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有个大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开着方子,沈钰看着沈砚书,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
“大哥...”良久,还是沈砚书先颤抖着开了口。“真的去了?”
“是。”沈钰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压在床榻间,似乎怕他激动。
沈砚书却平静得有些反常,实际上这只是他情绪跌到一定程度后,开启的自动保护模式罢了。
已经消沉够久了,久到泪都流干了...
沈砚书颤了颤睫毛。
纵然再不想相信...却也改变不了面前的现实...
“我要去找大哥。”床上人神色如常,眼睛里却无比坚定。“我要去找他,纵然只剩尸骨,我也要将他带回来。”
这是他唯一能为沈珩做的,纵然带了些悔之晚矣的味道。
大夫将开好的方子交给了算子,秉承着医德,上前劝慰道:“公子现在的身子恐怕不宜舟车劳顿。”
沈砚书这才想到刚才的晕厥,随口问道:“我怎么了?”
“公子是…”
“大夫。”沈钰及时打断了,“还是我来说吧,至于抓药一事,就麻烦大夫带我家小厮跑上一趟。”
“好。”大夫福灵心至,“那我就先走了。”
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拱手一礼离开了,算子跟在后面也离开了。
沈砚书慢半拍地看着他们打哑谜,待房间里只剩了两人,他才蹙眉道:“我到底怎么了?”
沈钰转头看着沈砚书,准确地说是看向沈砚书的肚子。
沈钰敛眉低头,叹了口气,再抬头又低头,重复几遍才道:“二哥,你…腹内已经…珠胎暗结。”
仿佛有阵阵惊雷在头顶作响,沈砚书瘫靠在床头,缓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沈钰了解沈砚书想逃避的心思,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沈砚书遇事先逃一逃的性子他很清楚。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有些事不想面对也终究还是要面对。
“我帮你换了一个大夫。”沈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上一个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室内一片寂静,沈砚书沉默了很久,沉默地消化这件事情,沉默到最后沈钰都要怀疑面前人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了。
“多久了?”良久,沈砚书声音颤道。
“1个多月了。”沈钰一瞬不瞬看着沈砚书,小心翼翼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二哥你同越王...越王马上就要成亲了,这个孩子他还认吗?”
沈钰常年受沈父洗脑,以婚姻大事为重,出了事脑海中也只有对方肯不肯负责这一个念头。
虽然他不知道一向疼爱沈砚书的萧越怎么会突然变了脸,但眼下至少是个机会。
当然,自始至终这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娇贵公子都不知道沈砚书与萧越间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沈珩入狱,去世都和萧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那里?蛮族公主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他们一个是为了沈砚书,一个是为了萧越。
若不是有心之人刻意指引,又怎么会撞在一起?又怎么会引发那一系列的轩然大波?
“不需要他认。”沈砚书向来是个坚定的,有些事决定了纵然再难过也不会回头。
“那二哥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沈砚书垂头,长长的睫毛掩住眉眼,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敛住,“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我希望你帮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父亲,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一定的。”沈钰点点头,“二哥放心,我谁也不告诉。”
“多谢。”
夜渐渐深了,屋内微弱的烛光明显照不亮整间屋子,沈砚书隐在黑暗中等着某人。
连他都没想到,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居然能这么快冷静下来,或许就如同胸膛的痛觉渐缓一般,打击经历得多了,也就渐渐觉不出惊讶了。
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揪出自己身边的眼线,以男子之身受孕不仅需要床笫之欢,还需要长期服用生子药,先不提动机,只提可行性...能易如反掌做到还能长时间不被发觉的就只有一个人——算子。
算子果然一副心虚的模样,抓了药,他一边点火眼睛一边叽里咕噜的转着。
胸膛那颗不太实诚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心虚啊。
推开门,沈砚书缓步而来。
算子闻声回头,手中的药包直接吓得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碰撞声。
声音不大,但在夜深无人,寂静异常的时候却十分明显。
算子捡起药包,敛敛脸上的惊恐,扯出个笑脸,“公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沈砚书面色平静,眼睛却黝黑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地乱成这样没什么好看的,公子身体...公子还是去休息吧。”算子语气轻松,与平常无异,可如若仔细听,不难听出这轻松里的忐忑紧张。
“是没什么好看的。”沈砚书轻轻走着,纤长指尖抚上案台,在各种切菜利器中一一划过。
“我就是有点好奇。”
算子咽了咽口水,“公子好奇什么?”
“好奇...”沈砚书故意停了停,状似随意地看了一眼最后拿在手中的利器,才缓缓道:“好奇你平时在我饮食里添了什么东西?好奇这东西是谁让你加的?”
算子吓得腿都软了,“我没有啊,公子,我没有。”
“撒谎。”沈砚书随手一挥,将捏在手中利器挥向算子。
利器开着锋利的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寒光。
算子抖了一下,吓得抱住了头。
吧嗒一声,利器因为力气不足落在了地上,沈砚书手劲很寸,锋刃距离算子鞋子不过毫厘之差,寒光泛着寒意,只是贴近几分,算子都感觉腿部一阵疼痛。
“公子...”算子颤抖着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本就是个胆小的,现下更是连口条都不利索了。“公子...真...没有...”
