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晚一样,苏南禅跟随大部队来到湖边,趁前面的人放血时躲到旁边的芦苇丛里,直到他们离开,才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仆从们在商臻嘶哑的“五更天嘞”尾音里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中,管家与管事却留了下来。

  管家上船灭灯,灯灭后,管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水桶、一个竹筛,淌水上到船头坐下,将筛子放在桶上,用木瓢舀水过筛,倒进桶里。

  疏旷的风声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幽咽呜呀,像凄厉的哭喊,听得人汗毛倒立。

  苏南禅眼力不错,夜里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管事的举动尽被他看在眼里。

  那水桶不大,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管事将筛子挪开,倒扣在船头弯起的地方。

  残留的水珠渗进船体,风中送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苏南禅瞪大眼,在管事提桶起身时,看见桶里晃荡的液体,那赫然是暗红色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略有些粘稠的……血。

  他,用一个竹筛,将湖水里的血分离出来了。

  这技术要放在现代,诺贝尔老师高低得复活亲自给他颁奖。

  苏南禅由衷感慨道: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可真奇妙。

  管事把装着血液的木桶伸进船舱,抽回手的时候,屈指在舱门上轻叩三下。

  里面的管家答应了一声,然后小船便自己动了。

  原本斜垂在两侧的船桨动了起来,像两只手扒拉着水面,带动船身向前。

  挂在船头的一对灯笼也自行点燃,幽幽的黄光映照水波,如同有形的目光。

  整艘船就像突然被注入灵性,变成了活物,正驱动肢体,熟练又快速奔向目的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划出了几十米远。

  见状,苏南禅不及多想,连忙沿着河岸跟了上去。

  湖里水草丰茂,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船的速度。岸上茂密的芦苇却是苏南禅的助力,不仅为他遮掩身形,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也能完美掩盖他的脚步声,让他的“潜行”十分顺利。

  一人一船几乎平行行进,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处泥沙积成的浅滩,两三只鹤卧在其中休憩,一声不闻。

  船停在浅滩前,管家提着空了一半的木桶走出船舱,与管事各自提了一盏灯笼快步下船,朝不远处走去。

  那边草木稀疏,而且地上全是干燥的沙砾,苏南禅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不跟上,就在芦苇丛远远地看。

  所幸那两人并未走得太远,走出三二十步后便停下。管事弯腰在地上摸索着,片刻后掀开了一块木板。

  “倒进去吧,小心点,别溅到身上。”

  管事一面叮嘱管家,一面连退三大步,还用木板挡在身前,如临大敌。

  附近安静得针落可闻,即使他的音量不高,苏南禅也听得清清楚楚,越发好奇木板底下是什么东西。

  管家似乎做惯了此事,冲管事翻两个白眼后,小心翼翼地拎起木桶,将桶中液体倾倒下去。

  他的动作缓慢而仔细,透着股惜命的谨慎,半桶血愣是倒了足足一刻钟,才完全倾倒干净。

  血一倒完,管家立马跟管事那样连退三步,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呼……真好,又捡回一条命。”

  “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胆儿比眼睛还小。”

  “你胆儿大下回你来!”

  “不用不用,我的胆子还没有针眼大,不敢跟您比!下回还得麻烦您老!”

  “知道就闭嘴,赶紧的,该回去了!”

  两个“管”字辈的男人一路拌着嘴,没有坐船,从苏南禅的来时路离开。

  苏南禅藏在芦苇丛内,耐心等待他们二人走远,并确认他们不会回来,才分开身前的芦苇走出。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光不甚明亮,云层厚且黑,光照不足,能见度感人。

  苏南禅凭借过人的视力,硬是摸黑找到管家浇血的地方,鼻翼翕动,循着浓重的血腥味找到了那块被沙砾遮掩的木板,小心翼翼地揭开。

  下一秒,浓重且冒着热气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仿佛跟鲱鱼罐头放在一起沤了十天十夜的有机肥,熏得他差点呕出隔夜饭。

  苏南禅连连退后,用手在脸前扇风,好容易才把那股黏腻的臭味从鼻尖扇干净。

  所幸四周空旷,风又大,这股臭味来得突然,散得也快。

  等味道散尽,苏南禅再次靠近,定睛朝下方一看,只见半米深的圆坑里栽种着一株巴掌高的树苗,通体暗红色,有三根枝杈,每一根顶端都结了一颗金红色的果子。

  看着这株树苗,苏南禅陷入沉思。

  管家和管事费这么大劲儿取血灌溉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树苗,他们之所以以当下这种麻烦的方式取血,也是为了最大程度避免泄露树苗的存在。

  既然他们如此看重这树苗,为何不在树苗所在地设置防护和警示措施?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设置了,是苏南禅没发现。第二,他们不需要设置,树苗有保护自己和把敌人打成狗的本事。

  如果是前者,苏南禅已经靠得这么近,管家和管事早该发现了,不会到现在还没动静,那答案就只能是后者。

  深吸一口气,苏南禅折了几支芦苇打结成团,扔进树坑。

  芦苇团碰到树苗的瞬间,三颗果子一亮,缭绕着黑烟的金色火苗从树皮里喷吐而出,将其烧成了灰烬。

  fine。

  苏南禅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不是气笑,而是高兴。

  这小树苗苗越难对付,越能看出幕后之人对它的重视。只有那个老阴比足够重视,失去的时候才会心痛得令他满意。

  苏南禅掏出钟雨仙给的匕首,缓缓拔刀出鞘。一泓银光如流动的月色,直直照在小树苗上。

  这一瞬间,白天与钟雨仙的交谈在他脑海中闪现。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苏南禅喃喃低语,握刀的手果断劈下,手起刀落之间,三颗果实从枝头被斩落,尚未落地就自发燃烧,化为灰烬。

