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迷雾中迷失了方向, 停滞浓沉的雾气卷过周身,寒意从尾椎骨涌上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潮声滔天, 一声比一声响,振聋发聩。
敖泠心中生出一丝烦躁, 正想捏诀阻绝这嘈杂的声音, 就见雾气渐渐消散, 露出一碧万顷的大海来。
有一个身着海青龙袍,头缀琉璃贝珠的威严老者背手而来,浑浊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看她的神色极为宠溺。
“敖宝儿,你去哪儿了?”
她却一怔,心中泛起钝痛。
这个称呼由哪吒说出来并没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由这样阴森嘶哑的声音来说, 却让她凉意从头至脚蔓延, 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方才有人告诫过她。
别看,别说话。
她还记着, 即使恐惧蔓延在心间,还是强忍着闭上了眼睛。
可是那犹如附骨之疽的声音仍然在耳畔回响,一声近过一声,明明是含着笑意的话,却让她不寒而栗。
“敖宝儿,你离开东海都多久了?该回来了......贪恋人间,生了妄欲, 可是东海重罪。”
最后一句话几乎贴在了她耳边, 寒声枯骨一般:“也该去见见你的哥哥敖泯了。”
她猛地睁开眼,嘴唇发颤, 脸色煞白。
形如枯木的手攥紧了她的手腕,腕骨传来碾碎般的疼痛,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问你。”那人浑浊的眼中再无暖色,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你杀了敖泯?”
敖泠已经吓到失语,深重的惶恐压得她心口抽疼,微张着嘴,不住摇头。
“不是你?那你杀了谁?”一声冷笑在她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浸润着彻骨寒意。
她急于反驳,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谁也没杀。”
“不。”
他眼中暗波流动,声音变得呕哑难听起来,似乎咯了一口血在嗓子间不上不下:“你杀了我,还杀了敖泯。”
笃定又讥讽的语气,似乎已经给她定了罪。猩红血迹顺着海青色的龙袍往上爬,他的面容越发清晰却诡异。
敖泠知道,她从前一定认识他。
是谁?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心口的疼已经从钝痛变得犹如刀割,她颤着声:“我没有杀,我没有......”
“谁能证明呢?东海大丧,五太子敖泯指认的就是你,是你弑父弑兄,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不,我没有.....”疼痛叫她难以呼吸,像是被人狠狠遏制在地,难以动半步,但她厉声反驳,“就算杀了,肯定也是你们该死!”
面前的人盛怒无比,逐渐化身成一条硕大的龙,地动山摇,阴翳将她笼罩,她忍不住往后倒去。
“你如此悖逆不轨,逆天而行,不如就跟着他们一起死。”
龙身游窜天际,遮天蔽日,发出嗬嗬的诡异笑声,令人头皮发麻。
什么?
她眼神中露出一丝迷茫来,四周的模样在不停地变幻。
乌云犹如鬼魅压境,巨浪滔天,有百姓的哀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鳞次栉比的房屋被巨浪冲垮,无辜的百姓被卷入海中,顷刻间没了声息。她想去拽住什么,可摸到的只有一场空。
似乎有人在她身前,细数她的昭昭罪行。
“东海叛徒敖泠,私与李哪吒大闹东海,杀害兄长,意图弑父。又不顾天规,私为陈塘关降雨,桩桩件件何顾天庭与龙宫?”
“如此重逆无道罔顾伦常之辈,违反天纲天则,亦违反了龙宫宫律,由我东海龙宫看押,不日定罪。”
迷雾中蓦地有人死死按住了她,逼她跪在地上,锁链加身。
她挣扎着要起身,身上的法器灵宝皆在震颤抵抗。
“我没有!”她没有罪,她何罪之有?
兵刃交加,振聋发聩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迷雾里呛入肺腑的浓烟让她几乎窒息。
一幕幕从未见过的场景在扭曲变幻,逼得她快要崩溃,声嘶力竭。
幽深海底烈焰莹莹,入目赤红,蔚蓝海水染上血色,随着海浪掀起一阵血雾。
少年手执短刃,削肉剜骨,鲜血如惊雨直下,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东海的丧钟一声高过一声,肃穆威严的声音直要击溃她的耳膜。
“敖泠,你犯东海杀劫,本该身死偿还,此番可认罪?”
