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森林之中风驰电掣, 宛如一道血红的闪电,穿过参天古树时,树枝都被甩在车后摇撼不已。
林中有激烈的灰绿色的风,天边阴云密布, 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出去, 很难见到天光, 一道道树枝划破视野, 那些深厚千年的墨绿仿佛延伸至无穷远处。
向饵几乎是有些惊愕地发现——她们正驶向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那是她只去过一次, 但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地方。
车辆驶过环山公路,透过茂盛带刺的灌木丛,向饵能看见那座小城市。那就是她二十一岁时, 去旅游的冷门小城市,也是在那里, 她买下了那尊木雕, 带回自己家。
那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而此刻这辆疯狂的车子,还在往深处走, 更深更深、几乎杳无人烟的地方……
向饵声音颤抖,她转头抓住驾驶位的阿赫肩膀:
“你到底要去哪里?”
阿赫抱着双臂, 侧脸看起来庄严又悲悯,她之前也望着山脉之下的小小城市, 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复杂。
听到向饵的问题, 她转过脸, 漆黑眼眸里映出一片墨绿的背景, 掩藏着深切又温柔的爱意。
她一只手轻轻抚摸向饵的脸颊,说话声音气息不稳: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向饵很不安, 瞪大眼睛看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赫说:
“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哪怕伤害我自己, 我都不会伤害你。”
向饵现在对于这一点倒是挺放心的,不过……她还是问:
“那你应该也不会伤害这个世界吧?”
阿赫顿了顿,展颜一笑,那笑意里蕴含着墨绿色的森林气息,旷野与山林在她眉眼间凝聚成野性的滋味:
“我尽量。”
向饵提心吊胆的,这回答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她试探着咬住嘴唇,抬手抓住阿赫的手臂:
“你……能不能别伤害这个世界?它对我很重要。”
向饵说话时,睫毛轻轻颤抖,视线从下而上看着阿赫,语气里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阿赫被这场景打动,她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出轻松的玩笑一样的笑,她抬手摸着向饵的脸颊,指尖在那些细腻的肌肤上流连。
她笑得轻松愉快:
“我就是开个玩笑,瞧你紧张的样子……真可爱。”
向饵却并没有跟着笑,她依旧很担心地审视着阿赫,目光一刻也不离开。
红色雷电一般的车辆一路飞驰,路边树影婆娑,一片片墨绿的影子落在向饵身上、头上和面容上,叫她看上去更像是脆弱的纸人,不是鲜活的人了。
阿赫盯着她看,很久很久,很贪婪地看着。
向饵忽然轻轻摇晃阿赫的手臂,在不断交替的光影之下抬起一双眼睛,她居然早已泪盈于睫,她说:
“那……你也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话音刚落,车子进入隧道,风声陡然间呼啸开去,整个世界都是呼啸的风,还有那双盈满泪水的脆弱眼睛。
她在……担心自己。
阿赫被这个认知冲击,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甚至试图伸出精神上的触角,去探听向饵的心声。
是同样的,对她的担心,甚至更深。
离开隧道,光芒重新出现,阿赫笑容明媚又柔和,像是毫无阴霾一般,她抬起手,抓住向饵的手,拍拍对方手背轻声说:
“好。”
也许她不算说谎,也许……她扯了一个弥天大谎。
世界迅速倒退,进入深山之后,路边偶尔会出现一座小村庄,里头会有一些挑着担子的少数民族老人,每次还来不及看清楚就会甩在身后。
向饵不自觉地开始寻找起那位卖木雕的妇人,当然一无所获。
阿赫解释:
“那些木雕使用的木材确实带有我的力量,但大部分人滴血上去是不会有反应的,只有你,你很特殊,你的血非常吸引我,让我从沉睡中苏醒……”
向饵皱眉看她:
“所以你就决定当一个跟踪狂?”
阿赫点头:
“是的,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现在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初我没有醒来,那一切会不会有所变化……算了。”
她说着转过脸去看向窗外,不再回答,向饵听得心里七上八下。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到底是什么呢?向饵完全想不明白。
车子很快开到了道路末端,再往前开就是深山之中。跑车设计得并不适合攀爬山地,阿赫带着向饵下车,二人并肩走入前方的泥土路面。
如此深远的山里常年起雾,两人走在雾中,简直连对方的脸都要看不清楚。向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很快就被阿赫用触手轻轻卷起来。
她坐在粗壮又安全的触手上,被触手近乎完全包裹,阿赫的声音随着山雾传入耳畔:
“抓住。”
一道极其高亢的风声响彻耳畔,宛如凤凰泣血的鸣叫,向饵惊呼一声抓住触手,身子随着那些触手一起飞上极高的天际!
