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村长打开院门一看, 是远方尊贵的客人到来，原本不耐烦的神色瞬间变了个颜色，“路先生，您来怎么不说一声呢？”
谷村长的视野里又出现了正在捂脸抽泣的小女孩, 又看到她旁边的老牛, 脱口而出问道：“黄家妞小咋在搁这哭呢？”
他掐腰弯身想上去查看，手顿了一下, 僵在半空中, 而后朝黄妞小摆了摆手, “去去，别在这哭, 回家去。”
黄妞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通红的眼眶四周被她抹了一层脏灰，可怜的小脸多了层滑稽让人忍俊不禁。
路长青用指腹去帮她擦拭眼尾的灰，他将手上的行李箱递给谷村长, “不好意思, 村长，是我把她弄哭了, 这样吧, 我陪她回家，您帮忙带着我这几位组员去村里看看。”
谷村长接过路长青的箱子, 连连点头，他复杂地看了一眼黄妞小, 山里的娃娃不知道路长青, 所以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明白, 黄妞小要走出大山了。
五个人见路长青要丢下他们独自离开, 内心有些忐忑，“嘿，老师，我们不会说华兴语。”
路长青看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抚上胸口，“有些事情，只需要感受。”
将五个人交给了谷村长后，路长青弯腰牵起地上的牛绳，一手握住黄妞小的手，低头看他，“走吧。”
路长青刚走了几步路，牛绳被拉得绷直，牛却不肯上前多走一步，还不停的甩着牛鼻子，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整个场面尴尬极了。
路长青内心叹了口气，觉着自己真是栽了，黄妞小抬头望着路长青满脸的无奈，破涕而笑，脏脏的小脸衬得她的小牙白极了。
路长青将牛绳递给了她，“喏，你的牛只听你的话。”
黄妞小仰着脸，略显骄傲地接过了绳子，路长青帮她拿着书和巧克力，就向前走了几步，没想到黄妞小还停在原地。
路长青顺着她的视线，发现她在盯着自己刚才牵她的手，路长青将书和巧克力归到一只手里，伸出了刚刚的那只手，“要牵吗？”
黄妞小翘起上唇，牵着牛向前走的同时牵住了路长青的三根手指，路长青勾起温柔的笑脸不再看她。
路在脚下，景归土坡，两人与牛相伴，走回了家。
路上，路长青开了话头，“听谷村长说，你叫黄妞小吗？”
黄妞小似乎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高贵的人居然会错认自己的名字，总觉得自己在哪处赢过了路长青，她笑着说：“妞小是我们村话，我叫黄蓉。”
路长青夸张地调高了嗓音，像是被震惊的样子说道：“你叫黄蓉吗？”
黄蓉带着疑惑的眼神抬头望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路长青忽地展开笑颜，“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叫黄蓉，她可是个厉害的女侠呢。”
黄蓉的眼睛亮了，“真的？”
路长青回答了一声“嗯”，黄蓉扬起了笑脸，又想到什么，情绪肉眼可见地低沉了下去，手劲一大拉疼了老牛的鼻头，老牛吃痛地哞叫了一声。
路长青看着她枯黄分叉的发丝，宛如一棵枯萎的小草，他晃了下黄蓉牵着的手，“怎么了？”
黄蓉将头撇到一边，收紧了嗓门小声回答道：“没什么。”
路长青意识到黄蓉是一个缺爱又极度倔强的小女孩，她不像草，像是沙漠里的仙人掌，浑身是刺又内里柔嫩多水。
黄蓉不愿意讲，路长青也不愿揭开她的伤疤。
了解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可以不用听，也能用双眼去看，用心去感受。
路长，但两人没觉得长，只有老牛的腿在打颤。
到了黄蓉家，黄蓉让路长青站在院子里等一下，她先去将牛拴住，路长青同意了。
左右等不来黄蓉，路长青瞄到院子里有个小板凳，刚要坐时，身后传来黄蓉的声音，“别坐。”
路长青只好站起来，黄蓉走近他，抿嘴一言不发，眼睛时不时瞄着他怀里的书和巧克力，路长青索性就递给了她。
黄蓉的嘴角微微勾了下，抱着礼物就进了屋，再从屋里出来时，她抱着一方型棉絮铺在了小板凳上，“坐吧。”
路长青瞧着她，忍不住摸了下她的头。
不羁的黄蓉也不反抗，等路长青松开手时，她抬头，语气里没有半分乖巧可言，“你还有事不，没事就走吧。”
路长青挑了下眉，原来让摸头就是回礼吗？
路长青又兴起了逗她的心思，坐在她铺好的小板凳上，“不走。”