  这还不够,紧接着他又将树干砍成几截,再把浸满血液土壤挖开,刨出树根,一刀一刀削成碎块。

  直至树根、树干失去所有生命力,变成苍白枯槁的枯枝,他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苏南禅蹲在地上,用匕首划拉着坑里的木块,愉快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管你的主人想利用你做什么,现在都只是一场空了。我这人记仇,你别见怪啊。”

  说话间,匕首突然磕到硬物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苏南禅一愣,连忙将泥土拨到一旁,露出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铜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断掉的笔。

  苏南禅捧着盒子,忽觉心脏一震,那团被钟雨仙强塞给他的记忆与修为重重撞击他的胸腔,激起一阵阵闷痛。

  下一刻,金红色的丝状光芒从他心口流出,在半空凝成宝石般的光团,没入那支毛笔。

  毛笔修复如初,翻起玉色光泽,苏南禅也因为隐忧解除而不受控制地感到通体舒泰。

  不过……

  苏南禅皱了皱眉,抚上胸口,他的心脏暖一阵冷一阵的,好像被两股迥异的力量环绕包裹,不难受,却让他有些不得劲。

  这是没清干净吗?

  正当他疑惑又隐隐不安之时,远天忽然传来剧烈的破风声,就像有什么正以极快速度向这边靠近。

  苏南禅转头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远处的湖面掀起了巨大风浪,浪头顶端是一口棺材,棺材之上还站着一道模糊人影,踩着棺材翘起的一角,犹如踏着冲浪板,分浪裁风,极速滑翔。

  苏南禅:“……卧靠!乘风破浪的棺材!”

  ……

  天空上,黑云遮住最后一点月光,不点灯火的城主府内漆黑一片,安静得不闻半点杂音。

  孟非常坐在轮椅上,钟雨仙推着他走进柏草园,穿着一尘不染白衣的两人成了黑夜里最亮眼的存在,跟活靶子一样。

  “就在这儿了。”孟非常指着千丝海棠林的方向,没头没脑地说道。

  钟雨仙应一声,并指如剑,向海棠林轻描淡写地一划,空气中霎时响起布帛撕裂的利声,夜幕仿佛被裁开的纸张,裂成两半。

  黑暗如活物般快速消退,周围的石灯无火自燃。

  海棠林中不闻任何动静,却有一道阴影贴地游行,直向柏草园深处滑动,没入植被构筑的影子。

  钟雨仙眼皮子也不动一下,略略抬手,张扬的风便在四面八方呼啸升腾,将那片影子的载体——覆盖一整面墙壁的蝴蝶藤裁成碎片。

  “真暴力。”孟非常扶额,“蝴蝶藤不好种,你把根给我留着。”

  钟雨仙没理会他,猛然收拢五指,蝴蝶藤碎片便向四面炸开,一声闷哼随之传出,伴随而来的是从阴影里载到地上的人。

  商臻。

  她口吐鲜血,一道伤痕自眉心直直连到下颚,几乎将她的头颅从中剖开。束发的冠带已经破碎,她的长发披散在地,一朵绒花咕噜噜滚到旁边。

  与此同时,钟雨仙从蝴蝶藤碎片中抓出一道略显虚幻的身影,正是苏南禅白日见过的红衣傀儡。但此时的她不再美丽柔弱,通身遍布细密的裂痕,仿佛一尊随时可能粉碎的瓷器。

  一人一傀儡受钟雨仙灵力束缚,被吊在半空,既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也被剥夺说话的权力。

  钟雨仙面带微笑,温柔和善地做了最利落狠辣的举动。

  “一个青傀门的小姑娘,带着比蝼蚁强不了多少的本命傀儡,来盗我的东西。”

  钟雨仙笑吟吟地说道:“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虽然修行界小辈们的实力像地里的韭菜,一茬儿不如一茬儿。可这胆子倒是一代比一代大。要生在女娲娘娘补天那个时代,五彩石也不用炼了,把你们填进去,这滔天的灾祸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

  商臻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然后“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红衣傀儡浑身颤栗,身上的裂纹也多了一些。

  “咳咳。”孟非常清了清嗓子,“别忙着挖苦小孩儿了,办正事吧。赶紧将底下那玩意儿拿走,我是真的快压制不住了!”

  钟雨仙瞥他一眼,挥手将二人挪开,露出后方被夷为平地的海棠林,旋即指诀一变,地下立刻透出金红色光芒,星星点点,照破夜色。

  光点连接成线,线条交织,筑成玄妙阵势,强行分裂地层,将隐藏于下方的一口木制、长方形、前窄后宽的大盒子托上地面。

  孟非常:“?”

  商臻、红衣傀儡:“!”

  钟雨仙:“……”

  孟非常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木盒:“你让我给你守了一百年什么玩意儿?!”

  钟雨仙:“大约是……一口棺材?”

  “收起你的不确定语气!这就是一口棺材!”孟非常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看商臻的也是,“你让我替你守棺材,青傀门的人过来偷棺材……你们这都什么爱好?!”

  “嗯……”

  钟雨仙正不知如何回答,不远处阵势消散,虚空中忽然冒出数十根漆黑的根须,像张巨口猛地吞下棺材,然后潜入地底,飞快逃窜。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沉默了。

  “你看,藏棺材和抢棺材都很正常。”钟雨仙不着急追,反而一本正经地向自家好友解释,“我们修行界的人经常干这种事的。”

  躺枪的商臻:“……”不!她们不是这样的!

  被连坐的孟非常:“……你给老子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