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哪吒心口有一颗定魂珠, 那本是你的法宝,如今为他所用,却是暴殄天物。”
“你这是何意?”敖泠蹙眉冷然, 去看逆在光下的敖丙。
映照在浪峰上的霞光犹如一片片燃烧的火焰,点燃了他的衣袖, 可他偏偏清润如水, 丝毫不受霞辉影响。
他与哪吒像两个极端。
“定魂珠能造出无上幻境, 亦能止无穷梦魇。”敖丙转过身去看她,“他本不会受心魔之苦,是他自己不会运转定魂珠, 才遭此劫难。”
海声晃荡如歌,潮起潮落,扰人心神。
敖泠向远处看去,已是空无一人。
哪吒方才被心魔反噬, 昏厥过去。她趁金吒木吒心神大乱之时窥探了他们心神, 已知晓他们是哪吒的兄长,对哪吒并无恶意, 就由着他们将他带走了。
她也不小心触碰到了三昧真火反噬的烈焰,便痛彻入骨。
哪吒该有多痛呢?
“你有办法救他。”她笃定道。
这次敖丙沉默了很久,眼中的情绪交织,逆光之下,她却难明其中的深意。
“阿泠,如果你恢复记忆,尚可救他, 你愿意么?”
“愿意。”她回答地很干脆。
敖丙强撑的几分笑意僵在嘴角, 他喃喃道:“你不是害怕.....”
他读了她的心,知道她有多惊惧那些往事。
那些过往肮脏不堪, 曾经磨灭了她眼中的神采,将她逼得泣血哀鸣,走火入魔。
人心中总归会有好奇,她也会好奇从前,可只要不再亲眼所见,至少能保留一分宽慰。
就连他,心中也还有一丝龌龊的心思,盼望着她不要恢复记忆,这样对他的怨气还能少一些。
“敖丙。”这次她喊得是他的名字,“你难道没从我心中看到,我与哪吒的过往吗?”
她指的是在山谷中相伴而生的岁月。
敖丙的脸色白了几分。海族久居海底不见阳光,都是肤白盛雪的,如今却更显得他面色凄凉。
他自然看到了,是哪吒将她养大的,是哪吒陪了她这么久。
“在我有记忆的十五年人生里,他的存在早已不可磨灭,这是谁也比不得的。”敖泠看着他,“我可以为了他放下过去,也可以为了他拾起过去。不管过往的真相有多残酷,只要是为了他都可以。”
待她的话说完,敖丙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
“你的十五年......”
一千多年前,东海之中敖泠的十五年,尽是虚伪与绝望。一千多年后,哪吒为她送来的十五年,却尽是温暖与期盼。
琉璃色的眼眸中尽是痛苦与懊悔,最后化作一片释然的妥协。
他轻声说了句好。
“你能寻到可以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哥哥为你高兴。”
一声哥哥,所有往事在他心中尘埃落定。
纵然李哪吒当年血洗东海,与龙族之仇不共戴天,他自己也曾死于他手......可只要是她欢喜,他又能如何说呢?
作为她的亲人,她的哥哥,即便敖泠不认他,但他依旧心知他亏欠了她良多。
“定魂珠是你的法宝,唯有你会使用......若你恢复记忆,或许还能替他寻到转机。”
李哪吒如今去了南海,可是心魔终归是心中的劫,敖丙从一早就看出来,此劫只有敖泠能助其渡过。
解铃还须系铃人。
“有人助你重生,用的是一块龙骨一片龙鳞。但那人并不知除此之外,还需在海藏玄洞深处渡过龙泉眼,方能铸塑龙灵,得成真龙。”
龙族上古湿生,便是由龙泉眼而生。
昔日母族式微,雌龙便会被拖入玄洞之中,被迫与雄龙交/配。
这是龙族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有在那处才能育生龙灵。
敖丙神色复杂,她也曾被拖入玄洞之中。
只是因当时敖广一心要取定魂珠,她又年纪尚幼,才算是逃过一劫。可给她造成的伤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敖泠点点头,在听见这个地方时,心中不由得漫上痛意,却没有表露:“那现在就去吧。”
“此去便无回头路了。”敖丙提醒她,“若记起来,也许真会带给你痛苦......”
她脚步不停,一步步走向海岸。
她的声音又轻又坚定。
“我要救他。”
......
南海普陀山中,烈焰方才燃过,便被玉净瓶中的露水所化。
润物无声,燎火又起。
哪吒咳出一口血,方才醒来,便强撑着不愿再躺下。
“敖泠呢?”
木吒垂目不语,只是盘坐于蒲团上看着他。
“让我走。”哪吒已不耐烦,“她还在东海,我不能丢下她一人。”
木吒瞧着他的样子,总算叹了一声:“你急火攻心,丧失理智,就算去寻了她,不也是在伤害她?”
可哪吒脊背挺直,死死按在床沿,挣扎起身,是不肯退步的意思。
木吒双手合十,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是要去找她。”
“......”
哪吒如今伤着,受心魔控制,断然不会去找敖泠的。
只是不愿意在他面前,不愿意在他们这些所谓亲人面前而已。
“千年百态,你却一如当年。怨恨难消,煞气深重。”木吒一时心中不是滋味。
哪吒抬头看他,目如寒霜:“那又如何?李木吒,我没怪过你,你也不必拦我。”
木吒这次笑了,他已禅修千年,早不是稚子天真,可这一笑却有些少年气勃然而生。
“我自然知道。”他的声音已有了几分看清尘世的豁达,“只有大哥,才以为你会因为当年的事怪他。”
哪吒皱眉,费解道:“那你为何不让我走?”