黄蓉急了，站到他身后推他的背，“你走，村长家好玩。”
路长青耍起了无赖，摇着头说：“不走，不走。”
黄蓉推不动路长青，站在原地不动了。
路长青的耳边听到急促的粗喘，他预感不好，转头一看，黄蓉“哇”得又哭了出来。
这番大哭来得莫名其妙，放到别人身上就嫌黄蓉无理取闹了，但路长青却不这么想，他扭头问道：“我刚送了你礼物，你就不打算招待我吗？”
黄蓉攥紧了衣角，低下头默不吭声，也不反驳，倒像是默认。
水泥地上落下了几滴黄蓉的眼泪，深得很。
忽然，屋里传来了动静，门被打开了。
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不是走出来的，是爬，是用两只手扒着地板爬出来的。
路长青站了起来，只见地上的那人是个年轻的少年，他抄起门外旁边的一根棍，对着路长青骂骂咧咧，“混蛋，别欺负我妹妹，有种冲着我来。”
路长青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刚刚黄蓉的哭声被屋里的少年听到了。
黄蓉顾不上擦眼泪，跑过去就去扶少年，嘴里解释着：“哥，他不是要债的，他是好人，别打，别打。”
黄蓉小身板却能扛起少年的上半身，扶着他又进了屋。
过了会儿，从屋里走出来的黄蓉在看到路长青还在院里时，忐忑的眉眼松了下来，她跑上前，“对不起。”
路长青蹲下来，拭去她脸上泪珠的残痕，“那是你哥哥？”
黄蓉的脸不复当初的自信，沉默着点头。
路长青重新牵住了她的手，“邀请我进屋去看看，好吗？”
黄蓉站在那儿不动，路长青也不催，两人之间的气氛焦灼着，最后是黄蓉败下阵来，“非要看吗？”
正当黄蓉要妥协时，路长青松开了她的手，“不看也罢。”
路长青只是站起了身，就被黄蓉扯住了衣角不让走，“哥哥，别走。”
仙人掌蜕去了刺，她终究还是想被爱灌溉。
路长青又坐回了小板凳，黄蓉说着：“里面的人是我哥哥黄胜，哥哥出了意外，腿没了，他不想让别人看。”
黄蓉像是觉得这么说不好，急急补充道：“我哥以前很厉害的，山里就他一个读到了四年级。”
黄蓉不敢直视路长青的眼睛，却始终拽着他的衣角。
任由路长青刨根问底时，他转移了话题，问道：“巧克力甜吗？”
黄蓉毫不犹豫地肯定，“甜。”
路长青笑了，“撒谎。”
黄胜爬出来的时候太过震撼，过目不忘的路长青无法忘却那张脸，所以也清晰地回想到刚才黄胜嘴唇上的褐点。
就像是舍不得吃，只用湿润的嘴唇沾了一下。
路长青盯着黄蓉发白的嘴唇干干净净的，就知道那块巧克力她给黄胜吃了。
路长青不怪她这样做，他问：“你以后上学也这样撒谎吗？”
黄蓉的脑袋没反应过来，“我没钱上学。”
路长青思考了一瞬，“要是有钱上学呢？”
黄蓉顺着路长青的话头幻想了起来，如果自己有钱的话，“那就先还钱。”
路长青又问：“还完了钱要是还有钱呢？”
黄蓉说，那就给哥哥买药治腿，要是还有钱那就让哥哥上学，再有钱的话那就给老牛换个棚子。
她说了很多美好的假设，唯独没谈自己，上学这件事成了她不敢幻想的奢望。
黄蓉说了很多，路长青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你呢？想上学吗？”
临近中午不见太阳，秋天的晌午有些寒冷，风吹着黄蓉枯叶一般的发尾，又顺着她露出的后脖颈灌进她单薄的衣服里。
路长青笑了，他回了句：“好。”
两人没有过多的交谈，路长青告别了黄蓉，就回到谷村长家门前。
罕见的是，谷村长正坐在屋外抽着旱烟，其他五个人不在他身边。
谷村长见路长青回来了，他站起身，手里收起了烟杆，谄媚地笑着：“哎，路先生，怎么样了？”
路长青瞥了一眼谷村长讨好的笑，“挺好的。”
谷村长双手交握，“那您是不是要资助黄家妞小那孩子......”
“谁说的？”
谷村长见路长青的脸很是平静，也没有情绪上的波动，他急了，劝道：“黄家妞小那孩子可是个乖娃娃，黄家娃子腿没了，她爸妈出去打工还债，那可都是妞小顾的家啊！”
谷村长说了半天，路长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收起苦口婆心，当着路长青的面抽起了旱烟，嘴里吐出的烟带着愁味的熏，“可惜了，这么聪明的女娃娃......”
路长青全程听着谷村长的话，话密得让他张口不知该如何打断，他叹了口气，“我没说不资助她。”
谷村长眼睛一亮，又收起旱烟，把飘到路长青眼前的烟赶忙挥手散去，“那您是同意资助黄家妞小啦？”
路长青摇了摇头，“我要让整个大山的孩子走出来。”
谷村长的宝贵烟杆落到了地上，火星子溅了出来，始终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