独属于弟弟那份绵柔而清浅的气息让谁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到的实处。

  独属于那人的温度触及唇畔,冷冽锐利的气息终于断绝了他所有逃生的去路。

  如果不是说错的调侃,北洛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从兄长的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对白——自己的孪生哥哥竟然抱有如此有违伦理纲常的心思,说不吃惊是假的,但更多竟然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真是这般——前面的铺垫太长太多,从暂时标记的夜晚开始北洛就有所感应,直到梦境结束时那个极是温柔而克制的吻,所有的一切才明了的展现眼前。幼兽所见的记忆全都保留了下来,他无法忽视那人眼眸中暗藏的情绪,只是太过惊世骇俗,意识到却也不愿深想,遂也一直搁置安于心底,直等此刻避无可避。

  ——殿下心中,可是有了牵挂之人?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没来得及回答,但是答案却清楚的铭刻在心。

  或许……是的。

  承认的瞬间,心中长久高悬的石块终于落地放下。

  晴雪走过的年岁太长,北洛经历的时光太短,别说九百年,就是眼下还未到达的明日,他都无法判断这个微妙的连接会走去什么方向。但晴雪的话触到了心底,兄弟也好,更为亲近的关系也罢……

  ——他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所以我会为之尽心竭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人的眼眸里倒映着月色与漫天星辰,却像是燃烧了金色的火焰,漫天的光落入金色的荒原,不知是源于说不清的本能,还是某一刻情愫突然的触动,北洛看着眼前之人,也许心底所念还未真的明确理清,但在这个瞬间,他至少不再为此而感觉排斥。

  暂时标记后,只有情动才会散发而出的坤泽信引失去了最后的阻碍,飘散于空气之中昭示出一场意外到来的情事。

  青年的背紧紧靠着身后的岩壁,玄戈的掌心攥住他的手腕撑在头顶之上,将他生生逼到岩石转折的最里端,落下一片灰蒙的阴影。

  撬开唇齿,追逐舌尖。

  这个吻和那一夜不太相似,少了一份粗暴的本能但依旧不容抗拒,口腔被填满,呼吸被掠夺,侵略性的气息沁入血液,竟像是把周身力气都抽离干净了似的。

  热流从体内涌起,流淌在血液之中,窜入脑海,烧灼皮肤。

  精神的情动才会带来身体的敏感,天乾的语音里带着低低的笑意,坤泽给了他最诚实的答案。

  外衫被缓缓撩起,玄戈的指尖小心的绕过结痂的伤口,触及在皮肤之上。常年练剑手指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磨擦过胸口像是燃起火星,点过之处升起特殊酥麻与异样的温度。

  “……闭嘴。”手指扣入地面的草叶,青年的脸颊升起一片发热的潮红,他感到羞赧,抿着嘴唇别过脸去。

  玄戈的吻停留在北洛的唇角一路下滑,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青年像是小兽一般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喘。这个生涩的反应很好的取悦了辟邪王,抬手正准备揭开青年上身的衣物,那人却突兀的反握住兄长的骨节。

  玄戈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划过北洛的眉眼:“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

  低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直烧的整个耳朵都热得发烫。到这个时候这家伙反是装起了正人君子?“……混蛋。”一句咬牙切齿的咒骂还未说完便被外间传来的声响惊得化为一声压抑的喘息。

  不远处的院落里隐有传来曲先生走路的脚步声,似乎还有谁谈聊的话音。

  白衣的辟邪王俯下身,凑在弟弟的耳畔。“你说什么?”

  于是下一秒,玄戈听得那人用极低的气音挤出一词句:“……别在这里。”换个地方,这几乎是北洛最后的理智了。

  羞恼的辟邪说这话的时候气息不稳,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眸初时紧闭,后又满是恼意的睁开瞪向兄长。灰色的瞳仁上浮现出些微水雾,大大降低了眼神的杀伤力,看得玄戈喉头发紧。

  辟邪王后知后觉得挑眉,抬手在身下勾出一圈打开旋转的通道。

  天旋地转,北洛觉得自己似是被人横腰抱起,而后便平放在了一张木质的床铺上。他睁开眼,熟悉而陌生的屋内陈设落入眼眸,不是天鹿城的离火殿:“这里是……”

  “村边山谷里你自己的木屋。”玄戈轻轻挑开北洛额头散开的发丝,指尖划过他脸颊的轮廓。“现在你可满意?”

