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落在地上, 屋内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皑皑白雪,在安静的阳光里逐渐消融。
向饵说完这句话,有些畅快。她当然知道这话会惹怒邪神, 她就是为了惹怒它, 让它杀死自己。
她要有尊严地活着, 或者有尊严地死去, 不要成为悲惨被欺骗的可耻玩物!
她眼神中的恨意完全不加掩饰, 要是眼神能做武器,她已经将面前之物大卸八块、敲骨吸髓、五马分尸、扒皮抽筋,再辗转无数次碾成齑粉了!
然而……在她这样仇恨的目光重击下。
那怪物却用那张精致美丽的面庞, 缓缓露出惊喜的笑意,随后……它居然喜极而泣!
晶莹透明的泪水从它眼睛里流出来, 它幸福得像是得到全世界最甜糖果的小孩, 唇角大大勾起,泪水落在嘴角上, 神情非常复杂。
几乎真的像是一个人类。
向饵厌恶地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东西, 她宁愿看那些恶心至极的黏液和眼珠,也不愿意看这编织精美的谎言人皮。
那怪物用着甜美的声线, 说着仿佛带着强烈爱意的话语:
“你看我了……你终于愿意看我了!你还和我说话, 你和我说话了, 呜呜呜……你和我说话了!”
它似乎并不在意向饵说的到底是什么, 只在意向饵直视着它,对它说话了这件事情。
向饵有些后悔, 真不应该搭理它的。
那怪物,也就是阿赫, 抬起细嫩白皙的双手,轻轻触碰向饵的手: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杀了我。”
向饵没理她,把手抽了回去。
阿赫捧出来一把锋利的、精致华美的匕首,恭敬虔诚地放到向饵手上。
向饵拿起匕首看了一眼。这匕首古色古香,镶嵌着华丽的红宝石和蓝宝石,刀刃锋利闪着寒光。
她拿起刀子。
阿赫倒在床上,把脑袋对着天花板,露出脖颈最脆弱的大动脉,一脸期冀地看着向饵的手。
它迷醉又带着蛊惑地说:
“杀我吧,杀我吧。”
向饵捏着刀子,她手臂很有力气,大脑也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带着笑意,狠狠一刀割下!
然而……她无法再深入一分。
那把刀子横在向饵自己的脖颈上,简直连皮肤都碰不到,只因为她脖子上此刻覆盖着一层涌动翻滚的黑色黏液。
刀子嵌入黏液之中,一动不能动。
阿赫的脑袋转过来,它失望又难过:
“你都不愿意杀我……为什么总想杀掉自己?明明是我错了,你杀我啊,杀我啊……我好痛,好痛啊……”
它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归于无声,一滴滴血泪又从眼角滴落,砸在床单上。
它抬起头,脸上两行鲜血触目惊心,对着向饵嗓音破碎地恳求:
“你不要伤害自己了,好不好?看到你伤害自己,我好痛,我的……我的本体好痛好痛。”
向饵却还在用尽全力,试图用刀子戳穿黑色黏液。实在戳不开,她又把刀子拽出来,准备去割自己手腕。
她一句话都不说,一点思考都没有,她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弄死自己,不管用什么方法。
那把匕首被一只玉色的手夺走。向饵试图去抢,没抢到,她就安静坐着不动。
“小耳朵。”
熟悉的称谓,熟悉的声音,还是让向饵条件反射一般稍稍动了动眼珠。
她看见,那把匕首放在沈遇鹤……阿赫的脖子上,在她看过去的一瞬间。
沈遇鹤带着血泪,破碎地笑着,狠狠割下去。
微微发黑的鲜血喷溅出来,喷了一床,喷在向饵脸上和眼睛上,她视野里蒙上一层血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画面。
沈遇鹤割断了脖颈,血管裸露出来,里头的鲜血水泵一般喷涌上去,形成一片绝美的血水喷泉,四处散落。
然后,她的脑袋软软地往后仰去,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在最后一刻,还挣扎着看着向饵。
那双眼睛紧盯着向饵,迅速地瞳孔放大、扩散、失去光华,变成一对名副其实的黑色石头。
屋内什么都没有了。触手不见了,黑色黏液凝结不动,世界安静得落针可闻。
就好像……她真的死了。
那可笑又可恨的美人皮囊,真的死在这一地血泊之中,带着她对向饵的欺骗和背叛,在艳阳高照之下死得平静无波。
向饵看着这血腥的画面,许久。
她轻轻勾起唇角,笑了:
“你这么会演,怎么不去当演员?”
