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雪鸿枕在膝盖上，小声问：“你会怨恨我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打了十几块钢板都不肯告诉我。”
谭骁只对这一件事怨念深重。
其余的，他都可以去应对，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无论是感情还是事情，总有可以沟通的办法。
越是艰难的时刻，他反倒觉得，人的视野越应当开阔，因为道路越来越狭窄，如果不能透过眼前的迷雾，望向更远处的星火，那么就会迷失在茫茫黑夜里。
“这么严重啊，那我让你打一拳，你消消气。”
谭骁狠狠地打了他一下，拳头落下，轻飘飘的。
怨当然有，但恨谈不上，所以谭骁后来又摇摇头。
盛雪鸿从来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可谭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听他在开玩笑，就是感觉他翻着花样让两个人都开心。盛雪鸿很少谈论自己，可在谭骁心里，他也是个很需要人关心和爱护的人。
如果他自己不肯说，谭骁就自己去找答案，像现在这样。
“你跟我说一下王大民，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谭骁伸手摸着地上扎扎的草坪，野生的草地，不似市中心的都被修剪过，毛躁且扎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他是个很好的人，他说你很善良，你会帮助他完成这件任务，就算将来你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盛雪鸿冲谭骁笑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
“你们怎么知道我不会生气？我记仇，这种事情我会记一辈子的。”
“好吧，那也很好，至少有人记得他。”
怎么会越说越伤感，明明是个好天气。谭骁心想，还是留到后半生再去铭记或者忘记吧。
“我跟你的账以后再算。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吗？”谭骁抓起一颗石头，朝远处扔去，打了个水漂，水面一片波澜。
“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选择去完成这样一个任务开始，我想他就没有想过能活到最后。”
孤鹰坠落，要选择最壮烈的方式，不愿死在敌人的手里。
盛雪鸿冲他的好朋友开枪——两次，谭骁很难想象他的悲伤，失落，以及在此过程中受到的伤害。
代价，一定会有代价的，每个人都有代价，而付出代价是为了成全更多的人。一旦王大民选择成为红烟的联络员，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日本人的标靶，成为被追杀的核心目标。
那么，为了防止这个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消息最终落入敌人的手中，他们需要一个隐藏得更深，埋在日本人里的间谍，以防止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这个更危险的任务，落到了盛雪鸿的头上。
谭骁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真想狠狠骂一顿盛雪鸿，骂他为什么要接这么危险的工作，骂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盛雪鸿的神情有点犹豫，说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启齿，可是他的眼睛很明亮，像一条春天的河流，一路向东奔流，“你明白，如果没有共同的身份，就很难成为朋友，很多人也不能成为朋友。但只要战争一结束，这些障碍就烟消云散了。”
谭骁点点头，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这样是很难得的。”谭骁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盛雪鸿从来没有表露过立场，但谭骁相信他有自己坚持要做的事，从他第一天进入军校，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开始，他一定有无比坚定要去做的事。
“你还有朋友生活在这里吧？你先前在这边跳船，之后你去找了他们。”
谭骁的声音有点变调，他其实有点介意，但他还是选择不去打听，因为不打听才是最好的：“我没去问，我觉得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媳妇儿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谭骁转过头去，十分严肃地看着盛雪鸿：“如果我不发现，你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盛雪鸿很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会，等一切都结束。”
等一切结束。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态，又会在哪里，他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那好像又总是在梦中出现，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你不怕我发火啊？”谭骁小声抱怨了一句。
盛雪鸿一挪屁股，紧挨着谭骁坐下，一歪脑袋，舒舒服服靠在他肩上。
“那个时候你就不会生气啦，因为我们可以有平静的生活。”
谭骁挺生气的，但盛雪鸿企图撒娇蒙混过关，他也没什么办法。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谭骁自嘲，“我从来都不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
盛雪鸿没声音了，谭骁揉揉他的头发：“被我说中啦？”
谭骁觉得盛雪鸿要搬出他昨天的话来搪塞：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对不起。”
破天荒的，谭骁居然听见盛雪鸿道歉。
那一刻谭骁心里，像被打进了一颗石子，他的心一下子悠悠荡荡地，掀起了一层层如水般的波澜。
“盛雪鸿，你是天上的飞鸟，你有朝一日会离我而去吗？”
盛雪鸿歪了过去，他坐直了，把谭骁掰过来亲了一大口，揉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讲：“你半夜一个人跑出来，我担心得不得了，我怎么会想离开你？”
“我都不知道你讲的哪句话是真的。”
“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家里人。”盛雪鸿亲亲谭骁的脸颊，“我会带你去别的地方，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起过一辈子。”
谭骁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好像还挺有诚意，于是点了点头：“好吧。”
“那你表示一下。”
盛雪鸿嬉皮笑脸地把脸凑过来，闭上眼睛。谭骁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觉得他像一个可爱的小朋友。
谭骁想像平时盛雪鸿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揉揉他的脸颊，狠狠亲他一口。但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下滑了几寸，勾住了盛雪鸿的衣扣，鬼使神差地解开了那粒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