  一句带着轻笑的话语,热度突兀的攀上脸颊,北洛下意识推向那人的胸口,却被再无顾忌的天乾一手攥住。外衫敞开露出里侧的皮肤,狰狞的伤疤完整的出现在眼前,深色的结痂覆盖了创口表面撕裂开原本健康完整的皮肤,呈现一种暗沉的深色。玄戈低下头,轻吻上那靠近胸口的创面,不同于肌肤的柔软,创面坚硬微凉隐隐能感觉到下面微热的血肉。

  空气中浓郁的信引纠缠一处融为一体,扩散而开,烧光了理智只剩下原始的本能。

  火流之星坠入金色的荒原,照亮了整片夜空天际,他终于碰触到了天幕之下那最为炙热的光影。

  饱满的妖力撞入身体血脉,像是流动的岩浆进入四肢百骸,炽热的温度与血脉中原本的力量交缠一处,连接起两方的妖力之源,合二为一,循环往复。

  青年失神的倚在了玄戈的怀中,整个体重都压了对方的身上。

  冷冽之息彻底与清淡的药香融为一体,空气中多了一丝温凉的甜意,他听见那人低低得呢喃着自己的名字,揽住他酸软的身体,嘴唇贴上他的侧颈,舔过他眼角的湿润与红痕,吻上他肩膀至前胸长条而狰狞的伤痕,温柔轻缓——像是对待着心中最为珍贵的至宝。

  玄戈的吻落在青年的唇畔。

  从此之后,世间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让他放开双手。

  ※※※※

  剔透的光从半开的窗口洒落下来,木质的栏框在阳光下泛着一层粗浅的晕泽,偶有一丝粉尘随风起落,折射出点点亮色的盈彩。

  玄戈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刚大亮。

  床铺的质感有些陌生,空气中还残留着少数属于昨夜的荒唐气息。有谁清浅的呼吸近在耳畔,入眼可及几缕微翘的发丝,掌心之下温热的触感传来,辟邪王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此刻的状态,记忆回归脑海,微动手臂的时刻传来一阵浅浅的酸麻。

  北洛额角枕着他的手肘依旧沉于梦中,眉心微微有些颦起,眼尾残留着少许倦怠之意。

  没有被双子吞噬本能的干扰,也没有阻断对方伤势愈合的脚步,一切顺利的像是一场迷乱的幻梦,唯有眼前温热的身体诉说着现实的真切,让玄戈的心一点点落到实处。

  指腹停留在青年后背的脊柱之上,玄戈感知着那微微凸起的骨节与皮肤暖和的温度,缓缓向上走去,行程终止于北洛藏于发丝之下的后颈。此处的腺体依稀还能摸到昨夜结束时留下的齿痕,诸多原因之下,辟邪王没有第一次就进行正式标记,他怜惜对方初次体会云雨之欢,以颈部的暂时标记结束了这场突然的情事。

  彼时天乾犹自满意于自己的克制与贴心,殊不知昨夜后来的坤泽早已在快感和疲劳的折磨下像条上岸的鱼,任人摆弄,没辙,哽着用哭腔求停也只会促使对方的动作更加激烈。

  不知是不是指腹薄茧的触感与熟识的气息刺激到了敏感的腺体与皮肤,睡梦中的北洛轻轻动了动身体,似是有些不适的微低下头,试图避开颈后的触感,谁想此时侧身入睡的面向刚好朝着玄戈,这一动竟有几分钻向对方怀里的意思。

  眼前忽然靠近的头顶发旋让玄戈怔了怔,动作一顿,不觉好笑。眼前的弟弟和那喜爱在人族怀中温眠的猫儿有些相似,这么一想,手上跟着学起了梳毛的动作,勾起的手臂揽过青年的后脑,手指绕到耳畔,走过耳垂耳廓,顺着发根梳理到头部的后心。

  兄长的动作很舒缓,被打搅的燥意立刻消去不少,睡梦中的北洛随着他的动作松开眉头,越发的放松下来。动作牵动了遮盖身体的软被,被子略是下滑,露出皮肤上点点暧昧的印记,辟邪王顺着方向看下去,不由得呼吸一窒。

  ……

  出于各方面原因,王上觉得自己应该起身了。

  继续在床上躺下去,被本能控制事小,届时因为一时兴起结果被迫承接弟弟更多的怒火,显然得不偿失——还是循序渐进、点到即止、水到渠成方为上策。

  何况……

  玄戈的感知触探至屋外——昨夜此地闯入了一位外来者,兴致正浓的辟邪王当机立断惩罚了来人,没有让旁事打搅月夜欢愉——如今第二日天明,陌生的气息渐渐苏醒,辟邪王复又想起这段小插曲,心中生起少许不悦。

  小心的从北洛脑下抽回手臂,玄戈慢慢坐起身,他套上里衣,披了一件外袍,帮北洛掖好被角后打开门走出房间,准备会会这位不太长眼的不速之客。

  这位昨夜就闯入直至此刻才懵逼清醒的不速之客,对北洛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面孔。

  黄金飞天鼠,原天柿。

  原本的故事里,原天柿不会这么早来到栖霞。

  黄金飞天鼠是一种弱小的妖族,他们性格淳朴温和,喜欢人类的耕种,不少鼠妖在农活方面都很有心得。原天柿的家族住在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临镇村头,身为家族中新一代新鲜血液,机缘巧合来到了栖霞附近。初时瞧着附近有好吃的奈果,还有人类的村庄和农田,时逢春夏交接,原天柿本想围观学习下人类的劳作,谁知道刚到附近山中就遇上了两只性情残暴的花变狐,一路追着原天柿从山腹跑到山谷,慌不择路的黄金飞天鼠一脚踩滑,从山坡上咕噜噜沿着石壁滚到了草屋附近的谷地。