空寂渺然的声音了无感情,不断控诉指认着她,让她心中真的恍惚生出一股死念来。
是她真的有罪么?
“我......”
忽而一抹鲜亮的红绸穿过云雾,在她眼前抖落成画,卷上禁锢住她的锁链。
有人在惊呼三太子。
熟悉的声音穿透了云间,清冽又锋锐,他厉声恨言:“若天庭非要逼我,我便反了这天庭!”
“谁若拦我,我便杀谁!”
“李靖,你不顾与燃灯的约定,我先杀了你!”
她什么也看不清,心口的疼痛令她几乎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渐止,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艰难的呼吸声,连带着身后压着她手臂的天兵也松开了手。
有人拨开云雾,一柄紫焰火尖枪凛冽无比,卷起尘埃破晓。
哪吒鲜亮的红袍染了暗色,明明血浓如墨,满头满脸皆是血,可眼中的三昧真火熊熊燃烧,涤烬世间污祟。
他伸出手来抱她,温暖炽热的怀抱熨帖了她惊慌失措的心。
“都结束了。”清朗的声音有一丝颤,可却那么坚定,“我们回家吧。”
家......
她被迷雾中的瘴气搅得灵识不清,头疼欲裂:“我的家是......”
她还有家么?
哪吒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顿了一会,嘴唇微动:“阿绫,我们的家,还记得么?”
“......”
迷雾渐渐退去,海岸线笼罩了一层辉光,她抬眼看去,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尽是手持兵刃的天兵天将,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她忍不住往哪吒怀里缩了缩。
哪吒捂住了她的眼睛。
枕在他的胸膛间,她恍惚想起来,她的家在三千里往西,是一处漫野飞花的山谷。
是她和哪吒的家。
所有硝烟最终平寂,天兵尚未动作,有人来了结了这场仇怨。
南海修行的惠岸行者木吒御风而来,奉观世音之命带来佛门口谕,与之同行的还有文殊菩萨座下的大弟子,如今已身在灵山如来佛祖之处任职为前部护法的金吒。
两人皆是佛门贵子,携的是西天佛门之令,无人能拦。
“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冤深似海恨难平,可昔日东海龙王早已力证敖泠无罪,天庭何必赶尽杀绝?”
昊天圣人肉身成圣,三千劫始证金仙,又超过亿劫,始证玉帝,早已超脱三界外,无心亦无情。
天纲天则已定,不容任何人置喙,可佛门如今势重,天庭即便有抗衡之心,也终究心有余力不足。
天庭最终撤了兵,向西天允诺再不追究。
大雾散去,敖泠看见了不远处的敖丙一行人,除却他,还有黎生和昏迷的年年。还有.....一个如密境中一样身着龙袍的青年。
那身龙袍像是她的噩梦,她的心颤了一颤,后怕让她忍不住搂紧了哪吒,似乎这样才能给她一点慰籍。
海面已经平静下来,碧海晴空,可手持玲珑宝塔的李天王却尚在云端,并未离去。
他飞身而下,面对着三位昔日的儿子,痛心怒吼,几乎崩溃:“我没有害她!是天庭发现了她的踪迹,与我何干?”
玲珑宝塔迸发着七转流彩的光,明明耀眼夺目,流转着温润的光晕,却是杀人利器。
“哪吒,你教唆金吒木吒忤逆我,为子如此,大逆不道,我今日便收你进宝塔,叫你好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金吒拦在了李靖身前,语气平静:“释迦牟尼尊者已授下密令,玲珑宝塔与佛有缘,让哪吒认塔为父。你与哪吒再无父子干系,何来大逆不道之罪。”
“那我以塔镇压他又如何?”