她们在天上俯瞰下去,深山老林的轮廓从雾气里凸显,古树掠过她们的脚踝,林中有不知名动物形态一闪而过,古老的、未经人类染指的世界就在她们眼前徐徐揭开,肃杀而凛冽的雾气里含着神秘的铁锈味,像是尘封已久的诡异逐渐展露天光。
向饵目不暇接,直到降落。
阿赫忽然伸展出巨大的数十根触手,在空无一人的山谷最底部缓缓降落,她先将向饵放在地上,又收拢起自己的触手,落在向饵身后。
触手们像是许多条尾巴,拖在她身后。而面前……向饵抬头,忍不住惊讶地张开嘴,觉得置身梦中。
那是一座神殿。
山脉最深处最荒无人烟的谷底,漆黑的水流从侧面蜿蜒流过,雾气弥漫之下,骨骸遍地,地面泥土是暗红色的,宛如被鲜血浸润过多年。
而那神殿的大门足足有十来米高,用巨木建设而成,顶梁用鲜血般的暗红色漆涂着神秘的图腾,侧面柱子上雕刻着类似于触手的长条状物,雕刻繁复华丽,花纹神秘复杂,红漆粗糙地遍布在每一处。
大门是木板做成,红漆画着触手、眼睛等等图形,庄严肃穆地紧闭着。
向饵几乎看呆了。
她看得出来,这整个巨大神殿都是由同一种雕刻手法做成,带着原始建筑物的粗粝质感,美得狂野又骇人,丝毫不遵守任何现代美学规则。
那正是……和那尊木雕如出一辙的手法、颜色和图形。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阿赫在她身旁,声音肃穆高远:
“此为吾之神殿。”
向饵慌张回头,阿赫的人类身躯之后,伸出无数条漆黑的触手,无数道黑色的河流,天空的雾气被染成红与黑,世界狭小地朝她压下来。
阿赫面庞上发出隐隐的光芒,她说:
“随吾进入。”
这声音回荡在整座山谷之中,山林摇荡,她的命令即是一切。
向饵不由自主抬脚跟着走。她走到大门前,大门自动开启,内部扑出一股木头腐朽、石块潮湿生苔的气息,她抬眼往里看去,又是震撼得完全忘了说话。
这神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大、更华丽,处处雕梁画栋,昂贵青砖铺地,无数恐怖形象栩栩如生地攀爬在神殿每一根梁柱之上,除了触手与眼睛,还有人类所惧怕的一切奇形怪状之物。
地面正中央……是巨大的圆形祭坛。
祭坛之内堆积着骨头、皮毛、油脂和灰烬,甚至……人类的头骨。
向饵站在祭坛前方,不知所措,她闻到很浓重的腥臭味,那是她所熟悉的味道,那也是邪神隐藏起来的、原始又可怖的真实面貌。
这个时候,阿赫走了进来,随着她的进入,神殿两侧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坛子,一个接一个燃烧点亮。
阿赫也站在祭坛前方。那祭坛比她高了数倍,衬得她像是一个拖着尾巴的小小妖精。
向饵说不出话来,半晌,她看向阿赫,惊恐地问:
“终于……到时候了吗?”
阿赫微微挑眉:
“嗯?”
向饵说:
“是不是到时候了?我这个祭品培养成功了,你现在要把我也扔进去了?”
阿赫失笑:
“不是的,怎么可能?我带你到这里来,是为了送你一份小小的礼物。”
她走向祭坛后方,那里有一个设置在台阶上的木头王座,相比祭坛,这个王座的样式堪称普通,除了镶嵌着极大的一颗黑曜石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阿赫走上王座,手指轻轻触碰那颗黑曜石。以黑曜石为中心,王座从中间裂开,露出其下无光的一座深渊。
阿赫说:
“你来看。”
向饵走过去,战战兢兢地看。下方深渊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散发着柔软红光的巨大石头。
阿赫说:
“那是我的心脏。”
她这么轻松随意地说着,手指在空中一勾。
那颗所谓的心脏被某种力量牵动,从深渊中往上飞来,它砸碎了王座、黑曜石和台阶,把地面砸出一个大洞,总算悬在半空中。
那巨大的、小山一样的不规则石块挂在半空,发出照亮整座神殿的红光。阿赫数十根触手飞上去将它全部缠绕起来,将红光全部收拢进去,触手们努力地蠕动着,像是在压缩什么。
向饵意识到了什么,她有些费解地问: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阿赫站在她身侧,人类的身体像是一副躯壳,她仰着脸看着上空,目光明澈又坚定,没有回答。
她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但向饵看着看着就开始痛苦。鲜竹副
向饵似乎感受到了,阿赫正在狠狠压榨她的心脏,触手们用尽全力,甚至有一些触手断裂开来,掉落在地上,被黑色黏液吞没进去,又长出新的触手。
似乎这件事需要耗费很多能量,可阿赫却表现得非常轻松。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又过了许久,那块巨大的红色石块,终于被压缩成了拳头大的一团,被一根触手圈起来,送到向饵面前。
“送给你,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
阿赫声音沙哑,低声说着。
向饵看向那个最终的成品。那红色石块被强行压制成立体的心形,透明又发出红光,看起来和这古老恐怖的神殿氛围格格不入。
阿赫又说:
“我们第一次喝咖啡的时候,收到了心形贺卡,我就知道,送出自己的心,是你们人类常用的告白方式。这个是我真正的、唯一的心脏,如果它消失了,我也会消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由你保管。”
她这样说着,看着向饵,美丽的容颜仿佛万年无法风化的女神雕像,眼神里是极致的温柔:
“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爱你,小耳朵。”
向饵颤抖着手,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下这个……这么重的礼物。
阿赫用手捧起那颗光华透亮的心形宝石,抓住向饵的手,把它放在她手中。
沉甸甸的,向饵几乎捧不住。
阿赫又说:
“还有一个东西,我想要送你一个梦……也可以说是另一段人生。”
阿赫手指轻轻按在向饵的太阳穴上,一段陌生的记忆注入向饵脑海之中。
这感觉很神奇……向饵明明记得自己真正的记忆,但稍稍动念,她就可以随时转换到另一段记忆中去,那些记忆和自己的记忆一样真实,甚至更加真实。
像是一个人,同时拥有了两种人生。
在另一种人生里,向饵出生在爸爸妈妈的祝福之中,在窗明几净的家里她慢慢长大,牙牙学语时有爸爸陪伴,走路摔跤时有妈妈抱,还有可爱的小猫陪着她一起成长。摇篮里的童谣,天花板上的星星灯,带着奶粉味儿的温柔妈妈,很爱说话的爸爸,组成了她人生的初始。
她稍稍长大一些,进入幼儿园。这里的孩子们对她很友好,从来没有人抢她的棒棒糖,大家都还会把糖果送给她,只为和她做朋友。上了小学也是一样,她成绩好生活好人缘好,周末会全家出游,在无数花海中拍下全家福,她会在妈妈怀抱中喝着甜饮料睡着。
初中,她没有去住校,依旧住在熟悉温暖的小家里,被爸妈悉心照料,她的叛逆期来的很早,可是就算叛逆的时候,爸妈也舍不得让她难过,总是贴心开导她,很快青春的阵痛也轻松度过。
高中,她还住在家中,学习压力大了一些,但她成绩愈发好了,在文科更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得到所有老师夸赞。她登上舞台表演节目,歌喉婉转一鸣惊人,成了学校校花。她收到许多情书,全都礼貌拒绝,还会和爸妈商量这些。她博学多识,假期会出国旅游,为了缓解学习压力她学会了潜水、高尔夫……
她考入一本大学最喜欢的专业,开心地度过大学生活。她遇到了全校最知名最优秀的那位学姐,名叫沈遇鹤。
她和沈遇鹤一见钟情。
爱情如此美好,如此梦幻,沈遇鹤让她无止境地沉迷其中……但幸运的是,这一次沈遇鹤并没有隐瞒任何事情。
沈遇鹤坦诚又认真,赌上自己的全部,对她好到极致。
两人度过了几年甜蜜的校园恋爱后,向饵忐忑地对家人坦白了这件事,她本以为家人会拼命反对,但爸妈沉默许久后,只轻轻地说:
“只要她对你好,你幸福就好。”
向饵带沈遇鹤回家见了爸妈。
向饵毕业找到了很好很正规的工作,里面没有刻薄的直属上司,也没有性骚扰的领导。她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做着喜欢的工作,朝九晚五不加班,父母为她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
沈遇鹤也买了房子,装修全是向饵决定,她装了自己喜欢的烟粉色窗帘,还装了茶桌,两人搬入向饵亲手打造的爱巢,养了一只名叫“球球”的小黑猫。
球球总是在向饵看书的时候窝在她脚下,团成一团黑漆漆的,尾巴像是触手一般摆来摆去,缠绕在她脚踝上。
球球很依恋她。
她们结婚了,在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下,两个穿着婚纱的女人拥吻在一起。
她们过上了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幸福人生,没有隐瞒,没有欺骗,这个世界没有异变,没有调查员,也没有……邪神。
在这个记忆版本里,向饵过上了她最想要的、最美好的平凡人生。
她感慨地睁开眼睛,入目是那座恐怖的神殿。
而她面前就是沈遇鹤……不对,是阿赫。
阿赫用沈遇鹤的身体站在她面前,带着微笑看着她,见她睁眼便问:
“你觉得……”
她还没问完,向饵忽然抬起双手,搂住她的脖颈。
一双柔软的唇久违地、主动地,贴上阿赫的唇瓣。
向饵贴着阿赫那双丰润微凉的唇瓣,叹息着说道:
“我以为我会更喜欢梦里那个你……但是,我骗不了自己。”
她移开唇瓣,在极近的距离上,盯着阿赫深渊般的黑眼睛看,看那里面倒映的满面羞耻却坚定地自己。
她说:
“我还是更爱你。”
这个破碎的、无措的、学不会人类规则,笨拙又痴傻的,你。
阿赫极度震惊,仿佛无法动弹。向饵正要放开她,下一秒,却被阿赫紧紧拥抱。
阿赫不顾一切,将向饵的腰弯折下去,虔诚又炽热地吻上向饵的唇瓣。
向饵轻轻闭上眼,沉浸其中,放下一切盔甲和过往,她愿意重建新的未来,她不想再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这才是她们真正的、两个人都心甘情愿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