  届时两位辟邪王族兴致正浓,花变狐嗅到空气里强大的妖气忙得抛下了即将到嘴边的食物,慌不择路跑回了山林,留下原天柿头晕脑转,在辟邪王妖力的震慑之下直接四腿一蹬,两眼翻白,肚皮朝天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清晨。

  栖霞是个好地方,可惜原天柿遇见了一场不该看见的秘密,虽然他其实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晕乎乎醒过来的时候,原天柿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唔,不远处有池塘,另一边的道路走出山地应该就是奈果林,瞧着应该是有人烟的……

  诶,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来着?原天柿挠了挠脑袋,一脸懵然。

  这时,身后的草屋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原天柿转过脸就瞧见了一身白衣的的辟邪王,此时的王上着装不似往日那般周正,模样上少了几分王者的威严,但原天柿作为凡常小妖,第一时间就敏锐的感知到了大妖身上强大的气息。

  昨夜的回忆全部撞入脑海,虽然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眼前的大妖救了自己的小命,但是原天柿的心一点都没放松,呜呜呜这位大人看起来好凶啊,是不是因为自己意外闯入对方的领地所以生气了?能不能不要吃他?原天柿心理绝望得嗷嗷直哭,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大,大人……小人真的不是故意闯入的……您……您……”

  呜呜呜,不行他忍不住了,要哭出来了。

  玄戈挑眉,事实上他走出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不过这也不奇怪,执政百载,王上身上自然带着比普通大妖更强硬的威严,此时晨时刚醒,这份凌厉他也没完全收敛,一时间压的小飞天鼠实在喘不过气。

  略略调整了自身气息,玄戈准备发问。

  “你……”

  话音未开,房屋里间传来轻微响动,兄长顿了顿,当下把原天柿一个人晾在外面,自己反身快步走回了草屋。

  “……大人?”原天柿眨了眨眼,这是什么个情况哦?

  自己这会儿该跑呢,还是留着继续等道歉?呜呜呜如果大妖真的生气了,他跑也怕是也得被追回来,怎么办,鼠妖一时欲哭无泪。

  房里似乎传来了对话的声音,隔得略远声音也不高,原天柿没能听清。说来也奇怪,这么厉害的大妖为什么会住在偏远的山中小屋里?而且一应器具都是人族之物。原天柿确定这里并没有人类,这么一想,鼠妖的恐惧被略微挤走了一丁点,心思又活络得好奇起来。

  不多时,草屋的门再次开了,白衣的大妖领着另外一位与他气息有些相似的青年走出了房门。

  黑衣的青年不知是不是腿或者腰受了伤,走路的姿势略有些奇怪,还很排斥旁人的帮扶。那人看向原天柿微微一怔,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过了几秒才疑惑的念出了黄金飞天鼠的名字。

  “……原天柿?”

  诶,柿饼眨了眨眼,啥?这位大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

  北洛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从离火殿的寝殿醒来,走出房门,穿过长长的通道,进入前厅。空荡的厅堂里站着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暖色活泼一个冷色沉静,定睛看去,是岑缨和云无月。

  岑缨正是二八年岁,瞧起来青春焕发活力四射。

  北洛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岑缨会出现在天鹿城?不对……岑缨的年纪……

  思考未来得及继续,那厢的姑娘瞧见北洛出现,向着青年抬手热情得打了声招呼。“啊,北洛是不是被我的不请自来吓到了?”她眯眼一笑,举起手中的绘本,笔尖轻敲着封面发出哒哒轻响。“是这样,再过些日子我就准备出海了,想去海对岸的地方看一看,瞧一瞧那里的人和事。”

  女孩说出自己的理想和计划,一脸期翼得到认可与赞同的神情。

  云无月被岑缨的情绪感染,眼神也温柔下来,配合着女孩的话语认真点头。

  得了霒蚀君的支持,少女转脸看向北洛,等了半天却见对方有些发愣,一时疑惑,偏过脑袋发问道:“北洛,你怎么了?”她仔细瞧了瞧友人的神色,担心的凝起眉。“是不是没睡好,昨晚忙得很晚吗,看你简直像熬了一夜没睡似的?”

  昨晚……似有什么破碎的记忆融入脑海,青年微微一怔,下一秒,他听得云无月忽然沉下嗓音,严肃得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北洛。”

  如梦初醒。

  晨时的太阳走上天空,落下一地暖色的光,草木已渐渐回暖,只有从林间吹出的风里残留了几分夜晚的凉意。

  耳畔远远传来清脆的鸟鸣,属于草木的空气萦绕鼻息,树影要换带着光斑落在脸上,明暗摇晃慢慢将北洛从睡梦中唤醒。

  青年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又梦到了十年之后的天鹿城。这次的场景大约也是记忆中不曾出现的一幕,有岑缨和云无月,但她们具体说了什么,深思回笼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慢慢从睡意中转醒,保持了一晚的姿势让关节略有些僵硬,北洛动弹了一下身体,下一秒,一阵恼人的酸麻爬上全身,啧,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浑身跟被碾过似得疼,就好像昨日他跟什么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似的。

  清醒的记忆返回脑海……哦……可不正是极、为、疲、惫的一夜吗……!