金吒一刻也没迟疑,看他的眼神也尽是疏离:“不是不可,但因果未成,你要自行承受其反噬。”
哪吒嗤笑一声,犹自抱着敖泠就要离开,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李靖脸色难看,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管不顾,只得又去拉二儿子木吒。
“你们是我的儿子...佛门禅修千年,千年间竟连一句话都不愿对为父说,难道这么久都不够了结当年的怨吗?!”话至最后,竟也有一丝哽噎。
木吒却看也没看他,神色坦然,双手合十:“施主,佛门修行,六根清净。我早已看开,也望施主莫要陷入执念。”
当年封神大战之后,普贤真人闭关远游,木吒学成,肉身成圣,却再没有回过李家。
后佛门兴起,他拜在南海之下苦修,再不问红尘之事。李靖寻了他无数回,可他依旧坚决,昔日在总兵府立下的誓言,不愿再变。
“逆子,都是逆子......”李靖往后推开几步,已有了些癫狂,“我有何错?!我所作一切都是护陈塘关安危,可你们这些孽障,却如此待我!”
他笑声癫狂,笑里又带着痛,嘶声力竭。
“父亲。”金吒垂眼看他,抿着唇沉声道,“你还记得,当年母亲被你逼死之事么?”
如今只有金吒愿意开这个口喊他父亲,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比。这样犀利,并没有留任何情面,就给他定了罪。
逼死自己的夫人......
在最讲究伦理道义的众神面前,说他有杀妻之罪,就像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罪大恶极,枉为天神。
此言一出,李靖脸色惨白,顿时僵在原地。
“母亲心善,为母慈悲,只是想维护自己的孩子,她又有何错。”
“哪吒当初才是为护陈塘关安危而死,可你是非不分,砸了哪吒法庙,将母亲逼至绝路。她本是肉体凡胎,你破了我的禁制,反噬伤了她,她已是心灰意冷之际,才会重伤而死。”
金吒紧握双拳,说到此处,眼中已是一片怒意。
他曾经那么维护自己的父亲,可是李靖薄情寡义,懦弱无能,先杀死了他的弟弟,又想这样逼死他的母亲。
他是曾想忠,想孝,想义。
可是,家已覆灭,人已离去,是他的父亲,亲手将一切都毁了。
忠义孝顺,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他的愚昧不堪,甚至成了造成这一恶果的帮凶。
“你害死母亲,枉为人夫。”他一字一句,哪里还能看到半分对亲人的眷恋之情,“你逼迫哪吒,枉为人父。”
“可你如今还能在天庭任托塔李天王之位,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句句戳中李靖的心,字字刻入李靖的骨。
李靖的脸色已是煞白僵硬,他任托塔李天王......
他不由得向表面一派宁静的云层间看去,那里仍有无数双眼睛在窥看着,他一生所求仙途,度厄真人不愿给他,好在最终得燃灯道人指引,点化成仙。
可是成了仙又如何?
三个儿子早已在他的锦片前程里撒满刀尖,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遭人唾弃,金吒表面温和却尽是疏离,木吒一去南海再不归家,哪吒.....
他在天不得昊天玉帝重用,不得同僚尊重,明面上哪吒由他调用,实际却是他需得攀附自己这个逆子。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笑话,看他做小伏低,看他举步维艰,看他众叛亲离......
即便到此刻,他还要求得哪吒原谅,因他被这东海龙女下了禁术,梦魇千年未得一日安宁,痛不欲生。
他们毁尽了他的仙途。
如今,还以此来讽刺他。
“你...你们......”
李靖脸色难看至极,想狠狠看一眼敖泠,又碍于哪吒的脸色不敢看,最终掐紧了手中的玲珑宝塔,企图维护着最后的尊严,转身离开。
敖泠一直躺在哪吒怀里,她心口的疼痛总算缓了一些,听他们说完这些话,心中也忍不住苦涩起来。
说不出为谁苦。
她只得喃喃问哪吒:“你的母亲......她......”
哪吒搂紧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回应她:“母亲一生凄苦,但好在晚年已释然了这些往事。”
敖泠一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仰着头去瞧他。
哪吒也低头看她,不过目色疲惫,却想到了那一段往事......