“我已说过,你身上煞气太重,伤人伤己。不如随我苦修个三百年,磋磨磋磨心中的火气。”
有什么思绪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哪吒已经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你诈我!”
木吒哈哈大笑,一如当年那个和善温良的少年:“我还真怀疑过你是不是怪我和金吒了,可是转念一想,当年我也没惹你啊。”
哪吒的神色不太自然,偏过头去:“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
“你放心,弟妹没事,敖丙带她回龙宫了。”
不说还好,一说哪吒的脸瞬间阴沉,咬着牙真站起了身。
“你别急啊!”木吒在他身后喊他,“一切讲究缘法因果,她与东海的缘分还未尽呢,只待这次彻底了结。”
哪吒已经跨步到门前,听了这句话才步履一顿,反问他:“彻底了结?”
木吒轻轻点头,已经转身去给哪吒倒茶。
“咱们兄弟俩好久没说过话,不如烹茶而谈?”
“没什么好说的。”
木吒握着壶柄的手一顿,揶揄道:“可我瞧着你对弟妹倒是很多话。”
“......”
哪吒想说你和她根本没可比性,可觉得这话不妥当,最后选择沉默以对。
木吒倒是不急,犹自燃了茶炉。
茶香四溢,水声泠泠,原本是舒缓心神的好氛景,可哪吒终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她身死魂寂,足以抵了弑父之罪。”木吒不疾不徐,替哪吒斟了杯茶,“但缘分一事太难道尽,许是你逆天改命为她复生,许是东海仍有牵挂她的人。因果牵扯不息,但她有心决断,便是今日了。”
一番话高深莫测,玄之又玄。
木吒没给他说话的间隙,又继续问道:“说起来,一千年前她的死,可是天道已定的死劫,你究竟是如何令她复生的?”
哪吒不语,只是紧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的情绪。
三昧真火在焚烧他的灵识,滚烫灼热的灵力反噬,细密又尖锐的刺痛一点点烧化他的身体,让他有一阵恍惚,似乎回到了被玲珑宝塔焚身的那一年。
那灵火与三昧真火不相上下,潮火滚浪令人无处遁身,灵魂躯壳皆困于塔中。
可他凭着一腔不甘,硬生生扛了下来。
后来塔火渐熄,一身皂道服的老者走至他身前,沉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若能替你了却心愿,你可愿放下仇怨?”
他抬眼看去,李靖躲在老者身后一言不发,那虚伪的嘴脸令人作呕。
三千灵识皆震荡,极致的愤怒让他攥紧了火尖枪,几乎就要挑上李靖的胸膛。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要杀了李靖。
可是燃灯道人语气淡淡,破开了他藏在凛然杀气下的秘密。
“我可以救敖泠。”
他的手一颤,枪/尖偏了一分。
再开口时,他都未发现他的声音是发抖的:“怎么救?”
“你身上还有未尽的使命,日后也会有无上造化。我无心逼你至死,只要你答应今后不再生弑父的念头,归顺天道,效命天庭,我便会救她。”
封神之役凶险异常,玉虚仙首犯红尘杀劫,将有颓败之势。但天庭羽翼已丰,不日将承天道统宰三界。
燃灯道人已是看中了他的造化,想要顺应天命,为往后的天庭主宰送上一把刀。
“我为何要信你?”
“你只能信我。”燃灯道人风轻云淡,“所有人都告诉你她的死是定局,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燃灯说得没错。
他确实无路可行了。
太乙真人无力救她,他寻遍天下无门,甚至还曾深入东海寻龙族秘法。
可是,什么也没有。
回天乏术,再无生机,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可他不能放弃她,他不能丢下她。
哪吒弃了枪,一双手紧握成拳,站得挺直峭拔。
他浑身的生气早已在玲珑宝塔的热浪中蒸腾殆尽,声音喑哑晦涩,低声应了一句。
“...好。”他答应了燃灯。
只要敖泠可以回来,他愿意放弃血仇恩怨,愿意决断过去。
他甘心归顺天命。
只要她能回来。
“是一千一百四十三年。”
南海之中,露水氤氲,哪吒对正惬意品茗的木吒沉声而道,恰如解释。
大闹东海之日,他破开海藏玄洞,替她寻回了失去的那块龙骨。
但敖丙已经送了一块龙骨给她,她没能用上,被他收了起来。
后来乾元山间,她又为他送上一片龙鳞。
一块龙骨,一片龙鳞。
他倘若少了其中任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万幸他有。
龙骨化身,龙麟凝魂。
他将龙骨与龙麟没入西岐的寂潭冰雪中。
燃灯告诉他,龙身三年一化生,他三年便需凝一回精血来供养她。
龙有三百八十一块龙骨,他看着一寸寸的龙骨生长出来。
他等了一千一百四十三年。
木吒不明所以,纳闷道:“什么意思?”
哪吒却再没有回答,仇怨埋藏在心中,是化骨难言的恨与平息。
南海的风漫过水气横生,是独属于海浪的清甜,其中还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清脆悦耳的银铃声细微却清晰,飘入哪吒的耳畔。
他心中一紧,腾然起身。
“哪吒,你去哪儿!”木吒搁下茶盏,急急问道。
灼热的风掀过露珠,水落无痕,哪里还能看见哪吒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