“没有?”沈砚书垂眸俯视着面前的人,眼中没有一丝可怜,“我竟不知道我的小厮居然对别人这么忠心,不如我把你卖了,你猜幕后之人会不会大发慈悲赎你回去。”
“公子不要啊。”算子跪地猛磕头求着饶。
“那就说。”沈砚书厉声道。
都说常年不发脾气的人突然发起脾气来是最可怕的,沈砚书此时大概就是如此。
“公子,我不敢说…”算子吓得六神无主,嘴上却依然不敢松口。
沈砚书可以顺手卖了他,沈父只会更顺手…算子是真的不敢说啊!
“那你就祈祷你能卖给好人家吧!”沈砚书决绝转过身。
“不,公子,求你不要。”
算子不想被卖,他现在这个年纪,卖也卖不到个好去处,出了沈府还不知道沦落到哪儿。
万一主子不好…天天拿下人出气,他想都不敢想…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砚书回头,冷峻的半张脸写满了决绝,“说不说?”
“我说…我说…”算子嘴上这么说,实际眼珠子却叽里咕噜转来转去,还在想着脱身的谎话。
“快说!”沈砚书催促道。
“是…是…是…”大约人急了总能发挥出些潜能,天天偷奸耍滑的人急了,也总能触类旁通。
算子大脑快速运转了会,还当真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既可以交差,还可以免于暴露的名字,“是越王殿下!”
“是萧越?”沈砚书身子僵在了原地。
他想过很多人,甚至连沈父都想了进去,却唯独没想过萧越。
萧越,怎么可能是萧越呢?
“这里有我这么多东西,若是喝了生子药,只怕是要怀孕了。”
“我说的难道不对?我们这段时间日日欢好,夜夜笙歌,如若这样你还不能怀孕,岂不是我不行?”
“若是有了孩子,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每逢盛夏寒冬想必也会想起我。”
明亮的桃花眼出现在眼前,连带着被刻意遗忘的音容笑貌也清晰起来。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再次七零八落乱了起来,如同纷纷雨滴落入平静湖水,搅得一片混乱。
“胡说。”沈砚书反驳道:“你私底下何时见过萧越,胡乱攀咬也要找个靠谱的。”
“真的是越王殿下。”算子头磕得梆梆响,眼神里竟真有几分真。
一阵胡乱叩首后,他补充道:“上上月初五越王殿下宿在秋澜院,他走的时候我正好出来小解,就撞上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因为某些情节真的发生过,算子说起来格外信手拈来。
“上上月初五。”沈砚书默念着...时间倒还真能对得上。
谁能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谁又能想到不过月余,曾经说着海誓山盟的人便能形同陌路。
才2个月而已。
不过才2个月而已。
为什么不过短短几十日,他就被全世界抛弃了?
萧越变了...大哥去了...什么都没了。
“然后...”算子继续说着,“越王殿下就给了我一包药,让我下到公子您的饮食里...”
沈砚书无力的闭了闭眼。
他已经没有力气分辨算子说的是真是伪了。
又或许他惯性地认为这就是真的。
这不过是那位风流浪子的又一个玩耍的戏码罢了。
不是说只是逢场作戏吗?
为什么只是逢场作戏还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后患,更遑论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沈砚书后退两步,一边咬着牙一边忍着心痛转身离开。
夜很深,他踉跄却又快步地融入这森森的夜色中。
要是能真的融入就好了,沈砚书如是想,如果真能融入这抹黑暗,做一抹永恒的黑也不错。
没有思想也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沈珩的尸体终究没找回来,沈父叹息,沈母垂泪,最后只能准备了一个衣冠冢代替。
沈珩在沈府人缘不错,他身故沈家老小都很伤心,均自发为他在灵堂送行。
沈砚书也去了,但刚接近门槛就一盆脏水淋了个彻底。
沈母满脸愤恨,双目血红的让他滚,沈父也面如冷霜,满眼看灾星的眼神。
沈府除了沈钰,所有人都默认沈砚书是这场灾祸的始作俑者,不怪他们这么想,谁让事情发生时,他与沈珩在一处呢!
而实际也确实是怪他。
如果不是他轻信他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若不是大丧之事不可见血,沈砚书估计早就被家法伺候了,倒是没再让他跪祠堂,可能祖宗也不想见他这么吃里爬外的人吧。
天气越来越暖和,沈砚书为了尽份心,只能在自己屋里摆满白蜡烛,整日跪着诵经祷告。
沈府似乎已经遗忘了他,常常三四日不送吃食,偶尔送来也多是馊的,倒是沈钰偶有接济,但三次有两次都被他生母拦了去,是以沈砚书大部分时间都是三餐不济,缺水缺粮。
饿得腹部抽痛时,沈砚书趴在地上想,沈府众人应该希望他去死的,如果能换回沈珩的命就更好了...
或许有人为了试验这件事的可行性已经下杀手了,只不过他幸运逃过了一劫。
你说他被害妄想?可若是真的被害妄想,床边的小猫尸体又怎么解释。
其实也不用下毒,何必浪费那二两钱,一直不给饭就够了。
沈砚书真的想过死,也真的在某一段时间实行过,毕竟他也寄希望于山野精怪可以取走他的性命,将沈珩性命归还。
可是人的求生欲是不讲道理的,在沈砚书快饿死前一天,他还是吃了沈府送来的最后一顿晚餐。
品着没味道的饭,他流着泪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沈府是待不下去了。
腹中的孩子也要...处理掉。
找个陌生的地方处理掉。
于是,在沈珩刚过完头七,小腹慢慢开始显形时,沈砚书趁着月黑风高,打开侧门,离开了。