  剧烈的……运动场景出现在脑海中,北洛的脸顿时烧成熟透的奈果,砰砰心跳声传至耳畔,他下意识掩饰性得拉起被子,却在拉动关节的瞬间被那酸麻之感酥得整个人又不由发软。咬牙切齿得把某个禽兽般的肇事者性命在唇齿间磨了两遍,北洛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他和玄戈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到了这一步?

  伦理纲常,情感,心之所念,还有昨日玄戈一字一顿的话语,纷杂的片段与思绪纠缠脑海,引得青年太阳穴一阵突跳发疼。不了,还是先别想这些问题了,北洛拒绝进行深思,他得先缓缓。

  敏感的皮肤摩擦过被单,注意到自己不着寸缕的青年越发有些窘然,手臂的肌肉酸麻抬不起来,腰部更是软得完全使不上力,难以启齿的地方倒是很干净,除了有着明显被使用过的感觉外,不知是不是用过药物,他暂时没有感觉到受伤的疼痛。

  房内只有北洛一人,该死的兄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隐隐听到门外传来了对话的声音,远远听不太清,好像有小孩子的哭声。陌生人的存在令北洛有些紧张,当下打算坐起身,抬手扶住墙边凹槽,重心转移拉动腰部的肌肉,一阵酸痛从后穴连着腰部直接蹿上脊背,引得北洛扶着墙的动作瞬间一软,差点直接再躺回床铺。

  好容易坐稳,上半身的被子折掉了下来,露出一身荒唐的痕迹,玄戈走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床铺上的青年半坐起身,背微弓起,长长的发丝部分顺着肩头滑落到身前,部分零散的摊开在脊背上,黑发半遮半掩下的皮肤上残留着点点痕迹,阳光从后面的窗户照射进来,光映在脊背之上,镀上一层暖黄的色温,衬得白、红、黑三色对比分外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北洛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动作,拉起被子遮住吧,有种莫名自己成了良家妇女的感觉,这什么也不干呢,又被对方的目光瞧得周身不舒服。一时僵住,好在玄戈的怔忡只有短短几秒,他很快便转开了目光,从一旁的桌台上取来衣衫送到北洛手边。

  ……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怀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北洛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套上了衣衫。期间身体上种种异样的触感不再赘述,胸口还略有红肿的部位擦过布料,那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从没想过穿衣服也是这么艰难而漫长的事。

  房里一时只剩下衣服窸窣的穿戴之声,良久之后,弟弟先出口问道:“……外面刚才时候有谁在哭?”

  “一只路过的小妖。”

  话题转移的不错,房间里诡异的气氛终于缓和了几分。“哦,你把人吓哭了?”

  “……”北洛这话问的其实没什么错,但玄戈很想辩驳一句他也才和别人照面,真的什么都没做。“详情不知,还未来及询问。”

  门外的气息并未离去,也不知道那小妖想什么,方才分明怕得要死,这会儿却也没想到逃跑。

  北洛撑着床沿站起身,一瞬的感受和当初养伤数月后第一次下地有些相似,不至于下一秒就软下去但也没差多少。好在黑衣青年心有准备,强作镇定得顺手撑住一旁的桌子,总归没有在兄长面前再次丢脸。

  玄戈看着北洛笔直的身形,原本想去帮扶的手微微抬起,复又不着痕迹的垂落身畔,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明的失望,但仔细再看弟弟的神情,又觉得他故作强硬的模样莫名得……很……呃,有趣。

  有些词显然比“有趣”合适得多,但出于某种直觉,玄戈认为就算自己能接受,弟弟么……嗯,大概率是不会同意的。

  当然就算是所谓的“有趣”,辟邪王暂时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他很明智的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陪在弟弟身畔,随着对方速度,看着青年“缓慢”而“稳健”的走到门边。

  短短几步路,北洛简直觉得自己恍惚回到了复健行走时最初的那几日。心里再度给一旁的某人狠狠记了一笔,面上略是泛红,终是撑着什么神情都没表露出来。

  目光从兄长身上转移到门外院中,哭哭啼啼的黄金飞天鼠映入眼帘,北洛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比预定出场时间早了八九年的家伙,讶异得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原天柿?”

  黄金飞天鼠在房中坐下时还觉得有些蒙圈。

  之前以为自己要被大妖吃掉了,现在竟然被请进了家门?这么说自己生命危机解除了,安全咯?

  其实若是寻常小妖,随便打发便好,玄戈又不是真的怪罪对方误闯。不过既然是弟弟认识的鼠妖,想来与预知梦有关,原本直接站在院里谈问即可,不过玄戈自知弟弟伤势未愈,身体的恢复能力也下降了几个档次,昨夜初经云雨之事后他定是不喜久站的。

  于是三言两语,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白衣的辟邪王靠在床边,北洛乐得回屋坐回到床畔,背部有了倚靠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原天柿则站在吃饭的木桌前,抬起头小心的打量着这两位大人,黑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怯生生的模样很是可爱。

  “说说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北洛抱着胳膊,示意原天柿可以开始解释原因了。

  “是这样的……”柿饼抬起小爪子,对着轻戳爪尖,扭捏软萌的说起昨夜的经历。“……摔下来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看到两位大人。”

  原天柿说完忙得往地上一趴,北洛被这大礼行得有些无语,未来及说话就听得小家伙高声呼道:“两位大人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小人永世难忘!”