金吒骗了李靖,不过是为了要李靖愧疚,要其永远背负杀妻之骂名,永远不能翻身。
其实,母亲当年并没有重伤离世。
当年他的法庙被毁,敖泠为他报仇却一去不回,心如死灰的母亲独身一人离开了陈塘关,后回了娘家,闭门不出。
甚至连他都被金吒骗了很久,只因金吒想借此来报复李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此事。
后来,他还是探查到了母亲的踪迹,彼时封神之战早已结束,已经苍老年迈的母亲却目光依旧温柔,让他不要再怪其他人了。
“原本我已重伤不治,心灰意冷至此,也想就此一了百了。”母亲看着跪在地上的他,轻声缓缓,“但是金吒跪在地上求了我无数日夜,他也说要为我报仇,为你报仇......他原本就是最顾念感情的,你也不要怪他,哪吒。”
“伤你的说到底是我与你父亲,生你来世间,却对你未尽养育之责。”
哪吒未吭一声,那时的他仍旧未原谅整个李家。
但他提到,可以为母亲寻一条修仙求圣的路,渡她修为,佑她往后一生平安。
“你们过得好,我便算是无憾了。”殷夫人却摇摇头,笑得依旧温和,“金吒也与我说过此事,但我亦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早已看开,这一世过得凄苦,不愿再回想......下辈子,不想再这样累了。”
人到晚年,殷夫人是真的看开了一切。
所求不过是来世平平淡淡,再也不必经历夫妻离心,幼子离世之苦。
哪吒却愣住了。
“于我而言,做凡人一世短暂,却也短痛。”殷夫人将他扶了起来,她一向是温柔的人,温柔对他嘱咐,“你的人生却还很漫长,切莫让仇恨执念蒙蔽双眼,哪吒......”
那时,他的神色却蓦然变得迷茫起来。
他在那一刻想到了敖泠,她说她这一生颠沛离苦,皆是幻梦,她痛苦至极心如死灰。
她想解脱。
“李靖无义,但金吒木吒依旧是你的家人,是我们的家人。”母亲是这样说的。
再后来,已经年迈的母亲在他们三个孩子面前安然离世,寿终正寝。
他们三个人跪在母亲面前,沉默一室,又各自离去,可有些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
海浪潮声,敖泠看见远处依稀的身影已经往此处而来。遥遥东海,如今近在咫尺,亲人明明就在身边,却像有一道天堑相隔。
哪吒低头看她,想掩住她的脸,免得她触景伤情:“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极轻,似乎没什么气力。
敖泠总算发现不对,从他怀中退开。她才站定,哪吒整个人就脱了力,几乎要栽到她身上。
金吒也看向哪吒,本想伸手去拉他一把,却见他微微避开,不由得神色复杂万分。
心魔已生,哪吒强入迷障救下敖泠,定遭了极强的反噬。
而且他果然猜中了,这个弟弟是真的敢反上天去。今日若非他与木吒拦下,一柄火尖枪都快直指李靖了。
若哪吒真反了,天庭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这本是天庭特意给东海的下马威。
昔日敖沿挑衅天庭威严,如今天庭欲杀敖泠,为的便是以儆效尤。
故意设下迷阵,也是要告诉整个龙族,纵然东海幻术高深,天庭也一样能用迷阵杀人。
怀璧其罪,东海越是以幻术立命于世,天庭便越要抹杀这份傲气,势必要十万里海域彻底俯首称臣。
哪吒一身血衣,眼中的火光灼热不灭,翻涌的三昧真火开始向四周蔓延,几乎要失去理智。
他自己将敖泠推开了,火尖枪伫在地上,他死死攥紧枪柄,才堪堪稳住身形。
“哪吒。”久未出声的木吒开口了,“不如随我去一趟南海,或许观音大士能想办法为你化解。”
“不必。”他紧咬牙关,不愿接受木吒的好意,可喉间忍不住咳出口血来。
敖泠急忙去要扶她,可她的手才触到他的发梢,灼烈的三昧真火就烫过她的肌肤。
那真的是深入骨髓的尖锐疼痛,灼烧的痛意漫过四肢百骸,可她强忍着没吭声。
哪吒又撑着往后退了两步,这次冷着声想斥退她。
“别碰我!”
“你去南海吧。”她满目焦急,“心魔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佛门或许有办法。”
哪吒微一错愕,凝视着她含着关切的眸子:“你知道了?”
他自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可敖泠早就看出来了,何况清晨走得那么急,不是唯恐伤了她,还能是什么。
她还没说话,敖丙已经走至他们面前。
“阿泠,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