她坐起身来,嘲讽的笑意挂在嘴角,眼神是极度的轻蔑和恨意。
她伸出手,按住自己脖颈上一大片黑色黏液,使劲开始往下拽。
果然,为了配合这场表演,那些黏液也开始凝固,不再有生命力,拽起来虽然疼痛,但也是能拽下去的。
向饵把那些黏液覆盖的地方拉扯干净,转过身,从那死尸手上抓过那柄匕首。
割断一个人的脑袋并不简单,小巧的匕首已经有些开刃,但向饵并不在意。
邪神死了,房间里不再有任何邪神的痕迹,这不是正好吗?
她带着一丝狠心的微笑,拿起匕首,抬起脖颈,用还锋利的尖端狠狠扎入自己的血管!
“呼”的一声巨响,携风而来的一根粗壮触手,将那把匕首隔空狠狠打掉!
向饵斜睨一眼,粗壮触手从沈遇鹤死去的血管之中伸出来,正不知所措地在空中摇晃。
她冷冷地“呵”了一声。果然,她就知道,这家伙怎么可能甘心去死?
只要她还活着,这家伙就不会死,就是这么简单。
她知道,所以她才要用杀死自己的方法杀死对方,她不是在自杀,她在杀邪神。
可是……果然,还是不行啊。
向饵脖子上只破了一点点皮,粗壮触手轻轻碰触一下,那伤口立刻飞快生长。
向饵却用手指扎进伤口之内,她感觉到疼痛,又是极度的快意!
她嘴角带笑,在粗壮触手无处下手的时候,迅速将那伤口撕扯开来!
皮肉撕扯的“呲啦”声回荡在屋内,回荡在向饵耳中,更回荡在阿赫的本体之内!
鲜血滴落,向饵呼哧呼哧地喘气,却还在用手指深入伤口!
阿赫发出一声极高频率的哀鸣,那根触手疯了一样弹动着,仿佛被撕扯的不是向饵,而是它!
数十根触手激射而出,将向饵全身控制起来,把她那根手指轻轻卷裹,从伤口里拉扯出来,又有好几根触手凑上来治疗她。
向饵快意地微笑着,看着那些绝望忙碌的触手,她说:
“你不是死了吗?”
触手们忙于拯救她的伤口,没有任何回答。
她又说:
“你真是废物,死都不敢死。”
触手忙活着给她伤口补上黏液,还有一根触手不知从哪里出现,抓着针筒和药瓶凑上来。
向饵使劲甩动手臂,怒吼:
“你别想给我打针!你还不如杀了我!”
触手们犹豫着,拿着针筒游移不定。
旁边脑袋一直挂在背上的沈遇鹤尸体,忽然张口说话:
“那你答应我,别再自杀,我就不给你打针,好不好?”
向饵挑了挑眉,激烈地大叫:
“不好!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我不就不自杀了!别给我搞这些花样!废物!垃圾!怪物!滚出去啊啊啊啊——”
她激烈地怒骂着,喘息着,吞咽着带血腥味的唾液,对着那些触手,对着沈遇鹤的尸体愤怒又激昂地啐一口口水,她双手使劲抓住那些触手,狠狠往墙上、床角上摔,双腿也不断踢踹触手,自己甩着一头乱发,梗着脖子使劲往墙上撞……
她像是一只被圈入笼中的烈鸟,拼着性命也要撞破这一切,羽毛四散飞舞,世界晕眩混乱,她也一定要撞!撞不出去的话,哪怕撞死自己,也是最好的结局!