  得了,简而言之这孩子差点成了别人的口粮,误打误撞出现在了自家草屋边,然后被玄戈发现后以为自己误闯了大妖的领地,所以早上听到的哭声是柿饼在求饶求原谅呢。这报恩的话十年后也听过类似,不知道原天柿都是从什么奇怪的话本学来的,还是早点打发他回去,别等下又抱着自己的不放求着喊主人?这么想着,北洛摆了摆手。“嗯行,我知道了,不用你报恩——”

  说到这里,北洛停顿了一下,改了口道:“——你可以回去了。”

  “诶?”柿饼表示他腹稿的感谢语都没说完呢?这和戏台上演的不一样啊?

  瞧着小家伙茫然的眼神,北洛忍俊不禁。“怎么,不想走?”此刻的原天柿比未来还小上一圈,如果能化形,模样怕是比岑缨他们大不了多少,他可没兴趣把这孩子接回家当童工,再说莲子都给了人族,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多余的能拿来建莲中镜。 “还是说,你想留下来当我的早饭?刚起床我可正饿着呢。”

  饿着?原天柿刚想说他会做饭,话到嘴边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的饿说得可是想吃了他啊?心里瑟缩了一下,鼠妖软乎乎的抖了抖。……不过诶,这个黑衣服的大妖看起来比白衣服的要温和不少,虽然嘴上说得凶巴巴,但原天柿还是莫名的对北洛生出几分亲近。

  只是方才玄戈给小娃儿残留阴影还有些大,柿饼原地晃了两下,犹豫了半天没做声。

  不知道小朋友脑子里百转千回转了什么念头,北洛歪过头瞧了几眼,笑着催道:“还不走?”明明这么害怕却发起了呆,以前怎么没发现原天柿还有这么傻的一面?

  黄金飞天鼠赶忙回过神,目光扫过一旁一直不曾出声的辟邪王,他缩了缩脖子,忙得应声。“哦哦,我走……我这就走。”说着,原天柿后退了两步跑向门口,摸着门边准备跃出时,他忽然停下了动作,迟疑着似乎想转过头,但一秒之后,小鼠妖还是晃了晃脑袋,蹬着小短腿蹦出了门框。

  不知怎的,真把原天柿赶出去了,北洛的心里反是涌起了几分浅浅的失落。

  原天柿,云无月,岑缨,这些人的存在像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改变未来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却也失去了一些曾经已经拥有的羁绊。

  “既然喜欢那个小家伙,为什么不留在身边?”

  弱小的妖族会本能的寻找大妖期翼对方能提供羽翼庇护,如今有这段意外的救命之恩维系,只要北洛有兴趣,那孩子大约会很乐意跟在他身边,若非此次那只鼠妖在惊吓中还未缓过神,只怕等他吃准了北洛的脾气,死缠烂打抱大腿也是可能的。

  不得不说,玄戈猜得极准,未来可不就是这个模式,北洛瞥了一眼兄长,轻轻摇了摇头。再说吧,缘分这类事最是微妙,强求不来。若原天柿方才真的提出想跟随他,比起当年他怕是更难拒绝了,或者根本没法拒绝吧。

  眼见弟弟有自己的考量,玄戈遂也不再多言,他走到青年身边坐下,感知到一旁的身体微微紧绷,心中微动。“你……可要先回一趟曲家?”

  突然靠近的气息让北洛莫名紧张,听着耳畔渐渐又升起的心跳声,北洛重重得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自然,挑眉冷笑道:“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了,回去被师父师娘看出来,你打算怎么解释?”说完想想又有些生气,这人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昨天才保证不论去哪定知会一声,这下师父师娘发现他们一夜未归,只怕又要着急生怒了。

  再说昨晚之事,前脚才把话说清,后脚就直接……哪有人会这么干的?!放到寻常人家礼义廉耻都要说爆屋顶。而他自己也……

  北洛忍着扶额的冲动,一时也不知该骂自己还是气兄长。

  弟弟的神色阴晴不定,玄戈眉头微动没有开口。

  这是个微妙的话题,事实上他也有些疑惑,既已互通心意,水到渠成体验自然之乐有何不妥?他很照顾弟弟的心境了,知道他从人族中长大深受道德思想礼仪教诲,所以他这次也非常克制,甚至没有正式标记。

  毕竟对于妖族而言结契也是极为重大的事,事关一生,玄戈不介意再给弟弟一些时间。

  可如今再看的弟弟样子,他好像还是少做一些环节,是什么呢?辟邪王陷入沉思,思索着回天鹿城之后也许该再翻翻人族的话本。

  嗯,不够的话让羽林再去寻一些好了,就光明野目前的情况而言,弟弟的事还是可以先摆在第一位的。

  于是两边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各怀心思的形成了许多美好的误会。

  最后还是哥哥先抽回了心神。

  北洛感觉腰间贴上一股熟悉的热度,身体顿时一僵。

  暖意穿透布料流连皮肤,融入血液,玄戈掌心有浅淡的金光一闪而逝,细微而炽热的妖力进入弟弟的体内,飞快得缓解着周身的酸涩与僵硬,像是躺入温泉中一般,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

  暖流在身体中淌转一周,融入根源,兄长的妖力与北洛产生流动的勾连交集。

  曾经,两方的同源之力见面时总是伴随着理性的克制与打破平衡的危险,如今却变得有些不太一样,彼此交融之后气息融为一线,化成流淌的热度滋润着北洛身体中滞涩不适的经脉,每一寸血管每一个毛孔都得到了梳理和温养。

  等北洛反应过来时,他竟已是不自觉的半靠在对方的肩头。

  冷冽的信息萦绕鼻息,不知是不是暂时标记的作用,属于天乾的味道没有勾起他身体的本能,反像是一阵无声的安慰让青年整个身心都慢慢放松安定了下来。

  玄戈疏导着弟弟体内的妖力,抬手理过他散开在背后的发丝,半晌之后,兄长听到肩头传来北洛闷闷的声响:“……你……你这样,不会再引起……咳。”弟弟结结巴巴得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羞恼得出不了口。

  依稀记得晴雪说过,北洛的信引不稳与玄戈的妖力、双子本能有关。

  玄戈知道他想问什么。“安心。”空余的掌心缓缓叠在北洛的手背之上,北洛听到辟邪王轻笑着安抚道:“暂时标记的时间内,我的妖力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不如说,经过昨夜,双子吞噬一事,玄戈好像终于摸索到了些许出路。

  ※※※※

  再次回答曲家院落时,已是正午时间。

  走过山坡弯路转到半山的平地之上,老远就瞧见师娘独自站在门口张望。

  一见到北洛和玄戈出现,谢柔眼眸一亮,下一秒又换上满面怒容,板着脸孔冷声嗔道:“你们昨晚去了何处?出门也不知与我等知会一声,可知我们有多担心?”

  连着两天接连面对师娘的嗔怪,饶是北洛也有些扛不住,当下只能乖乖听训。

  玄戈站出来替弟弟请罪。“夫人莫怪,昨日是我提议让北洛随我一同去了一趟后山,因天色已晚未与你们说起,加之山中道路杂乱,我们花费了一些时间直至早晨方才赶回,劳您忧心,还望夫人不要介怀。”

  也不知辟邪王什么时候打好的腹稿,说起来极为顺畅,好像他们真的去了牙山山腹一夜游似的。

  辟邪王的模样太具有欺骗性,谢柔信了这个说辞,当下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呢,都快晌午了还不见你们出门,敲门没人,进去一看房间都是空的。”被子也没人动过,两人就似凭空消失了一样,虽然知晓北洛不是寻常人族,而他的兄长看起来也绝非凡辈,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心里总是不安的。

  曲夫人不会真的制止北洛出行,不过是觉着不管发生什么与家人留个信总是应该之事。好在她正忧虑于两人的去向,思索着走到门口,正巧看见他们返回,心也终于落了地。

  再三叫北洛谨记之后,谢柔才总算放过他俩,迎着二人进门去为他们准备饭食。

  与玄戈沟通过妖力,北洛四肢和腰部的酸痛缓解了不少,体力也恢复许多。这会儿除了走路姿势还略显别扭外,他的行为动作已经极为自然了。

  午时是休息时间,师弟师妹结束了早课,纷纷围上来凑到北洛身前。

  “师兄你们一夜没回来?去哪了哇?”

  “早上师娘发现师兄和玄戈哥哥不在,着急寻了好半天。”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的说着,玄戈适时的转到北洛身前,吸引着孩子们的注意力隔开人群。“昨夜我们去了牙山深处,山腹中山洞交错,我与你师兄一时迷路,所以耽搁到此时才返回。”

  “好危险。”几个孩子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曲先生曾叮嘱过,山路崎岖极易迷失其中,深山老林还有诸多飞禽野兽,是以平日玩耍不可随意进山。

  一个男生举手发表意见。“师父说山中有仙神,定是山神送你们出来的。”

  “对,山老也说过,大山是有灵的!”女孩跟着点头

  一旁的少年更关心这场旅途的过程。“山里是什么样?”

  北洛适时的冒出关键词。“没什么特别的,全是黑乎乎的洞窟。”省得兄长一会被这群孩子问得露馅。师兄找了张椅子坐下,师弟师妹寻着他的话也跟着开始询问洞窟中的景象。

  北洛回忆起当年与云无月走过的那堆七拐八绕还黑漆漆阴森森的山洞,用冷漠而直白的叙述,打消了孩子们对于山腹探险的一切好奇。

  好吧,别的不说了,就冲着那超凶的花变狐孩子们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个女孩注意到北洛脸上淡淡的倦意,凑上来好奇的问道:“师兄你好像很累?”

  玄戈摸了摸女孩的头。“你师兄一夜未睡,许是有些累了,山里面可有不少的精怪。”

  旁边的少年跟着惊呼。“你们遇上了妖怪!?”