她的疯狂让无数触手都无所适从,它们不敢捆得太紧,也不敢松开任何一处,只要稍稍松开一点,她就会拼命伤害自己,但稍稍紧一些又可能会弄伤她脆弱的身体……实在很难办。
最终,无数根触手将向饵的四肢控制起来,一根触手拿着针筒,在激烈变换的向饵身上找到一个注射点,又快又准地扎入。
向饵的挣扎和怒吼迅速低落下来,不那么有力了。国家调查员使用的镇定剂效果很好,向饵前一分钟还在怒吼发疯,后一分钟就软软地倒下。
可是……她即便倒下,也还在低声地骂:
“你个怪物……废物……蠢货……你应该去死……让我去死……”
失去意识之前,向饵最后看到的,是沈遇鹤痛苦又担忧的面容。
呵……还是放弃不了这张蛊惑人的面孔……废物……
她冷笑着,彻底沉入意识的深渊。
而在她旁边,阿赫把那张人皮重新缝合起来,一边缝合一边呜呜呜地哭着,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包围整个房间。
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祂还是完全不理解人类,祂不明白为什么向饵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为什么……她会那么恨自己?
明明已经坦诚了,明明曾经还有过那么多甜蜜的回忆,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阿赫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哭到太阳下山,哭到满地都是祂的鲜血和黏液。
祂甚至觉得,自己长出了人类所说的,心脏。至少,祂完全感受到了心痛。
*
一大早,吃完早餐、扯完各种法则的安岳,被触手扫地出门了。
现在已经是傍晚,安岳带领一大批精英同事,来到这个老旧家属院附近。
同事们将家属院里幸存人员全部带出来,清空内部,再建设起最强大的污染防护网,把家属院内源源不断逸散的污染全部聚拢起来。
困扰整个国家长达一天一夜的集体精神紊乱,终于渐渐好转,污染被隔离之后,新生怪物数量也少了许多。
但还是有些不对劲,哪怕没有这里的污染,怪物和其他异变还是在不断产生,就好像……这里的污染并不是唯一的污染源一般,只是所有污染源当中比较紧急的一个。
让许多同事维护着这个防护网,安岳想了很久,还是向上级请命,想要进入这里。
她已经把里面的情况告诉了上级,上级也正在研究各种方案的可行性,听到她的请命,上级沉着地看她:
“你认为,面对那位邪神,人类究竟应该怎么做?”
安岳庄严坚定地说:
“人类所能做的只有:帮助祂和她,好好谈恋爱。”
*
向饵从幽深痛苦的梦中逐渐醒来,意识像是从海洋深处浮现,她缓缓地清醒,却不想睁眼。
可是她已经听见声音了,有许多声音,细细小小,并不明显,时不时“刷啦”“刷啦”地响。
她还是睁开眼睛看过去。
第一眼,她发现天花板上的裂缝已经修好了,墙壁也是,完全变回了平时的模样。
第二眼,她转过视线看去,发现……许多根细细小小的触手,像蛛网一般遍布整间房屋。
这些触手和那怪物的粗壮触手,似乎有所不同,更加细小光滑,全都是黑色,也没有恶心的吸盘。
这些细小触手们卷曲着,拎着笤帚、抹布、水桶、拖把……正在打扫卫生。
工具移动时,发出刷啦刷啦的声音。
向饵看向触手的来源。
触手蛛网中间,是一只拳头大小、圆滚滚的小眼球,身上四面八方长出许多触手,眼睛一眨不眨,专心驱动触手们做着家务,一丝不苟地打扫一切。
整个房间几乎已经一尘不染,向饵发现自己睡的床单和被罩都被换过了,是绿色小碎花,她以前最喜欢的那款四件套。
恍惚之间,向饵的记忆被动地浮现,她想起自己曾经吓唬这小眼球:
“要是连打扫卫生都不会,我就把你扔了!”
多么讽刺啊……向饵不禁冷笑一声,那时候的她,可真像个小丑啊,明明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妄想自己能掌控……
小眼球发现向饵醒来了,立刻睁大眼睛,眼睛下方张开一道裂缝。
它忽然又小心翼翼地把裂缝转到背面去,正面只有眼睛,像是知道向饵不喜欢那裂缝,不让她看。
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声音,在安静空寂的屋内响起,带着哭腔,又有点惊悚:
“我……我会……打扫卫生……别……别扔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