  几个孩子均是一脸惊恐,女孩跟着忧心的问道:“那师兄有没有受伤?”

  胖胖的男孩手指点着嘴角,也学着女孩的模样皱着眉满脸忧愁,他看着北洛衣领下露出的颈脖,瑟缩着问道:“师兄,你脖子上的那个是被妖怪咬的吗?”天哪,红红的,会不会很疼?

  “……咳。”北洛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半喷出来,捂着嘴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玄戈眉头微动,一手抬握成拳轻咳了一声,一手轻轻拍着弟弟的背,一下一下帮着顺气安抚。

  年纪大些的少年老气横秋的摇摇头。“笨,妖怪哪能咬那么一小块,怕是飞虫吧。”山里蚊虫多,又正值春夏交接,被啃上一口多正常,怎么可能什么都和妖怪有关。

  女孩听说是虫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我去问师娘拿药!”

  最终结果是北洛憋着气把女孩拉回来,告知孩子们不过这是只是被寻常蚊虫叮了一口,山里飞虫多这是常事,不必挂心。末了还强调山里有许多精怪,在他们兄弟二人的剑下不足为惧,但对于孩子们来说想打赢还得有几年磨炼,若真想有天能去大山里冒险,就乖乖听师父的话先把书读好、剑术练好,往后再想这个心思。

  教育完师弟师妹,休息的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孩子们继续上课联系,北洛揉着额角头痛的回房坐下,准备稍稍调息一阵。

  玄戈让弟弟好生歇息,自己则反身走出了房门。

  不远处,曲寒庭站在院落之中,看见白衣的青年走出门,他并不意外,转脸向着辟邪王轻轻颔首。

  “曲先生。”

  曲寒亭看着眼前风姿绰约的年轻人,这位青年看起来或许只有二十多岁,但周身气质却绝非寻常人可比,念及二人不同凡者的身份,老人也没有真的把他当成孩子。“你可是名为玄戈?”

  “正是。”

  曲先生微微一笑发出邀请。“可愿与老朽一同走走?”

  “荣幸之至。”白衣的青年彬彬有礼,走到曲先生身畔,与老者并行。

  不远处的庭楼里,一群孩童少年正抱着书本朗朗诵读,以读书声为配乐曲先生说起了多年前的旧事。“我与柔儿遇见北洛时,他的模样约莫只有7,8岁,初时他身在柔儿的一位友人家中,只闻他幼年流离失所所以沉默寡言……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便收养了这孩子。”曲先生没有详说苏家之事只一笔带过,但他从玄戈的神色里察觉,对方应是已然知晓此间旧事。“初来时的北洛有时清醒,有时懵然——”

  玄戈走在老者身畔,安静的听,脑海中随着曲先生的描述勾勒出儿时北洛的模样。

  “他会在石崖边一坐就是一天,一言不发。眼神清醒时,与他说话会认真的听仔细的学,懵懂的时候则毫无反应,需要柔儿与他说上数遍才能叫他的神思稍稍回笼。”说这些的时候,曲先生脸上带着淡淡的暖意和怀念,还有少许隐隐的心疼。“他不肯改名,倒不是我们硬要改变他的名字,不过是那会儿在苏家,苏夫人曾想过给他改名换姓,那孩子平日里一句不言,说道名姓问题却清晰的表达出自己的不愿,可问他为什么,他又再度闭口不言了。”

  一老一少从院落边走过,站在树林的阴影下停步。山崖之外,漫山遍野的绿色中夹杂着少许红、黄、白、粉的花色,点缀其中生机盎然。曲先生望着远处高耸的山体,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过了开头数年之后,北洛清醒的时间就越发多了,到后来便如正常孩童一般,性子依旧有沉静一面却也同时逐渐真正有了生气,他很聪明,读书、识字、练剑均是举一反三,尤其是剑术方面几乎可说是天纵之才,似乎从一开始就他对于剑就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体悟。”

  北洛的剑法,玄戈一直未曾真正见识过。初时他对于曲先生的印象停留在那柄无争之上,当时心里还存了几分不太赞同的想法,身为辟邪此生便是杀伐之剑,无争与辟邪的血性正好相反,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有失公允。

  ——北洛,你要为人,便要遵循人的法度。君子无争,你需明白自己因何习武。路见不平自当相助,但这人间却是没有那么多需要打杀之事,倘若人人都好勇斗狠,动辄私刑,世间终将大乱。这无争剑带在身边,你当时时自省,严以律己。

  北洛的梦境中曾出现过这番话。

  曲先生的意思,与其说是希望北洛这柄剑永远不要出鞘,不如是期翼他能约束和管控自己的力量,不可滥用妄为,不可沉溺其中失去本心。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辟邪族本能好战,以势压人者亦不在少数,当年长老会中的初长老和严长老便是典型。如此看来,确是他误会了曲先生对弟弟的教诲。

  曲先生不知玄戈心中所想,只是继续回忆着北洛的旧事。“后来我开始设立方仁馆,学馆中出现许多孩子,北洛身后出现了师弟师妹,慢慢的他脸上颜色便渐渐丰富了起来,直到现在,有时我忙于他事,便干脆由北洛代我直接管教他们,一群人对他都是服气又听话。”

  念起这两日里学子们对北洛的喜欢和推崇,玄戈深有体会。

  孩子是世间最敏感的群体之一,他们具有天然分辨恶意与善意的直觉,而自家这弟弟看着嘴上说话句句不饶人,在孩子面前却是意外的有耐心也十分认真。

  不论天鹿城慈幼坊还是方仁馆,孩子们都极为喜爱北洛。

  老者说到这里,对于往昔的叙述暂停下段落,他转过脸看着玄戈,眼前的青年与北洛容貌极为相似,但无论谈吐还是眼神,曲先生都明白这是与自家孩子截然不同的个体。“北洛的过往你已清楚,当年为何他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些辛密北洛不愿多说我们也不会询问,只道如今看到他能找到亲族,认同你这个兄长,我与柔儿确实颇为欣慰。”

  曲先生的话停在玄戈耳畔,他心中微微一动,老者感慨的露出一个欣然的笑意。

  “我们知他并非人族,时光在你们身上走得比人族要缓慢许多,这些年我与柔儿逐渐老去,我们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自己百年之后,北洛在人间该会面对何种处境。”北洛想成为一个人,以人的方式活下去,可是他终究并非人族。“如今,北洛终于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亲人,我们也能放心了。”

  白衣的辟邪王轻轻摇了摇头。“在北洛心中,您与夫人永远都是他最重要的家人。”

  曲先生笑着掠过胡子。“我明白。”他的目光落在玄戈脸上,像是一句转折的措辞。

  白衣的辟邪王自当听懂这未竟话语中的等待,当下向着曲先生作揖施以深深一礼。“还请先生放心,往后的时光我定会照顾好北洛。”兄长的声调平静沉稳,口中的话语却字字郑重,如同誓言。

  “只要我在一日,此生定会护得他周全安稳。”

  老者连连点头,长叹一声,眼中微有些许热意。

  “如此甚好,甚好。”

  有此承诺,终得心安。

  阳光从枝头洒落,树叶摇晃,模糊了老人与王者的身影。有谁停在远处的石墙背后,安静得倾听着这段对话,灰色的眼眸中划过少许如暖阳般温润的色彩。

  玄戈回到房中时,黑衣的青年站在窗边,他转过脸,束起的发辫在空中划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可有空?陪我去个地方吧。”

  转过下坡来到小镇与山间林道的交叉口,向着小镇反向的一处山坡上走去,不多时半山处出现了一个古旧的院落。

  北洛抬起头看向房屋之后绵延向远处的山林,深呼吸了一口气。

  “幼时我就在这座山中长大,你在我梦境里看见的有关浮彦的画面便是山中之灵展示的记忆。”他的语气很平和,沉静之中带着少少的怀念与一丝说不明的惆怅。“当年浮彦把我留在这座山中,自己离开引走追兵,此后就再没有回来。百年之间我独自在山林里生活,灵智半开未开,就算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记忆也多是时断时续,最糟糕的经历莫过于被两个猎人发现,好在我命大总算逃出生天。”

  他说起了十年后的牙山经历,山灵之怒,洞窟腹道,还有属于猎人尸骸和浮彦的幻影。曾经的北洛拼了命的想要逃出这座山,如今真的走出去了,回头看时才忽而惊觉自以为饱经苦难的日子里依旧有值得感恩的存在。

  “幼年飘零,身无所依,山虽不言语,却予我食物,予我清泉,予我遮阳避雨之地。猎人之事,我知道您并非对我有什么庇佑之情,只是因为天理生杀,不可扰乱。然人世百年,足够白石烂去,沧海重枯,也请您放下怒气,回归寂静。来年开春,我必会上山栽树千株,成林十里,报答昔日的大恩。”这番话在预知的未来中北洛曾与山之灵说过一次,如今回到脚下现实,他必须要来此重复一遍,将自己心中的所有感念心境再一次全部清楚的传达给牙山之灵。

  青年说话的时候,暖色的光落在他的眼眸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神色一片澈然纯粹。

  玄戈静静的听完北洛的话语,抬步走到弟弟身畔,同样向着山林的方向遥遥一礼。礼毕,辟邪王侧过脸淡声说道:“待冬日过去,新春之时,我随你一同来此。”

  “山灵有恩于我,这事与你又有何关联?”北洛瞧着兄长正经的模样,勾起唇角淡笑反问。

  玄戈轻轻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扫过青年额前略是散开的碎发,目光看向远处绵延生机的绿色回答道:“你自幼流落山中,倘若没有山灵提供雨露与生存之所,我便不可能见到如今的你。”他的目光专注而郑重,如潭水深沉无波,又似曜日温暖清朗。

  “这份恩情,自当回报。”

  北洛垂下眼帘,良久之后,他抿了抿唇角化为一声无音的轻叹。 “也罢,那便这般说定。”

  走时深秋,来时春夏。待到明年绿叶抽出新芽,寒冬已过,春回大地之时,他会随他一同来此,植树成林,回报昔日恩情。

  遥远的山林里偶有飞鸟鸣叫而过,在山谷间荡起一声缥缈而幽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